“周游,今天发型不错。”熟悉的利落声调,没有起伏,听不出赞赏的意思。抬起头,卢天岚已经飘过去了,只看见她蓝紫色的裙裾一扬。她上班也真够早的。
已经是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八点五十一分,阳光从办公桌前的窗户照进来,在紫铜窗棂上反射着温润的颜色。居然放晴了。多日潮雨的木石一寸寸变得干燥,楼道里回荡着檀木的香气。
阳光也勾勒着我的长发,我在电脑屏幕上看着自己的影子,直发如瀑,像丝绸一样闪闪发亮。都说吹干就好了,怎么给我弄成这个样子。
“哎呀,今天头发这么漂亮啊,游游!”我心里一震,何樱姐一边夸着一边走进来,“什么时候做的发型啊?恋爱了?”
她把手袋放在桌上,开始擦桌子,洗茶杯,泡茶,每天工作前惯常的一套程序。她的眼睛有点肿,语气和神态却比前些天放松多了。从她毫无迟滞的动作中,可以看出她今天心情不错,动作幅度比平时还大了一些,顺手也给我泡上了茶,从桌子对面凌空放到我面前。
我伸手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摸出只剩半板的散利痛,掏出两片,就着滚烫的茶吞下了。我没头疼,我承认,我对这种药片成瘾。比如现在我觉得很紧张,就会忍不住想起它,还好我昨晚带上了。它能让我觉得放松、安心,好像吞下以后,随着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身上的痛、心里的痛,都预防了。
“我刚才已经订好那辆三菱SUV,待会儿我们赶紧去一次瑞安医院,卢总急得很,想要快点把重新实验的事情定下来。孟雨本来请假,现在已经从家里赶去徐主任那儿了。卢总让我们把合同文本也一起带过去,把能谈的细节先谈了。”何樱一边说,一边翻找与瑞安医院合作的上一份合同,存档文件夹永远厚重惊人,不知怎的,她今天心血来潮,大刀阔斧地把蓝标签的取下来放进碎纸机,红标签的留在桌子上,留待装订,似乎想要趁此给这个文件夹好好减一次肥。
我装作在电脑上找格式合同,把头钻进液晶屏幕里。
何樱是“花语”,“花语”很容易结识“糖糖”。何樱和苏亚有可能早就从网友发展成了闺密,在何樱制定谋杀计划之前。苏亚把六月十五日的约见告诉了何樱,何樱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也许一开始准备了安眠药,打算和在苏亚的咖啡里给她喝下,伪装成服药自杀的现场。所以六月十五日傍晚,她故意走安全梯上了二十九楼,躲过电梯的摄像头。
何樱的到访让苏亚非常惊喜,五十分钟前,苏亚刚划破了徐鸣之的脸,还处于亢奋和无助中,这正是她非常需要何樱的时候。她洗了澡,换了睡衣,可是令何樱沮丧的是,她不想喝咖啡,也不想喝任何什么,她太累了,只想睡一会儿。
何樱说,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给你去拿一块毛巾来。她在洗手间里徘徊,束手无策,这时候,她发现了架子上那盒DORCO的刀片。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何樱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苏亚,难道仅仅是为了掩护后面的犯罪动机吗。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冷血。
“你喜欢苏亚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眼睛还盯着屏幕。
很久没有一点声音,连翻动纸页的声响也没有了。
直到我抬起头,与何樱的目光相接,她才小心翼翼地接口道:“苏亚……哪个苏亚?”她、卢天岚和我几乎天天都在讲苏亚,现在她却弄得像是在回忆十年前的往事,犹豫了一会儿,才大梦方醒般地说:“噢,是那个案子的被害人吧?”
明显的口误。警方都没定案说,苏亚是“被害人”。
“是呀,就是那个苏亚,”我顺着她的话讲下去,让自己显得轻松而兴致盎然,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八卦,“你喜欢她吗?”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就是一个案子里的死者嘛,”她把口误改过来了,笑吟吟地敷衍我,“不过,她还是挺可怜的,下个月开庭,我都怕我不忍心在法庭上对付她的父母,弄得他们更伤心。”
说着话,她让自己接上方才的停顿,继续神色如常地给文件夹大扫除。我看见她把蓝标签的留在了桌子上,红标签的插进碎纸机,刀片轰鸣,纸屑在玻璃隔层里扭转呻吟,粉身碎骨。随即,她醒觉桌上的才是蓝标签的,愣了片刻,把怀里的文件夹放到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尘灰,然后把桌子上各种标签的文件都归拢起来,塞进柜子里,转身径直走出去,消失在走廊里。
从最大的凌乱到一丝不苟的整洁,她具有一名家庭主妇的优异才能。也许只用了五分钟不到,她就清理掉了作案现场的所有指纹,包括DORCO刀片盒子上的,归拢了苏亚所有房间的垃圾,收拾在一个大垃圾袋里,提到安全门的垃圾通道那里,扔下去,然后沿安全梯飞快下楼。她打扫得过于干净,以至于连DORCO刀片的单片包装纸也没有留下。她的破绽,正因为她是一个太好的主妇。
我以为她去了洗手间,半晌没回来,我也往洗手间去。跟踪倒在其次,主要是自己也需要解决问题。她不在。洗完手,我不由自主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直发的时候,发质果然柔亮出色,不知怎的,感觉比尔的触摸还留在我的脖颈上。
回到一九〇六,何樱已经坐在里面了,两眼瞪着门口,像是专等我进去。她对我说:“那辆三菱在楼下等着了,要不今天上午你就一个人去吧,刚才卢总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中午还有一份紧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给她。”
她从铺了满桌的红标签合同中拈起一份,二〇一〇年四月的委托试验合同,用透明文件袋装妥,塞进我手里,像平常那样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还弯下腰,帮我从椅子上拿起挎包,挂在我的肩膀上。“赶紧去吧,孟雨该等急了。”她拍了拍我的背,像鼓励一匹小马快跑似的。
我捏着口袋里的手机,并不想这么快就有机会独处、打电话。
我没有在停车场里打这个电话,总觉得离她还太近。
一个人把车窗摇下来,坐进驾驶座,把挎包放在副驾座位上,掏出眼药水,点了双眼,放在仪表盘前备用。眼睛更干了,昨夜几乎熬了个通宵的。刚要踩下油门,忽然发现停车场的铸铁栅栏门怎么关上了。刚才我明明记得是开着的,难道睡眠不足看花了眼睛。
不得已熄了火,走过去开门,推拉了半天都弄不开,几乎想要去找门房间的老伯帮忙,后来发现,不知是哪个顽劣的孩子,在两边的门轴上都插了树枝。
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延搁连连,今天,我恨不得再有些什么意外,让我忙乱不停,以至于有借口暂时不给王小山电话。从清晨六点到早晨八点五十分之间,我告诉自己,不是上班时间,兴许警察都还没开机呢。九点之后,何樱都来上班了,这电话总不能当着她面打。现在呢,路况这么复杂,有车跨了双黄线迎面而来,还有超车的。
又堵车了,在上高架的红灯前。我踩住刹车,从仪表盘前拿起泪然,又滴了一回。车过了一批,还要等一回红灯。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挂了耳塞,磨磨唧唧地找到了王小山的号码,按下通话键,铃响,没人接,我松了一口气,刚要挂断,王小山颇有精神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喂!又出事了还是约我吃饭?”
“都不是。”绿灯,排队的车陆续动起来,我放开刹车,轻点一下油门,又踩深了几分,因为车正爬上高架。“你这刑警怎么当的,都不推理一下,就会瞎猜。”
“谁说我不会推理,事实摆在眼前,用得着推理吗?不就是你开车用手机,违反交通规则,打电话自首来了吗?”王小山有个规律,你说他什么不行就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不会当警察,一说他就急。
我乐了。高架通畅宽阔,我加快了车速,风向后拉扯着我光滑如丝的长发,将它曳得更直,我觉得这种感觉非常新奇,又加了一脚油门,翻着弧线超过了两辆车。
“不跟你闹了,说正经的,我找到凶手了。”我能听到风在话麦上呼呼的声响。
“你说什么?喂?”
“我找到凶手了!”车玻璃好像起了一层浓雾,奇怪,不是玻璃,前后左右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像颜料被泡入水中,视线中的一切都在飞快地融化。是风吹得眼睛太干燥了吗,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前面的路化开了,像一片没有边界的沼泽,车消失了形状,连车灯也延伸成蛛网一般,忽远忽近,不可捉摸,四周的高楼影影绰绰,与路,与天空混为一谈。
“是谁?凶手是谁?”
我惊骇地抓住方向盘,我知道车此刻至少有八十迈,也许还不止,刹车!不行,在高架中间突然停车会被追尾撞死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哪里是临时停车带,哪里是低速车道,哪里是栏杆。我的眼睛瞎了吗,或者,我也许只是在做梦吧,大叫一声就能醒过来,如果永远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喂,说话呀,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我感到车身剧烈地颠簸,像是撞擦到了什么,曳得车子几乎转了半个圈。额头叩击到冰凉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或是震动,分不清,暖热的液体披面而下,视野有一半被染成殷红。我害怕极了,唯有紧紧抱住方向盘,用力踩下刹车,喇叭声四起,后背有一股大力猛地撞到了我,把我差点从车座里抛出去。我大叫一声,梦并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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