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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他在那栋沉默、无爱的白磁砖屋长大,身为独子,没有可供仰慕的对象,因此转向内在,变得惯于沉思,甚至诡秘。他思考和感觉的一切几乎都关于自己,他的匮缺、畏惧、痛恨、希望、绝望。奇怪的是,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便已意识到这种强烈的自我中心,纳闷其他人是否也如此自我中心。看来似乎不可能,有些与他同年的男孩活泼外向,很快很容易交朋友,可以逗弄女生,开怀大笑。但仍然……

        “有时我好像是两个人:一个是我展现在父母和全世界面前的,另一个是绕行自己轨道的真正的我。外在的我是个守秩序、井井有条的好学生,收集岩石,收在分成一格一格的盘里,每个标本都贴有整齐写就的标签:‘丹尼尔·布兰克:好孩子。’

        “但从最早的童年开始——甚至还是幼儿的时候——我睡觉时就会做梦,几乎每晚皆然:狂乱、不连贯、没有特别意义的梦,一些傻事,事件,全混在一起的人,服装,疯狂的脸,我的父母和学校同学和历史人物和文学人物——全搅成一团。

        “然后——哦,差不多八岁的时候,但也可能更晚——我开始迷失于白日的幻想,那些幻想跟我夜间的梦一样翻腾而不可思议。这种白日梦不会影响我外在的生活、我呈现在全世界面前的形象。我照样有效率地做作业,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把收集的岩石贴上标签,尽责地亲吻父母冰冷的脸颊同时心却远在百万哩外。不,不是远在外面,而是在自我深处,做梦。

        “逐渐地,几乎不知不觉中,白天的幻想跟夜间梦境融合在一起。这是怎么发生的,或确切发生什么时候,我说不上来,但白天的幻想变成了夜晚梦境的延伸,我想象的‘情节’可能夜以继日持续一个星期。然后,弃旧改换另一个新‘情节’之后,我也可能回到旧情节一两天,只是回想,或者也许加上花俏的细节装饰。

        “比方说,我可能会想象自己其实不是我父母的小孩,而是出于某些浪漫理由被交给他们做养子。我真正的父亲也许是有名的政治家,母亲是为爱而罪的大美人。无论如何,出于各式原因,他们无法认我为子,便把我交给这一对麻木、灰脸、没小孩的印地安那夫妇。但总有一天……

        “另有一点也是我在童年早期便已意识到的,这或许能显示我的自觉。一如大部分同龄少年——当时我大约十二岁——我能做出某些恶劣行为,甚至轻罪:随意损毁公物、毫无意义的暴力、‘青春期的高昂兴致’等等。我相信,我跟同年其他男孩不同的是,就算被抓、受罚,我也不觉得愧疚。没有人能让我觉得愧疚。我唯一的遗憾只在于被抓。

        “一个人过着双重生活,是这么奇怪的事吗?不,我真心相信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当然,大部分人都扮演符合期望的公共角色:结婚、工作、生子、成家、投票,尽量保持干净,大致也算守法。但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一个秘密生活,他们鲜少提及,几乎从不展现。而这秘密生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充满激烈的幻想和难以置信的匮缺和令人窒息的欲望。那些东西本身并不可耻,只是我们被教导说它们是可耻的。

        “我记得读过某人——某个名作家——写的东西,他说如果确切宣布再过一小时就是世界末曰,每一座电话亭前面都会大排长龙,人人都等着打电话告诉其他人自己有多爱他们。我不相信,我相信那最后一小时大部分人都会哀叹:‘我为什么不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因为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一座秘密孤岛,(‘无人是孤岛’?狗屎!),就连最深、最强的爱也不能跨越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我们不能对其他人说的感觉和梦想,大部分都是可耻的,受到一个说我们可以自由感觉、自由梦想的社会批判。但既然是人类能力所及的事,怎么可能是可耻的?何不顺其自然。它可能会带你上天堂,可能带你下地狱——‘天堂’或‘地狱’又是什么意思?——但最可怕的罪恶是杏认。那才是违反人性。

        “我在大学肏那女孩,之后肏我太太,以及期间所有其他女人,这自然让我感觉兴奋愉快,满足得可以忽略那些闷哼、咳嗽,放屁、打嗝、口臭、血液和……和其他东西。但片刻之后我的思绪就会又回到我收集的半宝石,或者AMROK II的程序。我同样享受手淫,开始纳闷所谓的‘正常性爱’有多其实只是双人手淫。所有呻吟和爱语和狂喜都是公众的那张脸,秘密反应隐藏在伴侣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我肏一个女人、全程想的都是——唔,我在健身俱乐部看到的某个人。天知道她当时又在想什么。孤岛人生。

        “希莉雅·蒙佛是我认识最聪明的女人。事实上,比我聪明很多,不过我想她缺乏我的敏感和了解。但她很复杂,我以前从没遇过复杂的女人。或者也许我遇过,但忍受不了那种复杂。但希莉雅的复杂吸引我,让我入迷,令我不解——有一段时间是如此。

        “当时我不确定她在我身上要的是什么,或者究竟要不要任何东西。我喜欢她的长篇大论,她的心智游戏,但始终无法完全弄清楚她。有一次我打电话约她吃晚餐,她说:‘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我说。

        “一阵停顿。

        “‘今晚我再问你。’她终于说。‘晚餐的时候。’

        “于是晚餐时,我说:‘你要问我什么?’”

        “她看着我说:‘我想我最好用写的。我会写封信问你。’

        “‘好吧。’我点头,不想强人所难。

        “但当然,她从来没写信问过我任何事。她就是这样。某种程度来说这让人抓狂,直到我开始了解……

        “了解她跟我一样深沉而暄扰,也跟我一样会突发奇想,有疯狂的激情、不连贯的渴望、愚蠢的梦境……一切。我想或许可以说是不理性。如果我不对自己撒谎——而人很难不对自己撒谎——就得承认我对她的敌意——而我也认知我开始感觉到若干敌意,因为她知道——唔,有部分是因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我不是妇解运动的大力支持者,但我同意男人苦于一种难以辨认及分析的制约。

        “但一旦我停止对自已撒谎,我就能承认她令我不高兴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秘密生活,比我聪明,而且,想要的时候,她的性欲比我强。

        “这点我能领悟,也能对自己承认:在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当中,她是第一个以独立个体存在的,而非只是具身体。波士顿那个犹太女孩只是具身体。我太太只是具身体。如今我认识了一个人——若你高兴的话,也可称之为一个‘灵魂’——跟我一样深不可测。期望自己了解她,就像期望她了解我一样不合逻辑。

        “比如:我们同在一张床上,大汗淋漓,极尽男女肌肤之亲之能事。我尝了她的味道。然后,穿好衣服,端整仪容,去吃晚餐的路上,我一把抓住她手臂,免得她被一辆横冲直撞的出租车撞上。她厌憎地看我。‘你碰了我!’她喘道。

        “又如:整个晚上她都温柔、善解人意,但有点孤僻。我们回到她家,只因我需要上厕所,她才让我进门。我知道那天晚上不会有性爱。没关系。这是她的权力,我又不是疯狂强奸犯。但我从浴室回到书房,却看到她坐在皮革安乐椅上。伐伦特站在她身后,以充满爱意的动作轻轻按摩她脖子和裸露的肩。东尼蜷缩在一角,好奇注视他们。我该对这一切作何感想?

        “又如:她常毫无预警地消失,一次几小时、几天、几星期。她回来时没有解释也没有借口,通常疲惫又满身瘀青,有时受伤扎了绷带。我不问,她自己也不说。我们有个无言的协议:我不剌探她,她不问我。杀人的事是例外,那她可怎么都问不够!

        “又如:她买了一根进口的英国马鞭,但我拒绝。不管用在她或我身上。

        “事实上,她没完没了。

        “又如:一个出租车司机载我们多走了一条街,她对待他的态度很可耻,还大声叫我别给他小费。三小时后她坚持要我拿钱给一个肮脏、酒醉、满身尿味的叫花子。唔……

        “我想事情是这样:我们在一个层次上开始,试着找到一段令人满意的关系。然后,餍足或厌烦了,狂烈的性爱平静下来,我们开始探索性爱的心灵部分,她和我都非常相信这一点。之后——因为那也不完全令人满足——我们继续愈挖愈深,把自己放进彼此,但本质上仍是陌生人,我试着告诉她:要达成最终的关系,必须穿透。不是这样吗?

        “我不可以再见她。我知晓,在最后一刻,当我确定我们的恋情结束,而无法面对她的人性,她会打电话来对我说些什么。哦!于是我们会再度共进午餐或晚餐,而在桌布下,在我们盖在一起的餐巾下,她会摸我,看进我的双眼。然后一切会再度开始。

        “我确实欠她一样东西:那两次杀人。你看,我可以坦然承认这一点。那两件命案。丹尼尔,我爱你!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将做什么,而且不感愧疚。下手的不是别人,是我,丹尼尔·布兰克,我不否认、不道歉、也不后悔。就像我只是赤裸站在灯光暗淡的镜前,再度抚摸自己,否认自己的秘密孤岛人生,不充实地死去——这才是最糟的。

        “我最需要的,是更加更加深入我自己,剥除一层又一层——人形洋葱。我神智非常清明。我知道大部分人会认为我恶性重大或精神失常。但那重要吗?我不认为。我认为重要的是充实自己。如果做得到,就能达到某种完整,让你的两个你合而为一,而那个一又与‘宇宙之一’融合,成为其中一部分,倍增其一。至于‘宇宙之一’可能是什么,我不知道——还不知道。但我逐渐开始瞥见它的轮廓,它的光耀,且我认为,只要我继续走下去,最后便会得知。

        “这么多内省,这么多对永恒真实的强烈追寻,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你有勇气尝试这么做吗?——但不可思议的是,惊人的是,我仍能保持呈现在世界面前的形象完整。也就是说,我能正常运作:我每天早上起床,沐浴更衣(风格随意而优雅),搭出租车上班,在那里,我相信,我把工作做得有效率又有用。那当然只是作戏,但我表演得很好。坦白说,也许做得没有以前好……我有没有照表操课,行礼如仪?可能是我多心,但有几次,我觉得我那X-1计算机小组的成员看我的眼光有点怪异。

        “有一天,我的秘书克里克太太穿了裤装——杰维斯-伯强容许这样——我称赞她穿起来很好看。事实上,穿在她身上太紧了。但当天稍后,她站在我身旁等我签一些信,我突然伸手摸她的外阴部,显然就在她裤裆底下。我没有抓,没有捏,只是摸。她躲开,发出一小声叫声。我继续签信,我们都没再提这件事。

        “另有一件事,但既然并没有什么后续,似乎不值一提。我做过一个梦,那个夜间梦境融入白日的幻想,梦见我对AMROK II那台计算机做了某件事,也就是说,我想——唔,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想摧毁它。怎么做,我不知道。只是个天马行空的念头,我连思考都没去思考。但我确实有过这念头。我想我要寻找的是更多人性,而非更少。要更多人性,带有它一切可怕的奥秘。

        “现在我们必须思考我为何杀那些人,又为何(叹息!啜泣!呻吟!)我想我会再度杀人。唔……再一次,这是人性,不是吗?为了接近,为了尽可能接近。因为爱——我指的是肉体之爱(性)或浪漫之爱——并非答案,不是吗?爱是种贫乏廉价的替用品,永远不能完全满足你。因为,不管肉体之爱或浪漫之爱看似多好,伴侣个自都仍有自己秘密的孤岛人生……

        “但杀人之际,鸿沟消失了,分隔不见了,你跟被害人合而为一。我想你大概不会相信我,但事情就是如此。我向你保证。杀人是一项爱的举动,终极的爱,尽管其中没有高潮,完全没有性的情绪——至少我是如此——你确实,你真的确实进入了另一个人,而透过那暴力的连结——也许痛苦,但只有几分之几秒——你进入了所有人、所有动物、所有植物、所有矿物。事实上,你跟一切合为为一:恒星、行星、银河系、渺远的广袤黑暗,以及……

        “唔。哎。这,这其中最终的神秘,就是我正在寻找的东西,不是吗?我深信它不在书里,不在床上,不在教堂,也不在突然的顿悟或启示中,它必须被努力追索,而我会,在我内在。

        “我的意思是,我想进入我自己,穿透我自己,尽我可能地深入。我知道这会是一段漫长痛苦的过程,到头来或许根本不可能——但我不相信会那样。我认为我可以深入自己内在——我说的是真正深入!——在那里找到它。

        “有时候我纳闷这是不是一种自慰,就像我赤裸站在全身镜前,腰上腕上系着金炼,看着自己的身体,抚摸自己。那种惊迷感!但然后我会回到,永远会回到我寻求的东西。那跟希莉雅或东尼或莫顿夫妇或我的工作或任何东西都没关系,只与我有关。我!答案就在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找出它?所以我继续尝试,而这并不算太困难、太痛苦或太令人精疲力尽。不过,坦白说,我必须告诉你:若我的人生能从头来过,我会想赤裸躺在阳光下,看着女人往身上涂油。我向来只想这样而已。”

        他应该就此停止,这是他这番沉思合乎逻辑的结尾。但他不肯,他不能。他想到东尼·蒙佛,想到他们做过的事,可能做的事。但那梦境飘忽,彷佛挥赶开一只蚊子或其他某样可能叮咬他的东西。他想到伐伦特,想到大学时代一名身上有泥土味的教授,想到去女性内睡衣店为自己买白色比基尼内裤。因为比较合身?有一次,第五大道上一个男人对他微笑。

        他夜间仍然做梦,白天仍然幻想,但他意识到那些影像愈来愈短了。也就是说,不再从夜间重迭到白昼,“情节”缩短,画面迅速闪过。他的心智如此充满能量,如此跳跃,让他有些警觉,去看医生;医生开了温和的镇静剂给他,在他身上的效果一如效力很弱的安眠药。但他的心智仍然跳跃。

        他无法将自己内在穿透得够深。他对自己撒谎,他承认这一点,也逮到自己这么做。很难不对自己撒谎。他必须警戒,不是每天或每小时,而是每一分钟。他必须质疑每个行动,每个动机。探查。穿透。如果他想找到……什么?

        他用抹了凡士林的一手抚摸膨胀的阴茎,另一手食指朝天竖起探入自己的直肠,向白色天花板张开空洞的嘴,等待极乐。最后搏动的暖意包围住他,但那不是他所寻找的。

        还有更多。他知道还有更多。他体验过,因此动身再度去找,沐浴、扑粉、擦香水、穿衣,为一项工作做准备。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充实我们的孤岛人生。哦是的,他心想,我们必须。拿起冰斧……

        “血浓于水,”他说出声来,“精液又浓于血。”

        他大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否有任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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