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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香水

        

奇怪的信



        “这信上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这就按信中嘱咐的在余白处写下回执。你将这信拿回给主上吧。”

        “您的回复是……?”

        那个信使虽然年纪不大,却长得少年老成,满面褶子,一张脸好似放过头的生姜。他好像还没有弄明白,仙波阿古十郎的意思,张着嘴巴呆呆望着,等待颚十郎的回复。

        “畜生,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不是说了吗,已经在你送来的信的一角,写上了‘一定拜访’了吗。”

        那个信使还是嘿嘿嘿地赔着笑,看样子还是没有闹明白,又问了一句:“我只要把这信带回去就行了,对吗?这事儿可真奇怪啊。”

        颚十郎顿时恼了,大声斥道:“操你娘的,这有什么好怪的!……你才奇怪呢。别磨叽了,把这个带回去,给你家主上就对了。”

        “好。”

        “明白了吗?”

        “嗯……算是明白了吧……”

        “明白了就赶快滚回去吧!……”

        “好,告辞了。”信使低头行礼。

        “告辞什么呀,耍我玩哪?”

        仙波阿古十郎看信使端着信匣,慢吞吞往回走的背影,忍不住咂了咂舌,转身上楼回房间。

        颚十郎有个诨名“下巴怪”,大名仙波阿古十郎,是北町奉行所的翻查旧账的小吏,现借宿在本乡真砂町背街长屋一家杂货铺的二楼。从阿古十郎的房间放眼俯瞰,这一带到处都是一副穷酸模样。他坐在采光不佳的小窗户边,回想起方才收到的信来。

        信已让愚钝不通的杂役送回去了,阿古十郎记不清楚信中的语句,但大意则了然于胸。

        简言之,这封信离奇古怪,几难言表。此信的大意是:

        现有异常事态,关乎一位大员的性命,望能暗中借助您的智慧,以求逢凶化吉。在此冒昧邀您今晚九点光临寒舍,若能光临,感激不尽。您上门时请务必走西侧后门,届时此门一推即开。事出有因,无法安排迎接。

        请您沿着水池边的踏脚石往里走,会看到茶室风格的离屋宅邸。您不用客气,直接进门,去备好的绯色缩珍褥子上就座,稍事休息,在那里等候一小时。想必您届时会觉得无趣,所以特意准备了一些酒菜。您只需高傲地招呼一声“混帐”,立刻会有侍女或管家前来服侍,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另外,您如果收到此信,劳烦在信下余白处,留下回执交还信使,感谢不尽。具体事宜,见后详谈。

        寄信人的落款写的是“稻叶能登守的留守居——沟口雅之进”。

        “这稻叶能登守乃是镇守丰后臼杵,俸禄五万二千石的大户人家,在外样大名中,也算是排名靠前的大藩。想来这雅之进,一定喜爱附庸风雅。明明说此事关乎大员身家性命,行文中却有从容不迫的气势,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仙波阿古十郎沉吟着说,“此人若非等闲之辈,则定为混世闲人。这信里不仅让我支着手肘,躺在褥子上,还说大可妄自尊大,恣意妄为,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字里行间透出的狂放气宇,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仙波阿古十郎独自晃着那因太过肥大,而给他带来“下巴怪”诨名的肥硕下巴,美滋滋地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躺在绯色编珍褥子上,毫不客气地‘喂喂’几声,立刻有下人出来,按我的吩咐端上美酒好菜,实在有趣。最近哄舅舅不管用,好久没吃到像样的饭食了。管他奇怪不奇怪呢,我先舰着脸去蹭顿饭吧。”

        仙波阿古十郎一脸呆蠢地仰望着日光,听见远方瑞云寺的报时钟声。

        “听刚才那钟声,现在是五点,还有大概四个小时呢,真让人心焦啊。”阿古十郎喃喃自语着。

        

茶室



        四谷左门町,右边隔着马路的对面,是户泽主计头的上宅官邸。沿着源氏墙的西边走去一看,果然和信中说的一样,那里有一扇榉木后门。仙波阿古十郎拉开插销,轻轻一推,门便悄然打开了。

        沿着御影石铺成的小路,往里走了快两百米,有一扇冠木门,再往里走便是中庭院了。那中庭院里种的树不多,造园风格乃是上方样式,其中有一个架着石质拱桥的大水池。颚十郎借着淡淡的月光,上下打量那水池。

        “信上让我沿着水池边上走,但是没有让我过桥,所以是这边……”

        顺着假山往对面一看,那里栽着四、五棵杉树,树后隐约闪现出灯影来。

        “嗯,就是那儿,准没错。”阿古十郎如此忖度。

        仙波阿古十郎点头往灯影那里走去。他穿过一道栅栏门,往里是一小片空地,一边建有一座木瓦板屋顶的茶室。

        颚十郎按照信上写的,毫不客气地从走廊进了茶室,室内的榻榻米衬垫上,果真铺着大红色的襦珍褥子,褥子边上搁着烟草盆,小桌上摆着一卷《雨月物语》。杂物盒里放着些零碎物件,从小腰包到手纸一应俱全。

        颚十郎想也不想,大大咧咧地往襦珍褥子上一歪,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房柱上画着白南天竹,天花板用材木纹质朴,一边还有一只角炉,布置得静寂闲雅。阿古十郎坐在褥子上,顿感大牌,仿佛大藩家老。他觉得十分有趣,笑眯眯地想入非非了一会儿,可是很快便觉无事可做,便对隔壁房间喊道:“哎……喂,喂!……”

        谁知这第二个“喂”字刚一出口,真如那信中写的一般,立刻从连结主屋的走廊,传来了轻轻的足音。瓦灯口的拉门被轻轻打开,一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侍女现身门口,彬彬有礼地双手伏地行礼。

        颚十郎大惊不已,不知所措地喃喃道:“这可真是了不得……”他故作镇定,仔细打量起那个姑娘——她长得实在标致极了。

        那侍女恰似早春的桃花,面色柔粉,眼若文鸟,黑亮温和,静静地望着阿古十郎。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馥郁芬芳,悄无声息地透入屋中。这香气不似沉香那般缠绵,也没有白檀那样厚重,闻起来十分清爽,却也让人昏沉迷醉,别具一格。

        这家主人的气质,从信中的行文已可见一斑,他在屋中毫不吝啬地熏上,五十八种香木以外的名贵奇香,真是风雅至极。待客诚意深入到如此细节,讲究得令人五体投地。

        颚十郎嗅着那馥郁奇香,一时没了主意,与侍女如文鸟般温柔的眼睛四目相对。不,说他们四目相对,有些不够确切,非要说,应该是那美人侍女的眼神,一直勾着颚十郎的呆眼,根本没移开过。她一直紧盯不放,搞得颚十郎也不便移开视线,便这样对视起来。

        阿古十郎有些尴尬,却也觉得有趣,耐着心痒呆呆地盯着侍女的脸,侍女忽然拿手遮着嘴,娇笑道:“您为什么老盯着我的脸瞧呀?”她娇嗔地往上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打扮得好像祭神时跳神乐舞的,您大概是觉得十分稀奇,才一直盯着瞧,但我可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

        颚十郎掩饰害羞,拿手一拍额头道:“哟,失礼失礼。您这可不是一般的神乐舞,简直像是跳出云舞的乙姬大人。您美艳动人,害得我刚刚看出了神。”颚十郎还是老样子,一张口便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那个侍女有些不悦道:“呀,怎么这么说。您爱看笑话就看个够吧,看您老也不说些正经的,那我这就回去了。”

        颚十郎见那侍女说罢起身要走,赶忙伸手拦住她道:“你别走呀。我照实说了吧,按照那信上写的,说你这里准备了很多酒。我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也没趣,若是已把吃的备好了,就劳烦端过来吧。”

        侍女稳静地点头道:“是,都准备好了。老爷叮嘱了,让您尽管吩咐,所以我方才一直候在一边呢。”

        颚十郎惊道:“信上确实写有这些内容,但是,没想到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我说什么,你都能立刻端过来摆在这里吗?这可太让人吃惊了。”

        

有顶天



        那个侍女天真烂漫地应道:“没错,您爱吃什么尽管吩咐,我们马上给您端来。江户第一的桥善酒家的师傅,正在厨房候着呢。您想来点什么呀?”

        颚十郎略不怀好意地,拍了拍额头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没想到竟能受到如此款待,真是不好意思。我听说你家主上十点归宅,在他回来之前,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吧。承蒙主人家招待,我要好好吃一顿,有劳啦。”

        “哎,您可不能说有劳,这么一说就不符合老爷让您‘尽管吩咐’的要求了。还请您更……”

        “更什么?”

        “更放开了随便使唤,您大可随便点菜,让我们端这个,上那个。您这么客气,搞得我们怪不习惯的,畏畏缩缩地,也不知道怎么招待您好。”

        “哎,一般都是正相反吧。我客气你们反而畏缩,还真是闻所未闻。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尽可能傲慢一点。你看这样行吗,喂喂,快上酒!怎么样?”

        “挺好,不过您用不着模仿别人。”

        “好,我知道了。话说,我总不能一直称呼你‘喂喂’吧?你的源氏名叫作什么呀?”

        侍女甜甜一笑道:“我叫小波波。”

        “鹬立浅沼,小波波格嘞盈,好名字!……那我就吩咐你了,小波波姑娘……”

        “您叫我小波波就好。”

        “恭敬不如从命。小波波。”

        “您叫我吗?”

        “这一唱一和好像演戏,有意思。我这就来点第一道菜。”

        小波波柔柔地摆手阻止道:“您这样可不行。”

        “哎,又怎么了?”

        “老爷嘱咐说,要让您不拘礼节,还请您坐得更放松点。像现在这样,坐得端端正正的,可不算不拘礼节。快不要这么正襟危坐了,豪爽地盘腿坐吧!”

        “哟,你的主人家可真是体贴,反正喝了酒也坐不正,我就照办了。”颚十郎在赤红如火的缟珍褥子上盘腿坐好,“这样如何?”

        “挺好,顺便将手支在旁边的矮桌上吧。”

        “好好好,这样?”

        “您看着真是神气。”

        “不许打趣我。”

        小波波笑嘻嘻地拍手道:“就是这样!……您就按方才那句话的口气,吩咐我们吧,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干什么,只管使唤。”

        颚十郎坏笑道:“我要是太得意了,说不定会调戏你呢。”

        小波波轻声惊叫,刷地涨红了脸道:“畜生,这可就有点过度了。”

        “不,刚才那是玩笑话,不算不算!”

        小波波没理会这句话,起身整了整衣服下摆,走到榻榻米衬垫一边的杂物盒中,取出一件绣着家纹的羽织来,按着两只袖子,踩着内八字的小碎步,绕到颚十郎身后,温柔地说道:“最近连日阴雨,寒气逼人,我给您披件羽织吧。”

        她将那件带并九曜纹样的浜缩缅单衣羽织,轻轻地搭在阿古十郎肩头,回到方才的位置,歪着脑袋打量一番道:“这件衣服真称您啊。”

        “嘿嘿,人靠衣装马靠鞍嘛!……”

        “这句玩笑话说得有点俗气。”小波波说罢,俯身行礼道,“您想用些什么酒菜?”

        仙波阿古十郎欣喜若狂,摸着长下巴道:“你搞得这么隆重,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不过机会难得,我就不客气了。这要求有点琐碎,酒要花菱,那酒若是盛在一般酒瓶有损口味,劳烦装在锡制的烫酒壶里,热到人肌肤的温度。”

        “明白了。”

        “先喝吸物吧。吸物做成放鲷鱼松的羹汤,鲷鱼要去皮,鱼松别太碎,勾上薄芡。现在正好是吃鰤鱼的季节,麻烦来一道鰤鱼刺身,切得薄些。前菜要下鱴刺身夹海苔,焯乌贼也不错。小菜要凉拌菊花。”

        “明白了。您吃什么炖菜?”

        “甜煮紫萁和香葱辣椒烛对虾。再要个醋拌竹荚鱼,里面放裙带菜和土当归,浇上芝麻醋一起拌。”

        “蒸菜吃什么好?”

        “来个蒸豆腐吧。味道调得淡一些,上面撒一把碎蛋黄。煎菜要洋葱香醋淋煎竹麦鱼。最后来个栗子金团和青柳松风烧收尾。先点这么多,之后我想吃什么随时加。总之先把方才说的那些菜上了吧。”

        小波波郑重地点头作揖,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个放着锡制烫酒壶的,高台小饭桌走了进来,随后一碟接着一碗,将菜品放到饭桌上。

        阿古十郎吃惊道:“这才眨眼功夫,没想到你主人竟准备得如此周全。做到这种地步,可是要花大价钱的。我方才已有所察觉,小波波姑娘,你这主人家真是出手阔绰。再怎么豪华奢侈,要在片刻功夫里,上齐这些菜肴,也绝非易事。我听说留守居多精通游乐之道,可这实在有些出格了,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波波娇媚地点头道:“我家老爷是能登大人的勘定役,而夫人的娘家,经营着江户第一的大商号越后屋,所以,家境十分殷实。最近受鹿儿岛英国商人骚动的影响,藩里决定购买武器,领到了一大笔御用金,就藏在那后面的金库中。据说晚上还能听到金子的叫声呢。”

        “恰逢这样令人不安的时势……今夜的招待多半与此事有关吧。”

        “这些要事,我们下人自然不会知道。只是常听谣传说,最近,有贼人盯上了我家的金库。这都是嘴上没把门的杂役们说的,到底几成真假,我也不清楚。不过,有您这江户第一著名捕吏驻守,不论是多厉害的贼人,应该都无法轻易出手,真是太放心了。”小波波发现自己多嘴了,赶紧扭动腰肢,拿起酒壶上前,“不说这些,您先来一杯吧。可惜您一定不会中意,我这个跳出云舞的给您斟酒。”

        小波波眼神娇媚勾人,斜望着颚十郎。

        颚十郎心满意足地拿起酒盏,说道:“若是招待金库的守门人,这规格未免太高。我这人天生厚脸皮,不讲究礼数,可是,这好酒好菜配美人,齐活儿了!……我脸皮再厚也得甘拜下风啊。哦哟哦哟,要满出来满出来了!……”

        颚十郎得意至极,逍遥自在,肆意嬉闹,让小波波频频斟酒。再说那小波波,她劝酒厉害,酒量也不含糊,嘴上说只能喝一点,却是千杯不倒。两人都能喝,酒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登时热闹非凡。小波波虽说是个下町出身的侍女,微醺后竟轻声哼唱起小曲来。而颚十郎原本乃是个浪荡子,两人一拍即合。

        阿古十郎彻底放松下来,使唤道:“这个盘子空了。”

        “您给我吧。”

        颚十郎放开胆子来吩咐这使唤那。稍后,小波波留下一句“失陪”,便离开了屋子,过了好久也不见回来。

        眼看酒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阿古十郎本来以为,稍过一会儿,小波波便会端来新菜,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他实在不耐烦,不停地拍着桌子道:“喂喂喂,小波波姑娘,你躲起来可不行啊。要补妆一会儿再补,先上酒,酒没啦!……喂,上酒上酒!……”

        仙波阿古十郎扯着嗓子大吼了几句,就听走廊上传来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一路往这边跑来。

        只见那瓦灯口的拉门一开,探头进来的却是颚十郎的死对头,为争第一名捕之位,闹得针尖对麦芒的南町奉行所与力——藤波友卫!他身后跟了两、三个捕快,皆是身穿卷羽织,拿着十手捕棍,一个头发蓬乱、管家模样的大爷混在捕快中,几人一股脑涌进茶室里来。

        颚十郎喝得醉眼朦胧,面若春霞笼罩,恍惚地看着藤波,惊道:“哟!这不是藤波先生嘛!稀客稀客!……莫非您也是被请来守金库的?快别苦着脸站在那里,过来喝一杯嘛。劝酒一流的乙姬大人一会儿就到,您先坐吧。”

        藤波惨白的痩脸绷得笔直,怔怔地盯着颚十郎看了半天,咬牙道:“仙波先生,我藤波万万想不到,你竟是那贼人的保镖。”颚十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我只想再喝口酒,您说什么呢?”

        “少装蒜,尽胡扯。你一定是埋伏在这里,骗过当夜班的护卫,打算暗中撬开金库吧!……这种点子,的确是你能想得出的。现在回头想想,你说你曾在甲府当班,可辞官后的四、五年里,没人知道你在哪里,究竟做了什么,之后突然出现在舅舅森川庄兵卫家里,若无其事地当上北町奉行所的例缲方。没想到这人称江户第一的捕犯名人,扒开画皮一看,嘿嘿,竟然是金库大盗的同伙!真是离奇至极!……我说仙波,你一直装蒜,可这次是好运走到了头。看在我们乃是昔日对手的分上,我藤波亲自押你去大牢。你就死了心让我绑了吧。”

        颚十郎两手乱挥,争辩道:“开……开玩笑!一定是搞错了!”那管家模样的老人,从捕快身边上前一步,一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颚十郎道:“一定是他没错!我绝不会看走眼!……你这贼人,盘腿坐在老爷的褥子上,又是要酒又是要菜,晃着个长下巴,与那女贼卿卿我我,眉来眼去;还胆大包天穿上老爷带家纹的羽织!我亲耳听到,你厚颜无耻地说,只要你在这里,无须担心撬金库之事!你还有什么能辩解的,这胆大妄为的贼人!”

        颚十郎的酒登时醒了,转去对藤波道:“原来如此,我知道缘由了。藤波先生,您会错以为我是犯人确实有道理。事情是这样的,只要您听我……”

        藤波友卫冷冷地回道:“你若有辩解之言,就去能申诉的地方说吧。喂,别管他,给我绑了!”

        藤波一声令下,立马跑出来几个探子。“老实点!……”

        “老实点就对你客气些。少磨叽,快让我们绑上!……”

        他们四面围住仙波阿古十郎,将他两手背在后面,五花大绑起来。

        

听香



        正所谓世事难料,颚十郎昨日还是江户第一名捕,曾在将军面前,获得捕犯御前对决的胜利,今天却被人关进扬屋,全没了昔日风光。

        仙波阿古十郎再怎么大大咧咧,这次也多少有些感慨。他看似寂寥,独自端坐着,却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整整半天,他都如严寒中的枯木一般,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就在清早八点提审将至之时,阿古十郎忽然瞪大眼睛一拍膝头道:“有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一如往常地枕着手臂自语道,“嗯,总算有些眉目了。”

        本以为颚十郎这次一反常态,因被抓一事意志消沉,垂头丧气,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整治这给自己设套之人。

        他望着大牢的栅栏门,心里想道:“看这日头已近八点,马上就要提审我了。我已抓住了线索,不出意外,定能抓到犯人。只要有那时的信件,也不至于陷入如此窘境。只因事事对对方言听计从,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事已至此,若不能找到贼人的线索,这黑锅我怕是背定了。可现在虽有眉目,却苦于线索太少,若是没有别的线索,就只能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查到底了。”

        颚十郎一个翻身,盘腿坐正了,拿手捏着长下巴尖,自语道:“若是茶室里熏了香,我进屋时就该闻到。可我嗅到那香气,怎么想都是在那侍女进屋以后。如此想来,这只能是她身上的气味。我的鼻子可不傻,不是我吹牛,我这鼻子虽没狗鼻子厉害,却也能够清楚分辨出,相当多的气味。刚进屋时,绝对没有嗅到那股香气。天助我也!……那气味别具一格,只要唬住藤波,让他把提审延后半日,帮忙取来五十八种香木,让我逐一听香嗅闻,说不定能找到那犯人的线索。回想一下,这次实在是干了一件愚蠢之事。虽说我生性好吃,可被美酒佳肴蒙蔽双眼,受人陷害,也太狼狈了!……话说那贼人竟能抓住我的弱点,用此等风雅的书信,将我引出,不得不夸他们一句干得漂亮。他们知道我不好对付,便设套让我背上金库大盗同伙的污名。不仅为自己撬金库做掩护,还让我丟掉饭碗,实乃一箭双雕,佩服佩服。好吧,咱们走着瞧,就算我化成灰,也定要将这笔账还给你们!……”

        仙波阿古十郎正自顾念叨着,两、三个人走到牢房边。

        “说曹操,曹操到。就让我编派个像样的理由,让事情顺着我的心意发展吧!……”

        仙波阿古十郎挺直腰杆,故意低下脑袋。只见藤波友卫打开门锁,急匆匆地将半个身子探进大牢道:“仙波,提审了,出来!……”

        颚十郎应了一声,低头道:“我已经收拾准备好了。话说有件急事,关乎某位要人的命一一我就在这扬屋中,不逃也不躲,您随时可以提审我,可两小时后,将会发生危急情况,若现在浪费时间,届时便无力回天了。对我而言,这已是最后的奉公,恳求将我的提审推后半天,帮忙找来需要的东西。我能根据那些东西抓到犯人,将此案防患于未然。虽说我是嫌犯,可确实稍通推理之法,这点您最清楚不过了。请一定要相信我的话,照我方才说的,延后提审,先帮我集齐需要的东西。”

        藤波眉头紧锁,稍事思忖,警惕地道:“你不论耍何种花样,我藤波都不可能放跑你,若是有逃狱的念头,还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若果然是案情重大,我可以向主上请示,延后对你提审。你说的到底是哪位大员啊?”

        颚十郎用手指在掌心画了个圈,道:“不瞒您说……”

        藤波见状脸色大变道:“这可是大事!”他急忙跪坐下来问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劳烦您拿五十八种香木,和市面上贩售的所有头油、香油过来。我方才也说了,现在乃是紧要关头,还请速去速回。”

        “好,明白了。”藤波说罢,便如脱兔一般奔出了扬屋。颚十郎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定能冼脱污名。不过那捕犯狂人是不是会错意了呀?怎么跑得那么飞快。我不过是在手上比画,说他的胆子也就这么点大。那人爱胡乱猜想,看我画了个圈,大概以为我在说本丸的将军大人吧。滑稽,滑稽……)

        藤波不愧是坐拥五百人手下的名捕,那之后才一小时,便抱着一大堆香道用的香木、香油和头油回到扬屋。

        颚十郎彬彬有礼地接过来道:“准备得真快,有劳了。我马上开始听香。这事需要静思,劳烦您在这两小时里,让扬屋附近保持安静,勿要发出声响。”

        “明白,我将这一带的人全都遣走,你听完香就拍手示意。”

        “好。”阿古十郎十分规矩地答应一声。

        藤波友卫转身离开了扬屋,牢房内只留下颚十郎一人。他毕恭毕敬地坐正,一脸严肃地拿过香炉,在香炉里卖的炭火上摆好银叶,打开了香盒,将香木放到银叶中央,把香炉从右手换到左手中,右手蒙住香炉,有模有样地听起香来。

        颚十郎的眉宇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沉静神色。他半闭双眼,听完一块又换另一块,逐一嗅闻了五十八块香木,可要找的气味,并非出自这五十八种香木。

        颚十郎有些急了,开始继续嗅闻头油。他闻过三十二三种头油香油,也没找到那股香气,继续转去闻熏香和香袋。

        仙波阿古十郎最后拿起的,乃是四、五日前,才开始在芝神明的驼背喜左卫门店里贩售的,用法国进口香料调制的“菊香水”。颚十郎扭开用蜡封住的瓶塞,将瓶口拿到鼻子下一嗅,登时睁开眼睛大喊道:“哦!就是它!……”

        颚十郎洗清了嫌疑。没想到“香味”这一细节,竟成了关键时刻的救命稻草。那女贼小波波身上洒的香水,是无法争辩的铁证。

        原来,江户城里只有两、三名女子购买过,这款才开始销售的“菊香水”。且此次真乃天助十郎,女贼小波波正好住在驼背喜左卫门家的隔壁,是已在他家光顾了近两年的熟客。

        破案次日,颚十郎递上了辞官申请。上书本人生性顽劣,沉迷于口腹之欲,一时大意竟落人犯人圈套,实在丢人至极。这篇辞官申请有几分真意,却也有些装糊涂之嫌。

        藤波友卫以跪礼伏地挽留仙波阿古十郎,可是,颚十郎并未理睬,一甩袖子,晃晃悠悠地往本乡真砂町的住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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