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早晨他在恶魔之针上醒来,似乎一直在做梦。他记得有个声音在叫:“丹尼尔·布兰克……丹尼尔·布兰克……”有可能是他母亲,因为她总是连名带姓喊他。“丹尼尔·布兰克,你功课做完没?丹尼尔·布兰克,去店里帮我买点东西。丹尼尔·布兰克,你洗手没?”他第一次醒悟到,这真奇怪——她从没叫过他丹尼尔或丹或儿子。
他看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三分。但他知道这很荒谬,太阳才刚升起。他凑近细看,发现一直转动的秒针停了,因为他忘记上发条。唔,他可以现在上发条,大致调个时间,但时间真的不重要了。他脱下手腕上的金表炼,将表抛在一旁。
他在帆布背包里翻找,发现自己没带三明治和保温瓶,但并不觉得烦恼。这不重要。
他先前和衣而眠,冰爪尖端朝上卡在肋骨下,让他不会在睡梦中滚下恶魔之针。现在他颤抖爬起,感觉肩膀和腰臀僵硬,站在这一小片岩石高原中央从地面看不到的地方,做伸展运动。他双手扶臀侧弯,接着往前弯,膝盖打直,手掌按在冰冷岩石上,然后原地跑步,自行计算大约五分钟。
做完后他猛喘气,膝盖也在发抖。他的状况实在不太好,他承认,决心每天至少花一小时做伸展和深呼吸运动。但这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于是趴下,谨慎爬到恶魔之针边缘。
是的,他们在叫他的名字,叫他下去,承诺不会伤害他。他对这点不感兴趣,但惊讶于下面有那么多人和车。守门人小屋四周泥土夯实的区域挤得满满,每个人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在做某一件事。他直直往下看,看见携有武器的人绕着恶魔之针打转,但他们究竟是保护其他人不受他伤害,还是保护他不受其他人伤害,他就说不上来了,也不在乎。
他感觉尿意,便侧躺着尿了,让液体流下岩石边缘。尿不太多,而且看来好像有些浑浊泛白,一点都不是金黄色。他腹中有股堵塞沉重感,但在这岩石上面排便的种种困难实在太多,包括怎么处理粪便、怎么擦干净自己等等,于是他抗拒便意,翻身平躺回岩石中央,盯着刚升起的太阳。
他完全不是与自己辩论过,然后有意识地决定留在这上面、死在这上面。这只是他的脑海本能理解并接受的东西。他不是被逼的,就算现在,他若想的话也还是可以下去。但他不想,他待在这里心满意足,处于一种几乎是晕乎乎的自在状态。而且他很安全,这点很重要。他有冰斧为伴,轻易可以敲裂任何爬上来抓他的人的头。但万一他睡着时,有人摸黑而来,静悄悄扭动身体爬上来杀他怎么办?
他不认为有人会尝试夜间攀爬,但为了让爬上更困难,他还是拿冰斧当榔头,敲松那两根帮你从烟囱爬上恶魔之针顶端最后一段的岩钉。这工作花了很长时间,岩钉敲掉之后他累得需要休息一会儿。然后他把岩钉往下一扔,看着它们消失在岩石一侧。
然后他们又开始叫他名字了,机械化的轰隆响声:“丹尼尔·布兰克……丹尼尔·布兰克……”他真希望他们别这样。一时之间他想往下大喊,叫他们住口。但他们八成不会住口。问题在于,这打扰了他的幻梦,入侵了他的孤绝。他很享受此刻的孤独,但这应该是沉默而与世隔离的。
他翻身趴着,随着水溶溶的太阳逐渐升高而逐渐温暖。在眼前,非常非常近的地方,他看见岩石本身的质地。他爬了这么多年山、收集了这么多年石头,从不曾这样看过石头,看进磨损光滑的表面,穿透深层内心。这时他看出岩石是什么,还有他自己的身体、还有冬季树林和暗淡无光的太阳都是什么:无数数以百万计的小点,多种色彩,随机动作,随某种沉默旋律跳着永不停止的狂野之舞。
他想了一阵子,这些小点可能跟计算机储存的“位”类似,需要时就叫出,以形成模式、解决问题、产生有意义的答案。但这解决方法在他看来太简单了,因为如果真有一台宇宙计算机存在,程序是谁写的,又是谁问问题并要求答案?什么答案?什么问题?
他盹着了一会儿,在那回响的钢铁声音中醒来:“丹尼尔·布兰克…丹尼尔·布兰克……”于是被迫记起自己是谁。
希莉雅找到了她要的确切——不管那是什么——他想世上每个人大概都在寻找自己要的确切,也许找到了,或者失望地姑且接受没那么令人满意的东西。但重要的是,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什么?本来还在的,他一直在想,然后那东西又跑掉了。
他腹部突然一阵剧痛,剧烈得让他陡然坐起,猛喘气又害怕。他轻轻按摩肚子,疼痛终于退去,留下沉重阻塞的感觉。里面有东西,他身体里有东西……最后他睡着了,模糊听见那鬼声叫着:“丹尼尔·布兰克……丹尼尔·布兰克……”他承认可能是自己想象力作祟,但现在这声音在他听来变得比较高,几乎像是女声,带着爱意念出他名字的音节。有个爱他的人在喊他。
这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唔……无所谓。总之来了一架直升机,往下降,绕着他的城堡转,机身向一侧倾斜。当时他抱膝而坐,低头靠着交抱的双臂,这时抬头瞪着它,心想他们或许会开枪射他,或朝他丢颗炸弹。他耐心等待,如在梦中,但他们只低飞绕着他转了三四圈,他可以看见窗里几张苍白脸孔朝下张望他。他再度低下头。
他们每天都回来,他试着不去注意,但那旋转翼的低沉震动让人很烦,慢得足以辨识出节奏,就像天空的心跳。一度他们再他上方凑得好低,下降气流把他的针织毛线帽吹下岩石。毛线帽翩然飘进空中,然后落进冬季树木伸出的脊骨间。他看着它离去。
一天早上——哪一天?——他知道自己要排便了,无法控制。他衰弱的手指摸索腰间,好不容易解开皮带拉下长裤,但是来不及拉下花朵图案的比基尼内裤就排了。很痛。之后他脱下长裤——得先脱下脚上的靴子——然后拉下内裤抖一抖。
他好奇看着自己的粪便,若干黑色小球,弹珠般又硬又圆。他用食指一一弹动,它们滚过岩石表面,滚下边缘。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穿衣,但可以扯下袜子、外套和衬衫。然后他变得赤裸,向太阳暴露自己萎缩的身体。
他不再感觉渴,感觉饿。最神奇的是他也不冷,反而充满一股令四肢微微发麻的惺忪暖意。他知道自己睡得愈来愈多,直到第四天——或者也许是第五天——他不再意识到睡眠之为一种有所区隔的状态。睡和醒的界线变得非常微薄,不再像油和水,而是溶成一种灰色无味的流质,时涨时退。
白天过去了——他想是这样——夜晚也过去了,但何者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他不知道。白日和黑暗的所有界线消失,都变成那灰色无味潮汐的一部分,温暖,时而浑浊,如今没有气味,是一片无尽的平静大海。他真希望自己有力气站起,再看一次那条流向所有地方的银色河流。
但他站不起来,甚至没力气抹去从眼、鼻、口渗出的黏黏稀薄液体。他一手在身上移动,摸到软塌的乳头,突起的关节,皱纹,层迭粗糙的皮肤。痛苦已经消失,意志力也逐渐退去。但他紧紧抓住意志力,用麻木缓慢的大脑再多思考一会儿。
“丹尼尔·布兰克……丹尼尔·布兰克……”那声音诱惑地叫。他知道它叫的是谁。
围捕行动的第二天,一家很有办法的纽约市报纸租了一架直升机,飞到恶魔之针上空,拍了一系列丹尼尔·布兰克抱膝坐在岩石上的照片。登在报纸头版的那张是他抬起头,苍白脸孔迎向打转的直升机。
狄雷尼对自己没先想到从空中侦察很感懊恼,跟山姆尔·巴恩斯少校讨论过之后,一律禁止民航机飞到恶魔之针上空。给媒体的理由是,轻型飞机或直升机接近,可能会让布兰克跳下自杀,或者直升机的下降气流可能会把他刮下岩石。
事实上,那张著名照片刊出让狄雷尼队长松了口气:丹尼男孩确实在上面,毫无疑问。同时,在巴恩斯的合作下,他安排纽约州警直升机一天三次飞到现场上空,在空中拍照,细节放大许多倍,交由空军技术人员分析。没有发现食物或饮料的踪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布兰克愈来愈多时间躺着瞪向天空,健康情况的恶化也愈来愈明显。
直升机第一趟飞时狄雷尼也去了,跟佛瑞斯组长和史尼德队长一同驱车向北,在纽伯附近一处空军基地与巴恩斯碰面。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山姆·巴恩斯,少校人如其声:强硬、紧绷、火爆。他态度冷淡孤僻,手势迅速短暂,没浪费时间打招呼,只催他们赶快登上等在一旁的直升机。
往南飞的短短路程中,他只跟狄雷尼交谈。队长得知,这位州警官已咨询过队上的医师,知道了狄雷尼已经知道的事:没有食物或水,布兰克只能活十天左右,误差不超过一两天,取决于他爬上岩石之前的体能状况,以及他暴露在风吹日晒中的情形和时间长短。少校跟狄雷尼一样,都每天注意长期天气预报。大致说来,晴朗天气可望持续,气温则会逐步下降,但加拿大西北部有一个低气压系统正在形成,需要观察。
众人正在讨论各种选择,直升机已来到看得见恶魔之针的地方,然后倾斜着绕圈下降。话语戛然而止,他们透过窗盯着那座岩石。一名机员打开货舱的宽门,机舱内突然变冷,一名警方摄影师拿起长镜头照相机。
狄雷尼队长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丹尼尔·布兰克的高空巢穴竟如此之小。佛瑞斯组长说过它是“双人床单”的大小,但从空中看来,很难理解布兰克怎能待在上面超过一小时而不滚下或跌下来。
直升机转圈绕得愈来愈低,摄影师忙着拍照,狄雷尼感觉又惊又畏;看看其他警官,他们可能也有同样的感受。从这个高度,看见栖于岩石顶端的布兰克,看见地面上围绕恶魔之针的人仰起的白色脸孔,队长对这人的孤寒孤绝感到恐惧又惊异,无法理解他怎能承受。
不只因为他在这危险的高处寻求庇护,躺在戳入天空的岩柱顶端,更因为这人绝对孤独,蓄意切断自己与生命和生者的关连。并非在岩石上,而是不知怎么浮在空中,没有锚定住他,就此漂流。
此刻这种感觉,狄雷尼这辈子只有过几次。一次是他强行进入那处集中营,看见骨瘦如材的众人。一次是他轻轻从一个男人毫无知觉的手中取下厨房用刀,那人刚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妻子、三个孩子,然后打电话报警。一次是狄雷尼帮忙制服一名企图以头撞墙的疯女。现在则是布兰克……
令人害怕的是那份疯狂,那种失去锚的感觉,那种飘浮。这种原始的怖惧深入内心,深入某种表面被文明和文化粉饰的事物,剥除成千上百万年的岁月,说:“看。”那是黑暗。
之后,加洗的空中照片连同空军技术人员的简短分析一起送来时,他拿了一张,用图钉钉在守门人小屋的外墙上。见这张照片吸引众人注意,他并不意外,因为猜到弟兄们都跟他一样,不确定猎物真的在上面,不确定真有人会刻意寻求并接受如此的献祭。
狄雷尼队长也注意到值班人员其他若干不寻常之处:他把异常安静,不像平常做这类工作时常大声聊天、吹牛胡扯。此外,交班后他们也不急着回到温暖的高中体育馆,一律都会徘徊迟疑,然后再一次信步走向恶魔之针,站在底下抬头张嘴,呆望上方那个看不见的人。
他跟托马斯·韩德利讨论这一点。记者先前去采访了一些被州警拦于路障之外的人。
“你一定不会相信。”韩德利说着摇头。“成千上百辆车。来自全国各地。我跟俄亥俄的一家人聊过,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大老远开车跑来,预期看到什么。”
“他们怎么说?”
“那男人说他有一星期的假,去迪斯尼乐园时间嫌短,就决定带小孩来这里。”
现在他们已经很有组织:固定轮班,时间表每天剩写油印。派来的人手足以全天负责所有岗位,纽约市警局的大探照灯和发电机卡车也来了,因此恶魔之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照得大亮。
狄雷尼队长的小屋里现在有个丙烷瓦斯炉,守门人的柜台上也架设了一台沉重的无线电。无线电人员没事可做,因此为了打发时间,便架起扩音器、定时器、重复播放的录音带,每小时整点都会机械地轰隆放起:“丹尼尔·布兰克……丹尼尔·布兰克……下来……下来……”没有用。现在已经没人指望这会有用了。
每天皁上,佛瑞斯组长带来齐尔顿邮局收到的一袋袋信件,狄雷尼队长花好几个小时读。有些寄钱给丹尼尔·布兰克,理由是什么他实在猜不到。也有数目多得令人吃惊的女人向布兰克求婚,有些还附上裸照。但绝大部分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都是建议如何把丹尼尔·布兰克弄下来:派四架直升机,合拉一张沉重的运货网,把网抛在恶魔之针顶上……。找一群“诚恳信教的人”,用祈祷让他下来……。架一台巨型风扇,把他吹下岩石……。最多人建议的那项做法他们已经排除:派一架战斗机或直升机飞去杀了他……。有项建议引起狄雷尼兴趣:发射瓦斯弹到恶魔之针顶上,等丹尼尔·布兰克不省人事,就可以派人戴着防毒面罩爬上,把他弄下来。
那晚狄雷尼队长信步走到屋外,告诉自己他想跟狙击手讨论瓦斯弹的建议。他沿着饱经踩踏的小径走向恶魔之针,在狙击手岗位那里转到路旁。三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已经改善了他们遮蔽处的状况,拉来一张连有长凳的野餐桌,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三个沙包——狄雷尼猜是佛瑞斯组长帮的忙——用以架住来复枪。绑在附近树上的防水帆布可以保护坐在那儿的狙击手免受风吹。
狄雷尼走近,值班的人抬起头。
“晚安,队长。”
“晚安。情况如何?”
“没动静。”
狄雷尼知道这三名狙击手不太跟其他人混在一起。他们是边缘贱民,就像执行吊刑的人或刽子手,但这显然并不影响他们,就算他们意识到的话。三入都又瘦又高,两人来自肯塔基,一人来自北卡罗莱纳。若说狄雷尼跟他们相处有任何不自在,那也是因为他们寡言少语,而非因为他们选择的职业。
“新年快乐。”狙击手出人意料地说。
狄雷尼瞪着他。“我的天,已经到了?”
“嗯哼。除夕夜。”
“唔……祝你新年快乐。把这些全忘了吧。”
那人沉默,队长瞥向靠在沙包上、装了瞄准镜的来复枪。
“春田洞三。”狄雷尼说。“好多年没见过了。”
“从陆军剩余物资买来的。”那人说,视线始终不离恶魔之针。
“当然。”队长点头。“我的柯尔特点四五也是这样买的。”
那人发出一个声音,队长希望是笑声。
“听着,”狄雷尼说,“有人写信来提了个建议。你认为有没有机会发射瓦斯弹到那上面去?”
狙击手眼神上移至恶魔之针顶端。“来复枪或迫击炮?”
“都可以。”
“迫击炮不行。来复枪或许可以。但没法留在上面。会掉下来,或者被他踢下来。”
“我猜也是。”狄雷尼队长叹气。“我们或许可以清空这一带,整个放瓦斯,但风向太难掌握了。”
“嗯哼。”
队长迈步离开,只朝那座教堂般的岩石瞥了一眼。他真的在那上面吗?他是看到了今天的照片没错,但那些照片可以信任吗?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回到小屋,看见从齐尔顿过来值班的人帮他带来一只装着报告的厚重信封。这些报告来自麦唐诺巡佐,是持续进行的调查中所有被带来问话的人接受侦讯的笔录。狄雷尼走到屋外,从箱型车那儿拿来一纸杯咖啡,然后坐在临时书桌旁,拉近弯颈台灯,戴上厚重眼镜,慢慢读起报告。
他在寻找什么?某种解释或线索或暗示。是什么把丹尼尔·G·布兰克变成凶手?事情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开始的?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动机。光说神经病、疯子、神智失常、同性恋、心理变态这些词并不够,这些只是标签。其中一定还有更多东西,一定有某种可以理解的东西,或许能解释这名年轻男子何以蓄意杀害五个人,而且其中四人素昧平生。
因为,狄雷尼生气地想,如果这其中没有解释,那就什么事也都没有解释了。
将近凌晨两点,他穿上那件疯狂的大衣,再度信步走出去。小屋四周的区域灯火通明,穿越黑色树林的夯实泥土小径也是,恶魔之针的惨淡之柱亦然。那里照常有人站在四周,仰着头、张着嘴,眼睛往上看。狄雷尼队长毫不惭愧地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敞开自己,迎向清冽的夜色、轻轻呻吟的风,群星彷佛黑幕上打的洞,幕后方有耀眼光源散发光芒,恶魔之针的柱体在灯光中闪亮竖立,表面被刺眼强光照得平滑。他在那上面吗?他真的在那上面吗?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突然一阵强烈的同情,不禁闭上嘴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哀嚎出声。没人求他这么做,甚至没人要他这么做,但他分享了那人的激情,进入他,知道他受的苦。这是一种不受欢迎的情感连结,但他无法否认。罪行,动机,理由——如今这些似乎全不重要。让他难受的是那个孤单的人,扯裂漂离。他纳闷,不知这是否就是众人不分日夜聚集在这里的原因。是不是为了尽力安慰那受苦的人?
几天后——三天?也可能是四天——下午近傍晚时,每天一份的空中照片装在封套里送狄雷尼队长。丹尼尔·G·布兰克赤裸躺在岩石上,成大字型面对天空。队长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他没再看,直接把照片收回封套,也没拿一张贴在小屋外墙上。
不久后。山姆尔·巴恩斯少校来电。
“狄雷尼?”
“是的。”
“我是巴恩斯。看到照片没?”
“我想他撑不久了。”
“对。要不要上去?”
“还不要。我们再从空中检查一天左右。气温开始下降了。”
“我知道。”
“我们现在得到的媒体报导很正面。扩音器喊话的功劳。每个人都说我们尽了力。”
“是的。尽了力。”
“当然。但天气要变坏了,一道锋面要从五大湖那里过来。多云,大风,下雪,冻得死人,要是我们困住,就会大出洋相,我说一月六号,早上。不管怎么样。你认为如何?”
“我没问题。愈快愈好。你要怎么做:爬上去还是直升机?”
“直升机。同意?”
“同意。这样最好。”
“好。我开始安排,我明天会过去,我们谈谈。狗屎,他八成现在就已经死了。”
“是的。”狄雷尼队长说。“八成。”
对丹尼尔·布兰克而言,世界变成了一首歌。一首歌。歌儿……。一切事物都在唱。没有歌词,甚至没有旋律,但一股无尽的低吟充满他耳际,在他内在深处共振,连细胞和细胞分子都随着那愉悦的低呜声摇曳。
没有渴,没有饿,最棒的是没有痛苦,一点也没有。对此他心存感激。他瞪着浊白的天空,蒙上一层翳膜的眼睛几乎已被干裂眼皮封闭。那片白和那股没有旋律的低嗡合而为一,成为永无止尽的广袤一体,使他充塞心满意足的梦幻之感。
他很高兴不再听见别人大喊自己的名字,不再看见直升机在他的岩石上空降低绕圈。但也许那些东西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已经想象出好多东西:希莉雅·蒙佛出现过一次,戴着一副非洲面具。一次他跟东尼交谈。一次他看见一个缩着身的庞然剪影,踩着沉重脚步离他而去,愈变愈小。还有一次他在慢动作舞蹈中拥抱一个男人,他看见冰斧举起,但还没砍下,那支舞便化为一片乳白。
但连这些影像,所有影像,也都消失,他面前只留下一幅空白银幕。偶尔有比白色还白的圆盘飘浮进入视野,然后移动不见。那些圆盘看来有趣,但他很高兴现在没了。
他的现实感逐渐缩减,但在心智因衰弱而完全失灵之前,他感觉自己的知觉能力在感官能力消退的同时为之增强。他彷佛已穿过那感觉味觉触觉嗅觉听觉的世界,进入这片发出低嗡的温和纯净苍穹,在这个世界一切皆真,毫无虚假。
如今他感恩又欣喜地认知到,生命有其逻辑,而这逻辑很美。那不是计算机井然有序的逻辑,而是出生、生活、死亡的不可预料的逻辑。那是小我的必有一死,也是大我的不死不朽。那是一切事物,会动的不会动的,在一片低哼着歌的白色中牵系为一。
那是一份狂喜,认识到那一体,终于了解到自己是黏液的一部分,也是星辰的一部分。没有丹尼尔·布兰克,没有恶魔之针,从来都没有。只有连续的生命,在其中人与石、黏液与星辰,都是种子,生长一阵,然后便再度被抽回进入那没有时间的整体,永远在开始,永远在结束。
他觉得忧伤,无法将这最后的理解传达给其他人,向他们描述自己找到的那份确切有多堂皇伟大:一个充满意外与可能性的宇宙,其中一滴水不比一轮月小,一份激情不过是一粒沙。一切皆是无物,但一切皆是一切。在幻呓中,他能把这份吊诡握在心口,紧紧抱住,知道它是真实。
他可以感觉到生命自体内退潮——感觉到!它轻轻退去,不过是一股无形气体自他消残的肉体升起,再度回到它先前来自的那一体。他慢慢死去,带着爱意,因为他进入了另一种形式,这过程如此温和,他纳闷众人何以哭喊抗拒。
那些白色映衬白色的圆盘再度出现,漂过他的视野。他模糊想着自己脸上有点潮湿,有片刻麻痒,不知自己是否喜极而泣。
那只是雪,但他不知道。雪缓缓覆盖他,抚平变得粗糙的皮肤,填满身体皱缩凹陷的空洞,藏起僵住的关节和呆瞪的眼睛。
天亮之际雪停,他已成为恶魔之针顶上线条和缓的一堆隆起。他的裹尸布洁白无瑕。
一月五日深夜,狄雷尼与山姆尔·巴恩斯少校、佛瑞斯组长、史尼德队长、州警直升机的机组员。以及无线电组的头头开会。众人全挤进守门人小屋,门外一名制服警察把守,不让好奇的记者接近。
巴恩斯少校准备了一份时间表,把复印件发给大家。
“开始讨论实际细节之前,”他说得很快,“最新天气预报是这样:午夜开始下雪,天亮渐停,雪量约一吋半到两吋。气温华氏三十初头到二十八九。明天早上应该会放晴,气温回升到三十五上下,中午前后——误差不超过一小时——事情就真的大条了,气压变低,气温直线下降,除了雪还有雨、冰雹和霰,风速二十五,阵风五十。”
“太美了。”其中一名飞行员说。“我爱死了。”
“因此,”巴恩斯说,不理会那人的打岔,“我们有五六个小时把他弄下来。否则天气会整死我们,也许连整好几天。这次来的可是个风暴大锋面。好了,现在看你们手上的时间表。早上九点从纽伯机场起飞。我会在直升机上。约九点三十分之前飞到定点,完成最后的空中侦察。十点之前,用钢缆和套索放一个人到恶魔之针顶上。狄雷尼队长,你负责指挥这里的地面行动。这小屋就是基地,无线电代号‘齐尔顿一号’,直升机是‘齐尔顿二号’,下去的那个人是‘齐尔顿三号’。每个人都听清楚了吗?史尼德,叫你们的医生早上九点以前到这里。佛瑞斯,你能不能弄来一辆本地的救护车,加上人手和尸袋?”
“当然。”
“我想布兰克死了,或至少不省人事。但如果他还没死没昏迷,吊钢缆下去的那人就要带武器。”
狄雷尼队长抬头。“齐尔顿三号是谁?”他问。“谁要吊钢缆下去?”
直升机的三名机组员面面相觑。三人都很年轻,土黄制服外穿着羊皮夹克,脚穿羊毛衬里的靴子。
最后,个子最小的那人耸耸肩。“狗屎,我下去吧。”他说,兔子般的脸皱成一个紧绷的咧嘴笑。“我最轻。我去把那肏他妈的弄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狄雷尼问他。
“罗伯·h·法柏”
“你听到少校说的话了,法柏。布兰克八成已经死亡,或者不省人事。但这无法保证。他已经杀了五个人。如果你下去那里,他做出任何威胁性的动作——不管任何动作——就挂掉他。”
“别担心,队长。他要是敢打个喷嚏,就他妈死定了。”
“你会带什么?”
“什么?哦,你是指枪。我的点三八吧,我想。侧边枪套。我另外有把卡宾枪。”
狄雷尼队长直接看向巴恩斯少校。“如果他带比较有份量的家伙去,我会比较安心。”他转回头面对法柏。“你会不会用点四五?”他问。
“当然,队长。我待过他妈的海军陆战队。”
“我的借你,巴比。”另一名飞行员说。
“另外带猎枪,而非卡宾枪。”狄雷尼说。“装满子弹。”
“没问题。”巴恩斯少校说。
“你真的认为我需要那么多他妈的弹药?”法柏问队长。
“不,我不认为。”狄雷尼说。“但那人动作很快。快得我简直无从说起,快得足以打倒我手下数一数二的优秀弟兄。但现在他已经没吃没喝在那上面待了一星期,就算还活着,也快不起来了。重装枪械只是为了保险,万一有需要就尽管开枪。这是命令吗,巴恩斯少校?”
“是。”巴恩斯点头。“这是命令,法柏。”
他们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对媒体作简报,安排照相机和摄影机的位置,救护车停哪里,布兰克被弄下来时哪些人在一旁待命。
接近午夜,他们终于散会,众人握手,沉默离去,小屋里只剩狄雷尼和无线电操作员。队长想打电话给芭芭拉,但心想时间太晚了,她八成在睡觉。他好想跟她说话。
他花了几分钟整理东西,把报告、时间表、备忘录塞进牛皮纸信封。如果早上一切顺利,他中午就可以回到曼哈顿,带着一小队人马回家了。
他先前没发现自已有多累,有多渴望睡在自家床上。一部分是身体的疲倦:站太长时间,肌肉使用过度,神经拉扯疲乏。但他也感到精神上精疲力竭。布兰克这件事持续太久,对他造成太多影响了。
现在,这最后一夜,他戴上帽子,穿上毛皮滚边的超级大衣,沉重走向恶魔之针,再看最后一眼。天气变冷了,这点毫无疑问,而且空气里有雪的味道。绕着岩石巡逻的守卫在羊皮夹克外罩着橡胶斗蓬,狙击手缩在毛毯下,黑影中只见烟头发亮。还有少数几人仍呆站在那儿抬头望,狄雷尼队长跟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恶魔之针的发亮石柱在他面前竖立,探进夜空,在剌眼的探照灯光下宛如鬼魅。上方,他彷佛听见微弱低吟的风,不比远方孩子哭泣的声音大。他在超级大衣下打了个寒噤:那是绝望的寒意,对某种事物的畏惧。那一刻要哭很容易,但为何而哭他则说不上来。
他木然想道,这份绝望或许是针对他自己的罪,因为他突然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而那项罪就是骄傲。这绝对是最致命的死罪;跟骄傲相比,其他六项死罪似乎不过是过头的生理行为。但骄傲是一种精神的腐败,更糟的是它没有界线,没有限制,可以完全吞噬一个人。
他知道,在自己身上,骄傲不只是自尊自重,不只是自我中心。他比任何人——或许只有他妻子例外——更了解自己的短处。他的骄傲远超过满足的自尊,而是一种傲慢,一种自以为道德优越的态度,在他处事、侍人,以及——他自我解嘲地想——面对上帝时皆然。
但现在他的骄傲被疑虑侵蚀。一如往常,他做了道德判断——身为警察,这难道不可原谅?——把丹尼尔·G·布兰克送上一座冰冷岩石顶端的孤独死路。但除此之外他还可能怎么做?
如今他悲哀地承认,当初另有好几条途径可以选择,如果他有一点柔软的人性,能够同情其他比他软弱、受到超乎自己力量或控制范围事物挑战的人的话。比方说,在他非法搜索、发现那些确凿罪证之后,可以设法与丹尼尔·布兰克对质。也许他能说服布兰克自首。如果他这么做,今晚希莉雅·蒙佛就还活着,布兰克八成会进精神病院。如此揭露的故事将使狄雷尼队长无法继续当警察,他想,但那似乎已不再那么重要了。
或者他可以承认进行非法搜索,至少试着申请一份搜索令。或者他可以干脆辞职,让其他更年轻、没这么内省的警察负责惩罚布兰克。
“惩罚”,这便是关键词。他值得谴责的骄傲驱使他做出道德判断,并且这还不够,他还要同时当警察、法官和陪审团,他要扮演上帝。这便是他的傲慢带他走上的路。
当警察太多年了。你从街头干起,处理家庭纠纷,俨然穿制服的所罗门王;最后你把一个人追得走上绝路,因为你知道他有罪,你要他为他的罪受苦。这全是骄傲作祟,除了骄傲别无他物。不是做好一份困难工作之际那种可以理解的、合乎人性的骄傲,而是一种过度的虚荣骄矜,使他妄下评断,然后定罪,然后处刑。谁又将评断、定罪、处刑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现在他看出,自己人生一些地方出了错。他不是天生如此,这并非来自基因、教育或环境,就像布兰克的杀人狂也并非来自基因、教育或环境。但际遇和机缘连手贬低了他,就像丹尼尔·布兰克因此步入歧途。
他并非无所不知,也永远不可能无所不知,这点他现在明白了。有太多复杂之至的趋势、流向、潮水、意外,只有不用大脑的笨蛋才会说:“我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被害人,狄雷尼想。我们全是被害人,从不同角度而言。
但意外的是,他并不觉得这概念很阴郁,也不是为非作歹的借口。我们出生时都被发了一手牌,要尽可能聪明地打完这一局,不浪费时间哀叹我们只拿到一对,而非同花顺。最厉害的人能拿烂牌打出一局好牌——也许必要时虚张声势一下——但到头来一切还是押在他手里有的东西上。
此刻狄雷尼队长想,他这一局打得并不好。他婚姻美满,事业也成功,但他知道自己的失败之处……他知道。曾几何时,人性从他身上漏光溜走,同情心干涸,怜悯之情枯竭凋萎。现在若要改变是否已经太晚,他不知道。他或许可以尝试——但有很多际遇和机缘要应付,而且同样困难的是,还有多年来累积的种种习惯和偏见,久到他已经懒得去记。
感到不确定而震动的他,抬头盯着恶魔之针,石柱崩塌,世界在他脚下倾斜。他焦虑困惑,感觉自已失去了一种确切,离开了一项信念——无论对错,先前是那信念支撑着他。
他感觉自己抬起的脸上有东西:轻轻的、冷冷的一点潮湿。是泪?只是刚飘下的薄薄雪花。迎着光,他看见它们,宛如一片细薄的蕾丝织物。那一刻,几乎彷佛听见,他知道丹尼尔·布兰克的灵魂逃离了肉体,飞起飘入黑暗,把狄雷尼队长的骄傲一并带走。
天亮前不久,雪变成冰冷刺骨的雨。然后雨也停了。狄雷尼队长八点半走上门廊时,地面像是铺了钻石,亮得人睁不开眼,举目所见每一根黑色树枝都戴上冰手套,在初升旭日中闪闪发亮。
他穿上那件超级大衣,走向箱型车喝黑咖啡,吃一个甜甜圈。空气清澈、冰冷,几乎犀利得难以忍受——彷佛呼吸以太。这一天彷佛雕凿而出,然而世界并不清楚,太阳与地球之间笼罩一层薄薄白纱幕,光线朦胧。
他回到小屋,叫无线电操作员多插一支手拿式麦克风,加上延长线,让他可以站在门廊,看见树木枯枝上方的恶魔之针顶端,同时与齐尔顿二号和齐尔顿三号联络。
救护车缓缓驶进小屋旁的区域,佛瑞斯组长下车,呼着白烟,指挥驾驶停车。两名医护员从车上搬下担架和尸袋,又回到温暖的驾驶室抽烟。史尼德队长指挥一个十人小队各就各位,严肃得活像阿拉莫保卫战的指挥官。但狄雷尼没有干预,这不重要。最后佛瑞斯和史尼德走来跟队长一起站在门廊,互相点头致意。史尼德看表。“差不多现在起飞了。”他装腔作势地说。
第一个听到的人是佛瑞斯组长。“来了。”他说,把那副旧望远镜举到眼前,往北搜寻。几分钟后,狄当尼队长听见直升机啪啦啦的震响,不久随着佛瑞斯指的方向看去,见它缓缓下降,倾向一侧,开始绕着恶魔之针打转。
无线电传来嘈响。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一号,听到了吗?”是山姆尔·巴恩斯上校紧绷快速的声音,被背景里的螺旋桨振动声盖过,有些含糊。
“非常清楚,齐尔顿二号。”无线电操作员回答。
“开始下降侦察。狄雷尼队长在哪里?”
“拿着手持式麦克风在门廊上待命。他听得见你。”
“岩石顶端被雪覆盖。中间有一堆较高。我猜那是布兰克。没动静。我们要下去了。”
门廊上的三人以手遮眼,挡住剌眼阳光,抬头盯视。直升机像只吵闹的蜻蜓,绕圈降低,然后放慢速度,往一侧倾斜,盘旋在岩石正上方。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一号。”
“听到了,齐尔顿二号。”
“没有生命迹象。没有任何迹象。我们的下降气流没吹动雪堆。八成冻硬了。我们即将开始下降。”
“收到。”
他们看着直升机几乎动也不动悬在半空,看见货舱的宽门打开。似乎过了很久,才有个小小人影出现在门边,一脚踏入半空,钢缆吊着他,加了衬垫的皮套索套住他腋下胸前。他右手拿着猎枪,左手按着扣在胸前的无线电。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一号。齐尔顿三号现在下去了。六呎之后我们会停住,测试一下无线电。”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我是狄雷尼。我们看得见你们。岩石顶上有没有动静?”
“完全没有,队长。只有人体轮廓。他埋在雪底下。现在测试无线电。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三号。听得到吗?”
他们注视那个吊在直升机下钢缆的人,慢慢转圈缓缓晃动。
“齐尔顿三号呼叫齐尔顿二号。听得非常清楚。”法柏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淹没在螺旋桨的噪音里。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三号。重复,你听得到吗?”
“齐尔顿二号,我说了,听得非常清楚。”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三号。重复,你有没有收到讯号?”
狄雷尼队长轻声咒骂一句,把手持式麦克风凑近嘴边。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听得到吗?”
“老天爷,听到了啦,齐尔顿一号。非常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听到我声音吗?”
“非常清楚,齐尔顿三号。等我一下。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
“齐尔顿二号。我是巴恩斯。”
“我是狄雷尼,少校,我们跟齐尔顿三号通上话了,他听得到我们,我们也听得到他。他听得到你们,但显然你们听不见他。”
“狗娘养的。”巴恩斯怨恨地说。“我再试一次。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三号,听到了吗?听到请回答。”
“是的,听到了,齐尔顿二号,而且我他妈的好冷。”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我们听见齐尔顿三号回答了。你们听到了吗?”
“一个字也没听到。”巴恩斯阴沉说道。“唔,我们没时间把他拉上来检查该死的无线电了。我就透过你传达命令。了解吗?”
“了解。”狄雷尼覆述。“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三号。齐尔顿二号听不到你,但听得到我们。命令就透过齐尔顿一号传达。了解吗?”
“了解,齐尔顿一号。你哪位?”
“狄雷尼队长。”
“队长,叫他们快把我放到他妈的岩石上,我在这里快冻死了。”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把他放下去吧。”
他们看着吊在钢缆下摇晃的那个人形。突然间法柏往下坠了将近三呎,然后又猛然拉起,剧烈摇晃。
“该死的!”他大叫。“叫上面的人他妈的手脚轻一点,刚才差点扯断了我他妈的手臂。”
狄雷尼没费事传达这一句,只是看着,几分钟之内,钢缆开始平顺地慢慢放下,法柏逐渐接近恶魔之针顶端。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三号。有没有动静?”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雪。中间一堆突起。雪都堆到一边。我下去了,大约十呎。叫他们慢一点。他妈的缆绳放慢一点啦,该死的!”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法柏接近了,缆绳放慢一点。慢,再慢。”
“收到,齐尔顿一号。我们看得见他。他几乎到了。再下一点。再下去一点点……”
“我是齐尔顿三号。我到了,脚踩到地了。”
“雪有多深?”
“差不多一吋,被风吹得堆起的地方约三吋。我需要他妈的缆绳再松一点,才能解开套索。”
“齐尔顿二号,法柏需要缆绳再松一点。”
“收到。”
“好了,齐尔顿一号。我解开了。叫他们赶快滚开,他们快把我吹下去了。”
“齐尔顿二号,套索已经解开。你们可以飞起来了。”
直升机倾斜着转圈飞起,吊在底下的钢缆往回荡。直升机开始绕着恶魔之针转大圈。
“齐尔顿三号,你在吗?”狄雷尼问。
“我在,不然还会在哪?”
“有没有生命迹象?”
“什么也没。他埋在雪底下。”
“他有没有呼吸?他嘴巴上面的雪有没有融化?有没有洞?”
“什么也看不到。他完全埋在他妈的雪底下。”
“拨开。”
“什么?”
“把雪拨开。把他身上的雪全拨开。”
“用什么拨,队长?我没戴手套。”
“用你的手啊——不然你以为怎样?用你的手,把雪和冰刮开。”
他们听见法柏沉重的呼吸声,猎枪放在岩石上的匡当声,几句含糊的咒骂声。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一号。怎么回事?”
“他正在把雪拨开。法柏?法柏,情况如何?”
“队长,他光着身子!”
狄雷尼深吸一口气,瞪着佛瑞斯和史尼德,但他们都直盯着恶魔之针。
“是的,他光着身子。”他尽可能耐心对麦克风说。“这你本来就知道,你看过那些照片。现在把他清干净。”
“老天爷,他好冷。而且好硬。他妈的真硬。老天,他有够白的。”
“你把他清干净了?”
“我——我——”
“到底怎么了?”
“我想我要吐了。”
“那就吐啊,你这蠢货!”狄雷尼咆哮。“你没见过死人是不是?”
“唔……当然见过,队长,”颤抖的声音迟疑回话,“但是从没摸过。”
“那就快摸。”狄雷尼大喊。“他又不会咬你,老天爷。先清干净他的脸。”
“是的……脸……当然……我的老天爷。”
“又怎么了?”。
“他眼睛睁着。他直瞪着我。”
“你这狗娘养的笨蛋。”狄雷尼朝麦克风如雷怒吼。“可不可以别再像个白痴软脚虾,像个男人把工作做好?”
“齐尔顿二号呼叫齐尔顿一号。我是巴恩斯。出了什么问题?”
“法柏扭捏起来了。”狄雷尼怒声说。“他不喜欢摸尸体。”
“你非对他那么凶不可吗?”
“不,不必。”狄雷尼说。“我也可以唱摇篮曲给他听。你到底想不想把尸体弄下来?”
沉默。
“好吧。”巴恩斯终于说。“照你的方法做。我下去之后,我们得谈谈。”
“随时候教。”狄雷尼大声说,看见佛瑞斯和史尼德正盯着他看。“现在别来烦我,让我跟那个小宝宝说话。法柏,你在吗?法柏?”
“在。”声音衰弱地说。
“你把他身上的雪拨干净没?”
“拨干净了。”
“手指按他胸口。轻轻的。看能不能摸到心跳或任何呼吸。怎么样……?”
片刻后:“没。什么都没,队长。”
“把脸凑上他嘴唇。”
“什么?”
“把、脸、凑、上、他、嘴、唇。听到没?”
“唔……当然……”
“能不能感觉到任何呼出来的气。”
“老天爷……”
“怎么样?”
“什么都没。队长,这家伙死了,他妈的死透了。”
“好。把套索套在他身上,绕过胸口,穿过腋下,别忘了扣环朝上。”
他们等待,门廊上的三人此刻全竭力望向恶魔之针顶端,小屋周围区域的所有人、巡逻的守卫、狙击手、记者亦然。照相机和摄影机全对准岩石。狄雷尼注意到,四下声音少得出奇,也少有动作,每个人都屏息以待……
“法柏?”狄雷尼对麦克风叫。“法柏,套索套上了没?”
“不行,”声音颤抖传来,“真的不行。”
“现在又怎么了?”
“唔……他整个人摊成大字形,队长,手臂远远伸在两侧,两腿也大张,老天爷,他根本没有老二了。”
“管他什么老二!”狄雷尼大怒喊道。“别管他的老二,别管他的手臂,只要把他两脚并拢,把套索套上去往上移。”
“我不行。”声音传回,他们听出其中的恐慌。“我真的不行。”
狄雷尼深吸一口气。“听着,你这满肚子大便的王八蛋,是你自愿做这差事的。‘我去把那肏他妈的弄上来。’你说。好啊,这下你上去了?现在把那肏他妈的弄下来。把他脚踝并拢。”
“队长,他又冷又硬得像块木头。”
“还真糟呀。”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说。“又冷又硬得像块木头是吧?真是可惜现在不是七月天,你不能用铲子和吸墨垫把他弄起来。你是个警察,不是吗?你以为人家付钱给你干嘛?清理这世界的垃圾——对吧?现在好好听着,你这狗娘养的胆小鬼,你立刻给我把那双腿并拢起来。”
一阵沉默。狄雷尼看见伯传·史尼德队长已转身走到门廊另一头,紧紧抓住拦杆,瞪向反方向。
“队长?”法柏的声音微弱传来。
“我在。那双腿进行得怎么样?”
“不太好,队长。我可以把腿移动一点,但我想他冻住了。他的皮肤跟他妈的石头冻在一起了。”
“当然是这样。”狄雷尼说,声调突然变得柔和鼓励。“跟石头冻在一起了。一定是这样。把那双腿一起慢慢抬起来就行了,小子。别管皮肤。来回摇动那双腿。”
“唔……好吧……天啊。”
他们等待。狄雷尼利用这段暂停时间脱下大衣,环顾四周,然后佛瑞斯组长接过衣服。队长发,现自已满身大汗,感觉到汗水流下肋骨。
“队长?”
“我在,小子。”
“他腿上和屁股上有些皮肤剥落了,一块一块黏在他妈的石头上。”
“别担心。他感觉不到。把他脚踩并在一起没?”
“好了,差不多了。足以套上套索。”
“很好。你做得很好。现在把整个身体来回侧摇,把他从石头上摇松。”
“老天啊……”法柏喘道,他们知道他现在哭起来了。三人没有互看。
“他整个人都缩了。”法柏呻吟。“整个缩了,肚子肿得好大。”
“别看他。”狄雷尼说。“继续干活就好。继续摇他。把他摇松。”
“是的。好了。他现在松脱了。皮肤没有剥落很多。”
“好。你做得好极了。现在把套索套上。你抬得起他的腿吗?”
“哦当然。老天爷,他几乎没重量了,简直只剩骨头。两条手臂还直直伸在两侧。”
“没关系。那不成问题。套索呢?”
“正逐渐往上移。等一下……好。好了。套好了。套在他腋下。”
“他不会掉出去?”
“不可能。他妈的手臂伸得直直的。”
“准备好让直升机来接了吗?”
“老天爷,当然!”
“齐尔顿一号呼叫齐尔顿二号。”
“齐尔顿二号。非常清楚。我是巴恩斯。”
“套索已经套上尸体。你们可以接人了。”
“收到。这就去。”
“法柏?法柏,你还在吗?”
“我还在,队长。”
“直升机要过去接了。帮我个忙,好吗?”
“什么忙,队长?”
“在雪底下摸一摸,看能不能找到一把冰斧。跟榔头差不多大,但顶端一头是长长的尖锥。我想拿到它。”
“我会找找看。也帮我个忙吧,队长。”
“什么事?”
“他们把他弄走落地之后,叫他们一定要回来接我。我他妈的真不喜欢这个地方。”
“别担心。”狄雷尼向他保证。“他们会回来接你。我保证。”
他继续注视,直到看见直升机隆隆下降,慢慢落向恶魔之针顶端。他走回屋里,把麦克风放回无线电操作员的柜台,然后深吸一口气,惊异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再度出屋,走下台阶,走进小屋周围区域。摄影记者现在可忙了,镜头全朝向盘旋恶魔之针上方的直升机。
狄雷尼站在雪里,帽子端正戴在头上,紧领扣起。跟其他人一样,他仰着头,眼睛往上看,张着嘴。众人等待。然后他们听见螺旋桨的引擎咆哮,看见直升机迅速飞起,倾斜,转圈,朝他们飞来。
在摇晃的钢缆下端,丹尼尔·布兰克挂在套索上,套索紧紧勒住他向两侧伸出的手臂腋下。他的头往后仰,姿态彷佛承受苦痛,脚踝并拢,皱缩的身体白得宛如被水浸泡,满是疙瘩和瘀血。
直升机逐渐下降。他们看见剃光的头,看见皮肤剥离处的紫色伤口。那只怪鸟飘浮在空中,晃荡着。然后,突然间,在低垂的太阳照射下,那具肉体周围散发出光晕,短暂的光辉明耀稍纵即逝,尸体逐渐回到地面。
狄雷尼转身走开,感觉一只手按在自己肩上,停步,转身,看到是“烟熏大熊”。
“唔,”史尼德队长咧嘴一笑:“我们逮到他了,不是吗?”
狄雷尼耸肩抖开那只沉重的手,继续往前走,背对着逐渐下降、鸣声如雷的直升机。
“愿上帝帮助我们所有人。”艾德华·狄雷尼队长大声说。但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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