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来客
“向岛乃是一处观赏夕阳的著名景点,这雨下得可真不是时候。”
“佐原屋掌柜的一定在发愁呢。长崎屋的,现在几点了?”
“嗯,正好七点十分。”
“是吗,算他六点从神田出发,坐轿子也该赶到小泉町了,若乘筏子则该到厩桥一带。想来正淋了个透湿,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佐原屋的办事周到,定是去船宿躲雨了。不过,雨到现在还下得这么大……”
在向岛的白髭,紧邻大川的面积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客堂里,四人围着红漆圆桌端坐着。这四人看样子像是大商号的老板,十分注重礼数。他们靠在椅子上,就着干酪喝葡萄酒。
四人身上的穿着,乍看是色调素雅的普通衣服,可仔细一瞧却能发现,他们个个崇尚西式打扮,那些衣衫怪气时髦,皆是常人无法模仿、难以匹敌之物。
他们有的穿着里昂绢做的汗衫配绫呢绒羽织,有的手上戴着显眼的红宝石戒指,还有的暗暗将怀表的银链子,缠在和服的腰带上。每人脖子上都围着今年春天,刚从海外运到的洋布小方巾,谁也不甘于人后。只见那淡黄色的小方巾在汗衫领口若隐若现。这四人如此打扮,并不出奇,因为在这屋中坐着的,乃是人称“开化五人组”的舶来商品店老板。
他们都是推进文明开化的急先锋,嘲笑腐儒因循守旧,权当那锁港论是耳边风。这几人率先致力于译介西方国情、医药、哲学理论等相关书籍,在长崎和横滨开设收购门店,大量进口各类舶来品,走在时代大潮的尖端。
每月八日,五人组就会在长崎屋老板家小聚,一起写俳句。当然以俳会友只是对外的话,其实这些聚会,都用来商谈要务。
他们邀请西洋通的仁科伊吾做顾问,了解西方近况和海外船舶的抵达日期。五人组彼此交换意见,加强团结,一边忍受着来自攘夷派的压迫,一边努力在日本国内推广西方文明,以求新时代速速来临,让他们好乘此时代大潮,获得巨大的商机和利润。
表情精悍、官吏模样、正襟危坐的男人,乃是原长崎物产会所翻译、现任横滨交易所检查役的仁科伊吾。
坐在仁科伊吾对面的那个小个子男人,是开进口洋文书店的第一人——日本桥石町长崎屋的老板喜兵卫。他每年两次从荷兰进口洋文书籍。每到那时,学习洋文的读书人便怀揣巨款,不远百里从日本各地,赶来他的长崎屋购买。
仁科伊吾右边,是在交易所做外币兑换生意的和泉屋老板——五左卫门。和泉屋边上是专做洋文书翻译的米泽町日进堂老板。
长崎屋老板下首,是进口西洋医疗器械的佐仓屋老板仁平。佐仓屋曾经在佐藤塾,攻读西医病理解剖,无奈,可供参考的唯一标本,只有一具从墓园里挖出来的骷髅,其余就靠誊抄佐藤泰然老师写的词典和标本记录。他觉得这太落后,便断了攻读西医之念,转为日本的文明开化,率先进口西方医疗器械,也算是个奇人。
话题正好聊到横滨港也要禁止纺织品原材料交易,大家马上说起了佐原屋老板。
“说到佐原屋的掌柜,这次禁令蒙受损失最大的,就属他们家吧。他们购买一万斤生丝的合同只好作废,为此还吃了托马斯商会的官司,据说那协商会谈的翻译费,一天就要一百两。就算佐原屋再怎么家底殷实,这次也有点吃不消吧。”
和泉屋的老板说罢,日进堂老板摇头道:“这次实在是无可奈何。大家都知道佐原屋的spirit(脾气),他三番五次遭受攘夷派袭击,但也毫不畏惧,绝非是weak(软弱)的男人。据传说,这次他听闻入关禁令,说这些触了霉头的货绝不能要,便将船开到神奈川的三文字屋,将货品倒在店门口,一把火全都烧了。”
长崎屋老板震惊道:“他真下得了狠心,虽说豪放胡来倒也痛快,但也得看时间场合。现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这种进一步steuggle(剌激)攘夷派招来纷争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仁科伊吾点头道:“对,我也正想说这一点。不光是做生意,去餐馆毫不在乎地拿刀叉吃饭,到德意志商馆的理发店,剪短头发之类的行为,只能煽动攘夷派的反感情绪,不免太孩子气,我们要设法拦住他。若他尽做这些挑衅之事,攘夷派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进行狠毒报复。其实现在就很危险了。”
说话间,从走廊那头,传来带路的女佣,一边笑着,一边打趣说话的声音:“哎哟,这真不错,正好给大家也瞧一瞧您这模样!”
只听那豪放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丸三佐原屋老板清五郎,从铺着竹席的隔壁房间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浅黑泛蓝、剪裁合身的超薄呢绒单羽织,腰上系着带镂空的荷兰粗毛织腰带,与大家一样,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因为淋了雨,他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站在门口摆出滑稽的姿势,像团十郎似的憋笑瞪眼,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大家回头一看,那样子实在滑稽,纷纷大笑起来。
和泉屋打趣道:“哈哈哈,佐原屋的,你被淋得好惨呀。你这样子不似阴沟老鼠,倒像是露天的佛像!”
和泉屋说罢,日进堂也捧腹道:“露天佛像,此言甚妙!……看佐原屋额头滴着水,瞪大眼站在那儿,真与牛込净源寺的弥勒佛一模一样!说他是江户第一的文明开化之人,简直难以置信!……”
大家正尽情说笑着,佐原清五郎突然脸色通红,伸手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道:“我想给大家瞧一瞧这idiot(白痴)的样子,特意这么站在这里的。哎,方才真是急急如律令,船刚出山谷,狂风暴雨就到了;我正在大川正中,也不好折返,只能拿板子挡挡,最后连内衣都湿透了。不过,说我是露天佛像,可有点不吉利呀。”
清五郎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说着。
长崎屋老板忙摆手道:“虽说是夏天的急雨,可是放着不管,对身体到底不好。快去洗个澡,换一身浴衣来吧。我这就找人带你去浴室。”
佐原屋的老板清五郎的表情有些奇怪,皱着眉头道:“好像雨水进了喉咙,有点难受,洗澡以前,先让我喝一杯葡萄酒吧。”
他说完以后,踏在绒毯上要往酒桌走,突然一阵江风,将蜡烛吹灭,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哎哟,不好不好。”
“灯,点灯……”
正当大家吵嚷叫人时,黑暗中响起了奇异的呻吟声。
“在那儿哼哼的,该不会是佐原屋吧?怎么听着像被人勒着脖子似的?”
“佐原屋老板,你也不是小孩子,别开这种玩笑。”
“那声音听着太害怕人了。”
正说着,长崎屋老板从地柜架子上翻出火柴,重新点上蜡烛。
“哎,终于亮了。”
大家回头往客堂入口一瞧,那个佐原屋的老板,正俯身倒在等候室和主屋之间呢!
“啊!……”
“这是……?”
五人惊叫着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去佐原屋身边。
“可不能睡在这里啊,你这是怎么了?”
“喂,没事吧,佐原屋?”
急忙将他拉起一瞧,那佐原屋老板早已气绝身亡!
他临死时应是痛苦万分,手指弯成蟹爪形,紧紧地拽住绒毯;双目圆瞪,眼珠几乎要爆出来了;漆黑的牙齿咬住舌头,流出的血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佐原屋清五郎是被脖子上的小方巾活活勒死的。一切都发生在灯火熄灭,到点燃蜡烛的短短三分钟内。
水飞沬
大家赶忙叫来医生,尽力救助,可是,佐原屋老板到底没有能够被救活过来。
这里是宅邸二楼,窗外便是悬崖,石崖离江面有近三十尺髙。而走廊下面,是一条摆着太鼓的走廊,连着下楼的台阶一侧是砂墙,二楼的屋子走到这间,正好是尽头了。楼梯下的房门带锁。为了防卫攘夷派的奇袭,那扇门做成了带轮子的笨重土门,每次出入都需用钥匙打开。
犯人悄无声息地,闯入了戒备如此森严的宅邸,在短短两、三分钟内,勒死了佐原清五郎,而且不开关土门,如风般离开,这怎么想都超乎常理,不似常人可为。当时五人坐在圆桌边,离佐原屋的清五郎倒下的地方,少说也有八九米远。
有可能是圆桌边五人之一,在熄灯的短暂时间里,起身过去,将佐原屋的老板勒死,再回到座位。可否定这种可能性的证据是,那时吊在外面、房檐一角的灯笼光,微微从右手边的圆窗里透进,照在圆桌上,那亮度正好能够粗略地看清楚人脸。在圆桌边的五人都清楚地知道,当时没有谁起身离开。
然而,医生的诊断结果显示,佐原屋老板并非死于猝死或霍乱,而是千真万确地被勒死的,这就是所谓的“理外之理”吧。
等待验尸役人来时,五个人聚在楼下的小厅里,面对面坐着。这五人皆深谙世故,小有才气,一般的事件均能很快地,做出较为合理的推断,可是,这次的案件太过离奇,他们毫无头绪,讨论的内容也都不着重点。
雨停了,月影移到房檐上。
大家觉得这样面面相觑地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便命人送来酒水喝了起来。不久前刚刚发生过命案,酒席自然热闹不起来,更何况佐原屋老板那惨死的尸首,还原封不动地放在二楼。
大家内心皆动摇不安,思绪总往命案上跑,有意避开别人的视线,只顾默默低饮。静了一会儿,日迸堂老板把心一横,打破沉默道:“这想必不是我个人的想法,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吧——我觉得此事一定是攘夷派干的,大家觉得如何?从方才就没人提到这一点。”说罢,好像谋求大家同意般,环视在座的几人。
看到佐原屋老板被勒死的瞬间,所有人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正如日进堂老板方才所说。然而,佐原屋的掌柜死得太惨,虽说大家早就对,出其不意的刀枪威胁,不再一惊一乍,可见到被勒死的佐原屋老板,心里到底觉得背后发凉,因而努力不触及这一话题,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语。
和泉屋老板听了日进堂老板的话,反而如释重负道:“只能这么想吧。我们对这些危险,早就有了觉悟,自不会因此胆怯。可是,这狠手下得实在太阴毒,让人心惊肉跳。”
佐仓屋老板点了点头,双手抱胸,表情凝重地对仁科伊吾道:“我说仁科老师,不论多么不可理喻,人们说是水獭干的也好,怨灵干的也罢,我们都不可能,相信那样的愚蠢理由。怨灵做不出这等迅速抽紧小方巾,打上死结的事情来,这绝对是人类所为。所以,这犯人究竟是如何潜入,又如何逃脱的呢,说到底又回到了刚刚的话题。”
仁科伊吾抽动粗黑的一字眉,没有立刻作答,低头望着膝头,突然猛地抬头道:“这些事,我们在此再怎么讨论,也是白费力气。佐原屋到底如何被害,等捕快们来了一查便知。我们也不要再费心思忖了,关于他死因的讨论就此打住。相比他是如何被害,想来此案一定不是,单单地针对佐原屋,而是冲着我们几个来的。现在的当务之急,乃是讨论,今后我们要如何自保。不论犯案手法如何,现在我们都是这场超乎常理的杀戮的目标,这一事实不会改变。因此,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今后这样的案子,应该会接连发生。我们几人一定要团结一心,不仅是为了对日本的文明开化,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也为了共同对抗攘夷派的压迫。现在我们的生命,遇到此等异乎寻常的威胁,作为五人组应做何等对应。长崎屋老板,你怎么看?”
长崎屋的掌柜毫不在乎地道:“佐原屋掌柜平素确有不少,挑衅攘夷派的地方。这话诚然对死者不敬,但实情就是如此。想来攘夷派的人,选择用如此猎奇的手法,杀害佐原屋老板,实乃杀鸡儆猴,我个人认为并不足惧。要说原因,若要杀害佐原屋掌柜的,大可不必使用那样奇特的手法,更简便的犯案手法,要多少有多少。既然他们有意选择,这样的方式下手,想必是要传达,我方才说的那些信息吧。你看如何?”
仁科伊吾立刻点头道:“长崎屋说得对。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的确是对我们的威慑。倘若事实如此,此举实在幼稚之极。想用这样猎奇的手法杀人,以来吓唬我们,真是浅薄的考量。我曾在两国见过天主教徒,表演‘白刃潜’的杂耍——往轿子正中插一把长刀,里面的人依旧从轿中逃脱。若是有那个身手,犯下今晚的案件,应当不是难事。这么看来,此案实在毫无玄机。我们亦无须对此恐惧不已。”
这五人此前曾多次遭人刀砍和夜袭,这么一说,也觉得用不着对此等威慑,太过多虑。其余四人纷纷点头称是,然而大家的心底,却多少留下了解不开的阴暗心结。
正说着呢,番奉行所的与力一行终于赶到了。验完尸,五人分别被叫去单独接受了调查,可方才也说过,这五人都知道,没有人在案发时离开圆桌,所以大家的证词,并无矛盾之处。与力让他们先行回去。
验尸结束正好是在凌晨四点,东方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过天晴,今天将是个酷暑之日。清晨的蓝天万里无云,天上还留着一抹淡淡的月影。
昨夜折腾了一晚上,外加精神髙度紧张,几人都累坏了,实在不想乘轿子,一路颠簸回家,最终决定坐船。仁科伊吾、日进堂、和泉屋和佐仓屋的老板四人,留下长崎屋的掌柜一人在宅邸,一起去三囲坐船。船过两国桥,行到矢之仓河岸附近之际,佐仓屋老板说了一句“借过”,走到船尾站定。
正在摇橹的年轻船老大佐吉问道:“老爷,要我扶您吗?”佐吉边问边要往船尾走,可佐仓屋却道:“没关系。”站在船尾解起小手。然而佐仓屋太过疲劳,船身受水波推动,稍微一晃,他一脚踩空,一下子掉进了河里。
同行的人大吃一惊,不由得喊出声来。大家看那河水流速平缓,加之佐仓屋老板水性极好,便想他定会很快浮出水面说句“哟,这可真糟糕”。可不知为何,佐仓屋似乎沉得很深,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往上浮。
就在大家有些着急时,佐仓屋猛地浮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地“啊啊”呻吟喘息。那样子很不寻常。只见他浑身湿透,双目圆瞪,眼角几要撕裂,像是水中有无形的敌人,正在与他厮斗一般。他一个劲儿地两手拍水,登时水花四溅。可是不一会儿,就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似的,再次沉到水底。
佐吉伏在船舷边探出身子,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脸色铁青地回头对四人道:“他那样子有点不对头啊。”
仁科伊吾点头道:“确实有点怪,劳烦您拉他上来吧。”
“好嘞!……”佐吉答应着脱了汗衫,倒栽葱地跳进河里,很快将佐仓屋老板扛出水面,他让在船尾帮忙往上拉的人,拽住佐仓屋老板的后领,无意间看到佐仓屋的喉部,惊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被人勒死了!……”
佐仓屋老板竟然和昨天晚上的佐原屋老板一样,也被小方巾勒住脖子咽了气。
席卡
长崎屋宅邸的筥栋上,打扮得好似在求雨、呆呆坐在那儿的,正是那个绰号“颚十郎”下巴怪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穿着一件土里土气的漆纹旧和服帷子,两腿大开,任由热风吹着两条毛腿,捏着眼睛往下量着,快有一尺长的大下巴发呆。那样子,活像是往屋栋上,盖了一块圆柱形的压脊木。
看到此情此景,说这人乃是江户一等一的名捕,估计没人会相信。
干瘦的松五郎在屋檐边踩着热瓦,时而张望厢房,时而查看樋口。西山的太阳照在河面上的反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他不顾满头的大汗,在屋顶上跑来跑去。
颚十郎边拿着扇子,往胳肢窝下扇风,一边看着瘦松忙前忙后。他淡定地抬起下巴,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样,瘦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没有?”
瘦松五郎一边扶着屋檐,往厢房里面张望,一边不甘心地回应道:“这不正在找吗?”
阿古十郎笑道:“你这样撅着屁股,往房檐下张望的样子,简直能入鸟羽绘了!你不如顺便在屁股上,架上一副眼镜吧,说不准能看到别样风光呢,江户浅草尽收眼底。”
瘦松五郎气鼓鼓地应道:“您别开我的玩笑,也别坐在那儿袖手旁观,过来帮我一把吧。我这可是工作,不是闹着玩儿呢。”
“你可别生气,老生气会成坏习惯的。不说玩笑话,你这么个查法,横竖都是白费劲儿,差不多收手吧。再怎么在这屋顶上搜索,也找不出线索的。”
瘦松不甘心地问道:“您凭什么说找不到呢?犯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土门进出,若要进到二楼的客堂,屋顶是唯一的通道,所以我才顶着大太阳……”
“你这肯定是白费力气。”颚十郎很直接地说。
“哟,令人吃惊啊。那您倒是说一说,犯人是怎么进屋的?”瘦松五郎挑衅般地问。
仙波阿古十郎怔怔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这才坐在这里动脑子呢。”
“您又和稀泥。我诚心地询问,反而显得傻气。好吧,先不说这个,那犯人为什么,没有走这屋顶呢?”
颚十郎捏着肥硕的下巴道:“佐原屋老板被勒死时,外面应该在下暴雨吧。”
“对,正是。”
“你接到报案,匆忙赶去现场时,雨还没有停,对吧。”
“对,当时还在下。”
“今天早上你来找我时,说客堂里没留下任何足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犯人若是冒着大雨,从屋顶潜入屋里杀了人,走廊和绒毯上,肯定会留下潮湿的足迹。可是,现场却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所以我问你到底为什么。”
“这个……”松五郎迟疑了一下,一拍脑袋瓜儿,“我……我还没有想过这个事儿呢。”
“没错,这正说明了,犯人根本就没有从屋顶,潜入屋内杀人的证据。”
瘦松呆望着颚十郎,长叹一口气,佩服道:“这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点。不愧是阿古十郎,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有理。”他伸手摸摸发髻,埋怨颚十郎道,“话说回来,您也真是坏心眼。早知道如此,一开始便和我说了,我也不用顶着大太阳,在房顶上白忙活呀。”
阿古十郎大笑道:“我想着偶尔晾晒一下,驱驱虫也不错。”
“您就说笑吧。知道犯人没走这儿,觉得自己干的真是愚蠢至极,这屋顶我连一分钟,都待不住了。”
瘦松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靠在屋檐边的梯子上下去,往庭院方向走去。
颚十郎跟在瘦松五郎后面,徐徐爬到玄关的踏脚石上,瞟了一眼山墙板对面墙壁的凹陷处。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突然压低嗓子惊呼道:“喂,瘦松!……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你看那边。”
瘦松顺着阿古十郎手指的方向一瞧,只见涂着黑漆的木牌上,用白胡粉写着“春莺句会”几个大字,从左边以仁科伊吾为首,依次挂着六个人的席卡。
说到这里,也并无特别之处,可是,这六人的席卡中,也不知是谁搞的恶作剧,佐原屋、佐仓屋和和泉屋的名字上,都被人用胡粉画上了一道粗杠,将名字给消去了。
瘦松不明就里地问道:“这是俳句会用的席卡,有说法吗?”
“你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吗?瘦松,今天是给谁守灵?”
“今天在蛎壳町,给佐原屋守灵。”
“这么说来,那五人组的成员,肯定都聚在蛎壳町喽。”
“对,没错。”
颚十郎的眼神,忽然犀利起来,忙说道:“若是如此,可不能在这里瞎转了。再这么磨蹭下去,下一个被杀的就是和泉屋了!……我们赶紧去日本桥,瘦松,跟上!……”
仙波阿古十郎说着,匆匆套上了一双断了根的草鞋,火急火燎地往堤岸方向冲去。
龙舌兰
夜深了,一通忙活后,已经到了半夜两点。夏日夜短,再过两小时,东面的天空就要泛白了。
日本桥蛎壳町海贼桥边的佐原屋附近,一大群人影在沉沉夜色中晃动。他们有的在桥下,有的在墙角和天水桶的暗影中,有的在柳树下。这群人潜伏在不见月光的暗夜里,时不时凑到一起,轻声交头接耳,随后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按兵不动。
随着夜色的深沉,蠢蠢欲动的人影越来越多。从桥对面的向井将监宅邸的拐,角到小网町的铠之渡、茅场町的药师到日枝神社,葭町口到住吉町口,正好框出一个四方形。他们将蛎壳町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
一丁目到键之手围着黑墙,黑墙的一角是土藏。
仙波阿古十郎和瘦松五郎正蹲在那夹道的暗影之中,好似蝙蝠展翅一般,互相拿袖子遮住嘴,用小虫低鸣般的声音悄声交谈。
“我说阿古十郎,说到底,您对这案子到底怎么看?您将巡查、密探、眼线、探子全都动员出来,叫两百号人把这蛎壳町团团围住,应该对此案相当有把握才对吧?……”瘦松五郎急切地和颚十郎低声回问,“说句不好听的,您动员了这么多人,回头告诉他们一句,今天晚上犯人没来,咱明天再来吧,这北町奉行所可就要颜面扫地,沦为笑柄了。你可确定这家伙,今天晚上绝对会来吧?这都快三点了,再过一小会儿天都要亮了。犯人到现在还没显身,我有点担心啊,真是让人焦躁不安。”
颚十郎哼了一声,应道:“你还真是老样子,心那么急。你用不着担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佛,有时候也会算错,捅娄子。要是怕出错,这活儿就别干了。要是这次真的没有抓到人,责任我一个人扛,剃了光头做和尚去,你就放心吧。”
“您做和尚有什么用,还不如犯人今天上门让我宽心。”
“难得你问,我就说一句嘛。瘦松,搞不好真没犯人上门。”
“哎?您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说过,犯人今天一定会上门,只说和泉屋今晚可能被杀。”
“这可太让我吃惊了。那您搬出这么多人手,潜伏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
“直说吧,找人来是为了装一装样子。”
“装样子……”
“这都是为了让犯人,放松警惕的深谋远虑。”
“那您已……”
“没错,依我看,那凶手就在这健在的四人之中。”
“哎?”
“你好好想一想,当天晚上的情况。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人出入过正厅,那下毒手的人,只能是当时在座的五人之一。”十郎说罢,拿余光扫了一眼土藏,继续说道,“所以,我才忽悠他们,让他们全躲进土藏里避难,并将大门封好,让犯人难以脱身。”
瘦松还未全盘接受,问道:“还是有些说不通呀。佐原屋老板在等候室被勒死时,那五人都没离开椅子,佐仓屋被害时也如此。佐仓屋是自己站到船尾的,当时另外三人都在舱内,没有离开位置,您却说,凶手就在那几人之中,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世上有所谓的理外之理,可以支撑人类智慧,所无法匹敌的犯案手法。我已有些头绪,却未能证实,所以,就派猪之吉去八王子的柚木容斋先生那里,讨教一点东西。”
“柚木先生就是那个开西洋药草园的?”
“对,若是猪之吉能赶在案发前,回来就好了,不然和泉屋老板只怕是,要在今日凌晨遇害了。是猪之吉先回来,还是和泉屋老板先被杀,现在正是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妈呀,这可不得了。那么,赶快趁现在,去救和泉屋老板啊!……”瘦松五郎急着说。
“这可行不通,刚刚也说了,我还没摸清凶手究竞如何行凶。虽说知道会有人被杀,但不知道手法,实在防不胜防。另外,若是现在急忙出面,保护和泉屋老板,凶手虽然无法出手,我们也无法抓他一个现行,让他无法狡辩。据我推测,这凶手的犯罪手法十分高明,只能当场抓住,不然他不会服罪。说实话,这是拿和泉屋老板的性命在做赌,我才叫坐立不安呢。总之,若猪之吉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连您都摸不透具体的手法,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瘦松五郎一脸懊丧地嘟囔着,“虽说不知凶手具体怎么下手,那您又是如何知道,下一个被害的会是和泉屋呢?”
“你真是太愚钝了。你想一想那一个,将和泉屋名字抹掉的席卡,谁没事会做这样不吉利的事呢。”
“如果下一个被害的是和泉屋老板,到底谁是凶手呢?现在那土藏中,除了和泉屋老板只有三人,仁科伊吾、长崎屋和日进堂,您说凶手不是外人,那凶手就在那三人中。您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颚十郎点头道:“基本确定了。凶手如此狠毒,肯定是与这些人有深仇大恨。”
“所以说……?”松五郎一副惊心动魄的样子。
“依我看,最有嫌疑的是日进堂。”颚十郎推测道。
“什么?……”
“我估计凶手就在那三个人当中,便仔细排查了三人的出身背景。”
“哦!……”瘦松五郎诧异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那日进堂老板,十二岁时才入了这家,做了当时的日进堂老板的养子。再一查他的身世,才知道他乃是过去在长崎,被和泉屋、长崎屋、佐仓屋、佐原屋的四人组,搞得家破人亡的天草屋老板的次子。”
颚十郎说罢在暗影中站起,悄悄摸到土藏的门前,打开门锁,拿拳头叩门问道:“是我,仙波。开开门。”
不一会儿,土门从里面打开,日进堂老板探出脑袋来,仁科伊吾也跟在他后面,走到了门口。
日进堂老板憋得满脸通红,说道:“哦,仙波先生,这实在是太难熬了。虽说事关我们的身家性命,可是,再这么下去,凶手还没来,我们就闷死在里面啦。”
颚十郎摆摆手道:“好啦好啦,劳烦您再忍一忍。现在从土藏出来,万一撞见了凶手,我布置这么多人手的心血,就全艘白费了。我知道大家在里面不好受,求各位再稍微忍一忍。话说另两位可安然无恙?”
长崎屋和和泉屋的老板,听到问起自己,笑嘻嘻地从日进堂的老板和仁科伊吾的身后探出头来。
“看大家这么精神,今晚定会平安无事。那我这就把土门关上,各位再忍耐片刻。”
阿古十郎将四人赶回土藏,郑重地锁好大门,晃着大柄钥匙,回到了瘦松五廊身边。
“如你所见,还什么事都没出呢。不过不可大意,这三十分钟就要见死生了。搞不好会有人从里面冲出来,到时不管是谁,直接按住。土藏周围和后门,也都安排人手,埋伏好了吧?”
“对,您别担心,不论出什么事,一只老鼠都不会放出去。”
说话间,泉水对面的绿化带下,爬过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凑近夹道轻声喊道:“小哥……”
“哦,猪之吉啊。你找到柚木先生了?”
“嗯,我按照您的吩咐,拿到他的回复了。”
“快拿过来。”
仙波阿古十郎接过信封,立刻打开,借着月光读了起来。
“哦,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猛敲土藏大门,边敲边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和泉屋老板不好啦!……和泉屋他死啦!……”
仙波阿古十郎顿时惊叫一声:“不好,晚了一步!……”
颚十郎一溜烟地冲到门口,打开门锁,猛地推开土门,冲进土藏一看。和泉屋老板和之前的两人一样,脖子上缠着小方巾,仰面躺倒在昏暗的房间一角,双手上伸,十指紧握。十郎伸手探探鼻息,确认他已气绝身亡。
颚十郎命令随后赶到的瘦松道:“喂,关上土门锁上锁!……”说罢转身对三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泉屋老板在三人面前被人勒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吧?”
日进堂老板上前一步道:“方才见和泉屋热得头晕眼花,突然晕倒,便赶快给他浇了一盆水,没想到变成这样……”
“原来如此,那盆水究竟是谁浇的?”
日进堂老板答道:“是我。”
颚十郎拖着长音,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突然笑道:“问句不相干的,各位脖子上戴的这块小方巾,都是日进堂送的吧?”
长崎屋老板点头道:“没错,今年五月,日进堂给了我们五人每人一条,说是长崎带来的伴手礼。”
仙波阿古十郎拿余光瞟了一眼忽然面无血色、双唇打颤的日进堂老板,继续对另二人道:“我猜也是。没人会想到这小小一块方巾,竟然能够要人性命。我这就给大家看证据,谁借我一块方巾?”
阿古十郎接过长崎屋解下递来的方巾,丢入一边的盆中浸湿,解释道:“大家请看,这种布料中编人了龙舌兰的纤维。那纤维遇水,就会立刻收缩变紧。”
仁科伊吾和长崎屋老板盯着方巾一看,果然如仙波阿古十郎所说,那浸了水的方巾,如水蛭般蠕动起来,眼看着缩短到方才长度的五分之一。
两人看得瞠目结舌,颚十郎伸手搭在日进堂老板肩头,说道:“日进堂的掌柜,你送人家这样不可思议的礼物,耐心等着那方巾经水后,勒紧他们的脖子,也真是个坏心肠。可惜最后你自己动手,浇那一盆水露了马脚了呀。”
“混蛋!……”日进堂的老板顿足大骂。
“现在你已经无法抵赖。我今天刚刚收到调查结果,知道你是天草屋的族人,已多少猜到你为了复仇,想出了这一犯案手法。长崎屋,这日进堂乃是过去在长崎,被你们四人组整得家破人亡的天草屋老板的次子,看来您一直没认出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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