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完美结束。孟雨坐在椅子上,垂眼沉默,像是睡着了似的。
直到此时,我们才听到整个病房的说话声,堪称喧哗。病床上各聊各的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角空气的凝固。王小山的两只手撑着窗台,从他手背的骨节,可以看出他在默默用力。我在毯子下也是两脚支着床板,就怕孟雨忽然发难,我们两个就一起扑过去把他按到,以免他伤着这里的人。
忽然,孟雨动弹了。他叹了一口气。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说:“如果真的是我杀了她们,那就好了。”
他挪动双脚像是要站起来,不过看到我们的架势,他立刻伸出两只手,做出投降的手势,表示他什么都不打算干。他依然举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伸到他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纸,示意我们拿过去看。
是一沓检查报告单,血常规化验及肝肾功能化验、白带化验、宫颈刮片检查、B超等,总共六十七张。任锦然的名字,检查日期都是五月二十八日。我记得任锦然的病历显示,五月十八日,她曾去国际妇婴保健院就诊,获知怀孕六周,并预约了五月二十八日特需门诊的全套孕期初检。
原来今天下午,孟雨去了国际妇婴保健院。
按照孟雨的说法,六月一日傍晚四点五十八分到六点,他在星巴克枯等了整整一个小时,任锦然没有出现,他怅然、疑惑,不知所措。
六月十四日上午九点十分,在卢天岚的电话里,他知道了任锦然的死讯。震惊、悲恸,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当天下午,在王小山的调查谈话中,他听到任锦然怀孕的消息。顿时,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和耻辱感占据了他所有的念头。
他一度想让自己相信,那个死去的孕妇只是同名同姓,他深爱的任锦然还生活在某个地方,与他心中的幻影遥相呼应,赋予他生存的意义。他甚至庆幸那天下午任锦然没有赴约,让他没有机会与她相认。
然而将近四周过去了,这四周,宛如长过他之前的半生,他差点经历了新药实验的彻底失败,他亲手触摸到了孟玉珍的尸体,把她翻过来,探测她沉寂的鼻息。忽然间,他非常想与任锦然见一面,不是他宫殿中的那个,他已经厌倦了跟自己的幻象做游戏,他想看一看真实世界中的任锦然,曾与自己漫步在校园里,手牵手,肌肤相亲,与他也共同孕育过一个胚胎的那个女人。
或者说,他忽然非常迫切地想感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只有任锦然不是虚构的,才能证明他也是真实的。
当然他已经无法看见任锦然了,她已经被火化了。但是应该还有一些痕迹,证明她曾经是存在过的。他想起她的病历上写着,她预约过五月二十八日的孕期初检,国际妇婴保健院特需门诊。五月二十八日的时候,她还活着。五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她还给他打电话来着。她应该依约去检查了吧,化验出报告单需要几天的时间,也就是说,那些报告也许还在医生那里。
他打电话到特需门诊,这种比普通门诊收费高一倍半到两倍的地方,服务态度一贯出奇的好,每个病人都会配备一个专家来跟踪孕期情况,至少副主任级别的,主任收费更高些。负责任锦然的专家,是产科副主任周颖,四十三岁,卷发在脑后扎一个马尾,一米七二,产科的医生总是个子高大些的在业务上占优势,她面色红润饱满,说话干脆,没有多余的语气词。
五月二十八日周五下午一点三十分,周颖第一次见到任锦然。其实周颖觉得孕期初检的报告单出来前,没有太多可诊断的,见个面,无非是为了多收一次挂号费。
任锦然问了许多问题,看起来这个高龄产妇有些紧张。
“没问题的。”周颖说,“多少比你大十岁的都在生,你骨盆大,尽量顺产。”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护士本来应该把报告单给周颖送到病房,周颖每周二、五下午特需门诊,上周共有五十三个病人,二十二个病人做过检查,报告单周一出齐。结果护士忙得忘记了,直到化验科下班才想起来。
六月一日周二一早,护士就把二十二个病人的厚厚一沓化验单送到医生办公室。周颖查房过后就开始翻阅,又总被另一些事情打断。中午时分,她翻到了任锦然的B超单,不由吃了一惊。她放下饭盒,特地到对面大楼的B超室去了一次,询问了当天做检查的刘医生。然后她匆忙回来,打电话到特需门诊的护士台查到了任锦然的手机号码,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请你爱人来一趟医院。”
“我是单身的。周主任,有什么事情吗?”
“那你自己来一趟,下午我刚好门诊,不要太早,五点。”周颖是想,像这样的情况,需要一个充裕的时段给病人缓冲,没准她还会大哭大闹什么的。五点门诊结束前,一个病人接一个病人,还是把她排在最后比较合适。
接到周颖的电话,任锦然的心里有点乱,唯恐胎儿有什么问题。四点三十分,门卫看见她出门。她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时才想起来,今天五点,她约了孟雨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见面。跟周主任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急匆匆上楼,心想,见完医生再赶过去也来得及,反正他习惯了她迟到,会至少等她半小时。
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要去见孟雨这回事。
我翻找出任锦然的B超报告单来看,左侧卵巢占位,盆腔内多处占位,盆腔积液。按周颖的说法是,在这种严重的病情下还能怀孕,真是一个奇迹,但是病人的生存期只有三到六个月了,后期还会非常痛苦。
我把报告单交给王小山,他看了一眼,挠挠头,看着我。
这就是我们认识的任锦然了,她是一个挑食的孩子,只挑让她欢喜的来尝,稍不如意,就推开盘子。既然很快要死,她不愿意接受即将到来的痛苦,甚至不愿意在死亡逼近的恐惧中多耽误一个晚上,一个噩梦连连的黑夜,有什么意义呢?她早已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安排与留言的,就像忽然决定动身去远方,连夜出发,行李箱也不带。
有一个问题,今晚王小山又问了一遍:“那天在星巴克,你等她等了一个小时,为什么不打个手机给她?”
“她要来总会来的。”这一回,孟雨在后面补充了几句,“只要我不打电话问她,就不会立刻听到她说,她不打算来了。我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等。”
说完之后,他捂着脸干笑了两声,手掌拂过面孔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瞬间有点红。
孟雨告诉我们,迄今为止,无论是爱还是恨,他跟人相处的痛苦总是大于快乐,这让他致力于研制“爱得康”,一种可以让人类不再需要他人的存在,就能得到快乐的药物。他确实曾经狂热地投入研制工作,祈祷这种灵药的诞生,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这种药物事实上将改变人类的物种属性,怎么说呢,将会毁灭人类。
“爱得康”毕竟是孟雨多年的心血。二〇〇八年九月,他已经意识到这种药物的可怕,并决定设法在某个实验环节中止它,这个计划却一天天拖延下去,每一天他都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也不晚,反正它还没有到大批量生产的阶段。
当一个人发觉,他拥有了一种药,这种药可能会让他拥有比上帝更大的权柄,他会极其迷恋这些莲红色的小东西,更何况,那是他亲手创造的。他太想尝试一下,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他并不想真正地造就灾难,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小范围的实验,无害的。他对自己说:“就让我再多实验一个月吧,就一个月。”
第二阶段是健康志愿者实验,他的药还只在老鼠身上实验过,他多么希望看一看人类服用这种药品之后的反应。当他把药分发给第一批志愿者的时候,他拿起药瓶的手在不易觉察地颤动。只有十个人,他安慰自己,现在还只有十个人,即便他们变异成了某种拥有人类外貌的新物种,别人也看不出来,也不会影响整个人类的正常状态。他发出的药品只有这么一些,吃完就没有了,不会再蔓延。配方最后是可以销毁的。
实验第一周、第二周。那段日子他几乎每夜都辗转难眠,他有理由焦虑不安,兴奋和恐惧,像是沸水和冰水同时兜头浇下,日夜不息。
他亲自跟十个志愿者一一谈话,他审视他们,他总是忽然就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第三周评估,第四周,他困惑难挨。
他发现这种药品在老鼠身上的神奇效力,似乎并没有显现在人类身上。他们服用了八周“爱得康”,依然保持着的正常人际交往,家庭关系良好,爱情幸福。当他们谈话时,他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他们还会体贴地在一旁静候,等待他神游归来,或者提醒他,他刚才讲到哪里了。这样看起来,他似乎比他们更像是一个服用过这种药物的人。
“爱得康”对这一批参加实验的人员而言,甚至连抗抑郁的效果也不甚明确,这一点,可能是因为第二阶段实验不是针对抑郁症病人的缘故吧。
“现在你们知道了,这种药事实上什么都不是。”
说到这里,他的额头上皱起了一丝恼怒,其实我和王小山并没有任何讪笑他的意思。
他在胸前交叉着手肘,语气有点激烈:“我跟卢天岚说了,这种药什么都不是,恐怕未必会比现在市面上的任何一种抗抑郁药有效。结果卢天岚说,有多少效果没关系,关键是现在我们有了一种新的概念,商品只要有概念就可以推广。什么研发、诞生、实验、认证,本来就是一套表演,十九世纪以来,除了盘尼西林,谁能说哪种药一定比哪种药更有效吗?谁又能说,哪种药一定比安慰剂更有效吗?”
我想起比尔曾给我列举过的数据,我无言以对。幸好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他说:“换了以前,我一定会跟她好好争论一番,可是我没有,我意识到,我根本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或是毁灭人类的力量,我不是天才,我的手中也没有上帝失落的权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七分,孟雨亲手触摸到了孟玉珍的尸体,当他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她的面貌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他说不清哪里有变化,似乎是某种自小让他厌恶的神情终于熄灭。于是他确定,她是真的死了。
这一刻,他既不悲伤,也不快乐,他抓着这副无用的躯壳,只觉得追悔莫及。他应该在她还能感觉恐惧的时候杀死她,他应该亲手捏碎她怨气冲天的灵魂,折断她偏执的眼神。为什么她竟然死了,在他还没鼓起勇气杀死她之前?她给了他这么多痛苦,他还没机会还给她呢!
至此,他终于明白,他恐怕就跟他的药丸一样平庸可笑。他曾经以为,那些爱和恨在他心里焕发的力量如此惊人,足以改变世界,其实就和孩子的游戏一样,是一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轻飘的打闹。
他孱弱的手没有气力杀死谁,或拥抱谁。恐怕最妥帖的用处,他自恃,也许还能帮忙何樱送保温壶或饭盒什么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摸了摸窗台上的汤碗,凉了。他笨手笨脚端起来,倒进保温壶,和壶里的热汤兑开,再把汤倒进碗里,递给我说:“喝吧,别又凉了。”
我接过碗,征询地看了王小山一眼。
他揉着眼睛,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床头柜边上,自己拿了一只碗倒上汤,没用汤勺,凑着碗边就大口喝了起来。然后他又打开装桂鱼的饭盒,扔了一副筷子给我,却抢在我前面先把鱼肚档夹去吃了。
“急着赶过来,我晚饭还没吃哪。都快饿晕了。”塞了一嘴吃的,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已经是晚上八点三十分了,不饿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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