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发觉自己被半兵卫看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手上拨弄的露草扔到地上。
“大战临近啊。”他感叹道。
“临近了。”藤吉郎将视线投向敌境内,过了一会儿,仿佛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阿优已经到岐阜城了吧?”
“从长浜出发的话,离岐阜城还早。”
“希望路途平安。女子出门,而且又是在战乱之时,让人担心啊!”
半兵卫没有回答。
半兵卫不仅因为阿优是自己的妹妹而担忧,更为主公的烦恼而忧心不已。
据说阿优已经从长浜回家。不知情的人如果听到这些,肯定会指责他们竟然将女子带到兵营中。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否则半兵卫也决不会答应。虽然半兵卫答应了,但内心还是有些反感。因为她虽然已经回城,主公却依然对她放心不下。
藤吉郎还未向信长报告情况,但他马上得仔细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将情人召到军营中来。
此处先说明一下事情的原委,也就是说他为何会做出这样有违自己原则的事情——将美丽的情人召至军营。
不破关虽然未设关卡,但其地形本身已经形成了天然的关隘。如果占据此处,便可扼制从湖南一带到美浓的平原,并控制前往京都、北国路及北海道的交通,所以虽然一再征讨,可敌人又马上集中到这一带。
刈安城、长比城、镰刃城、松尾山城,这些城池都是敌人的利齿。它们并非孤立之物,而是像牙齿一样形成连环。
藤吉郎的军队在伊吹的山麓处布下了阵。他还只是一名将校,所以不可能被授以大军,士兵屈指可数。藤吉郎要利用少量的兵力,抑制这一带的敌人,确保进攻小谷城的己方主力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这其实已经是一件重要的任务,但藤吉郎并没有就此满足。
“半兵卫,你再去一次吧。”
“不行。他也是一位武士,就算我每天都去找他,也不会就此变节。”
“你对敌人太过欣赏了。”
“非也,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
“要是那种交心的朋友,哪里有说服不了的事呢!”
“可是城门紧闭,我去了不管多少次,他不和我见面的话,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么就没有希望了?”
“就他而言,我想基本上是这样。”
“等等!我的人生里还没有遇到过绝望这回事呢!”
藤吉郎与军师竹中半兵卫在军帐之中的密谈到此结束,数日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半兵卫的弟弟竹中久作,带着一位旅途行装的美女来了。他将美女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带她到了军营中。
正巧,当天有一队士兵在垂井附近与敌人的一支小队发生了冲突,刚好回来。有人正在擦着满脸大汗,有人在大嚼干粮,有人在包扎伤口。这时,有位美女带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花香翩翩而过,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目送她离去。如果她不是半兵卫的妹妹,不是主公的心上人,这些士兵肯定会一起起哄,也许会上前拉扯她的衣袖了。
竹中久作在兄长半兵卫跟随木下家之后,自己也应召一同侍奉藤吉郎。论勇猛,他有自信不输给他人,在这次的战斗中,曾向其兄和他人表达了自己髀肉复生之叹:真是太遗憾了,为什么木下军要被安排在后方呢?若是跟随信长大人充当先锋的话,号称浅井家第一豪杰的远藤喜左卫门的项上人头,就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久作在数日前接到指示:火速从岐阜城方向将阿优带来!虽然说是主公的指示,但他却一脸愤懑,心想:岂有此理,居然要将女流之辈带到军营中来!阿优虽然是自己的妹妹,但不知何时得到了主公的宠幸,正因为有这方面的因素,他更感到不满,而且在战友面前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久作顶着烈日,终于带着阿优赶到军营。他向士兵打听兄长的所在,于是来到兄长半兵卫休息的军帐外,大喊道:“兄长、兄长!我是久作,我带着夕小姐刚从岐阜城方向回来,如何禀报主公,悉听尊便!”
他吼完,便扔下妹妹阿优,径直走开了。
半兵卫从军帐内走出,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阿优也看着病体孱弱的兄长。
“哥哥……我问久作哥哥,召我来所为何事,但他只是摇头说自己不知道……所以我就稀里糊涂地来了。”
“吃惊也很正常。看来,你被委派了一个重要的使命,不过话虽如此,大哥我会和你一起完成,所以不必多虑。”半兵卫安慰了几句后,又转过身说道:“这姑且不论,你还是去给大人请个安比较好吧。大人的处所就在这后面的军帐中。”
阿优听到藤吉郎的名字,脸猛地红了。半兵卫是以主公的身份提到藤吉郎的,现在却看到妹妹害羞的神情,可能是场合不对的缘故,他感到有些下流,于是也无意再去安慰她。
“阿优大人,我现在去禀报主公,请在此稍候。”
他故意说了这些见外的话,接着走向大松树之间缠绕起来的军帐之中,藤吉郎在那里。过不多久,他便回来了。
“主公正在等候,你可以去那边了。”他用手指了指。
阿优以为兄长会和自己一道前去,但他却只顾着吩咐杂兵办事,全然不顾自己。于是她只得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阿优要来,从军帐中退下了数人。蜂须贺彦右卫门、堀尾茂助,甚至连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等侍童也接二连三地从帐中走了出来。
阿优感觉有些对不住这些人,便只好伫立在军帐的背后。这时,藤吉郎掀开军帐,说道:“哟,这不是阿优吗?为何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快进来吧!”说完,他便握着阿优的手,将她带进帐内。
藤吉郎毫无担心和顾虑,他直愣愣地盯着阿优那被晒得略带小麦色的面容。
“你来得太好了……路上没遇到敌军吧?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孤单?身体还好吧?”他甜言蜜语不断。
一名侍童可能是有事禀报,无意中掀开了军帐,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脸色一红,慌忙退下。
“阿优,你歇息下吧。”藤吉郎说道。
“是。”
“半兵卫和你交代过详细情况吧?”
“还未听闻,我马上去打听。”
“久作有没有说什么?”
“一句也没有说……”
“那我来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将你接到战场来,是想派你前去敌方充当使者。我听说浅井的臣下——通口三郎兵卫和你们兄妹俩从小便熟识,他现在正据守在不破郡松尾山的长亭轩城中。”阿优是一位对战争谋略毫无概念的女性,所以藤吉郎仔细地解释给她听。
此处虽然有多座敌城,但其中的牙城可以说只有长亭轩城一处。只要拔掉这颗主牙,其余的牙齿自然会松动。然而,这颗主牙一直迟迟未能拿下。藤吉郎率五倍的兵力,花费二十日以上,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依然未能将城池攻破。
究其原因,浅井长政也深知主城的重要,早早将驻守镰刃城的通口三郎兵卫转移到长亭轩城中。
通口三郎兵卫是一位少见的智勇双全的将领。半兵卫和他交往已久,感情深厚,对他颇为器重。因此,目前只有唯一一条计策,便是身为友人的半兵卫向他充分说明利害,兵不血刃地招降他。然而,对方也绝非常人,他将攻方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
藤吉郎之前就派半兵卫为说客,多次前往和谈,但通口三郎兵卫坚持不见。他的回复是:“即使平日里是好友,但如今已是战场上的敌人,毫无见面的必要!”他隔着城墙说完这些后就再无答复了。半兵卫已经吃了五六回闭门羹。
那么,就只剩一招了。这时候,女人是个例外。再勇猛的人,也会温柔对待女人。特别是在这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中,效果就更为明显了。
“第一,你和兄长半兵卫一同前去敲打敌人的城门,如何?一定要真心实意地拜访他……然后,通口三郎兵卫因同情而转变心意,打开城门,将半兵卫接入城内,到此,事已成就大半。然后交给半兵卫一人决定便可。”
说完之后藤吉郎微笑着问道:“你意下如何?并非难事吧?”
“我明白了,我二人会同心协力为主公效命。”阿优恭敬地接受了指示。
“你还没有尝过战场上的军粮吧,我请你吃一点,喂!那边的!虽然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先给阿优发点晚饭!”藤吉郎朝帐外吼道。
阿优仅仅在藤吉郎身边休息了片刻,便回到了兄长所在的军帐中,打理身上的衣装。兄长半兵卫也脱下甲胄,换上了便装。没过多久,两人便再次走出了兵营。
她和半兵卫两人同行。半兵卫和她各自骑在马上,戴着淡蓝色的披头。作为穿行战场的行人来说,两人的打扮未免太过优雅。
走到垂井的驿站时,太阳落山了。两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过了伊吹山山脚下的原野。此时,夏夜硕大的月亮从关原方向升了起来,路面显得比白昼还要明亮,从伊吹山刮来的季风,让空气如同秋天一般凉爽。
伊吹山在东,松尾山在西,两座山夹住不破郡的大道,从关村向着山间延伸而去。
“砰!”枪声在四周回荡。
半兵卫停下马,故意微笑着说道:“阿优,你是不是很惊讶?”
“没有。”阿优并没有逞强,并且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吃惊的感觉。没过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站住!”
两人骑在马上,前后竖起了四五支长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半兵卫在马上说道:“某兄妹二人,前来拜见城守大人通口三郎兵卫,有劳各位带路。”
“敢问尊姓大名?”
“我是木下藤吉郎的家臣,竹中半兵卫重治,这是我妹妹阿优。”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队的士兵们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看阿优清丽的身姿。
可能是看到他带着年轻女性,又穿着便服,应该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一部分士兵先行离开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长亭轩城的附近。这里被祖父谷、平井山和松尾山三座山团团围住,城寨规模不大,但占据天险之利。
半兵卫看到城门后,便对送行的士兵们道谢,然后先拍了拍城门。
“我有话要向城内的诸位说,在下是城代通口大人多年的故交,曾来拜访过数次,但一直未能得见,今夜见到月光如此美丽,不由得再次前来拜访,烦请代为转达。”
声音不大,便无法传到里面。硬邦邦的铁门,就算来人再怎么大喊大叫,都无人应答,半兵卫不停地说着。
即使如此,过了很久,却依然毫无回应。半兵卫就开始重复说着意思相同的话。这时,箭楼上方伸出一张敌兵的脸,他看着下面,说道:“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就算你来再多次,城代大人的回答还是一样的,请回吧。”
“嘿!”半兵卫仰头说道,“平时我是作为木下家的家臣前来的,今晚我只是半兵卫,和妹妹阿优一道,一边欣赏这月色,一边欣然来拜访。在下所认识的通口三郎兵卫大人,并非徒有武勇之人,他还是位风雅之士,颇解风情。看来他是因为被木下军包围,早早丧失了赏月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心情向友人倾诉了吗?不过事已至此,也是迫不得已啊。”
半兵卫自言自语地说着。这时,突然从城墙之间的雉堞中传来另一人的声音:“闭嘴!”
“哟,三郎兵卫大人!”半兵卫抬头说道。
上面的人回答道:“我说,半兵卫大人,你来的次数再多,也是白来,没必要见面,你回去吧……”
“叔叔,叔叔!我是小夕。”
“呀,这不是阿优吗,你一个女儿家,来战场做甚?”
“我看兄长的心境太让人同情了……还有,我听说叔叔大人可能会阵亡,所以前来告别。”
这里和半兵卫兄妹的出生地——菩提山城相距不远,两者都属于不破郡境内。通口三郎兵卫在半兵卫兄妹幼小时便认识二人。如今,听到阿优称自己“叔叔”,不由得想到了二人小时候的模样。
“开门!将二人带到本丸的书院内!”他已经松动了。
三郎兵卫解下甲胄,换上便装来到了书院里,见到了兄妹二人。
刚一见面,三郎兵卫便对阿优感慨道:“你长大了啊!我听说你进了木下家,时间过得真快啊。以前我抱着你,用胡须蹭你的脸,你嫌疼,还用手抓我的脸呢……”
接着,他又说道:“半兵卫大人多次前来拜访,但我丝毫不顾情面,一直闭门不见,实在多有得罪,但这是乱世常有之事啊,身为一介武夫,就是会有这种痛苦……请多体谅。”
不多久,仆从端上了一些简单的饭菜。
“或许这便是人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不如以月色为佳肴,同饮一杯吧。”三郎兵卫轻松地说着。
看来,三郎兵卫显然已经做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主公浅井最终能抵御信长的进攻。他似乎觉得,再支持半月或者一个月,自己的大限也临近了。
“唉,彼此彼此,武士的人生是最无常的。然而,虽然有种种无常,如果无法留下生存过的足迹,武士便不能成为真正的武士,作为人而言,则更是可惜至极。大家都不愿玷污自己的名誉。”半兵卫一边端着杯子,一边说道。他说的话道出了三郎兵卫现在的心境,三郎兵卫回答道:“是啊,当然是这样。”
现在三郎兵卫又回到了以前做朋友时的样子,完全敞开了胸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阿优,你能不能弹琴为我们助兴?”
听到兄长这样说,阿优答道:“是。”
阿优向侍从借了一面筑紫琴,在月光映照之下,弹起了琴。
虽是敌我双方,但两位朋友,都侧耳倾听着琴声。
灯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灭。三郎兵卫依旧俯身不动,白色的月光投在他的脸上,显得越发苍白了。
琴弦袅袅作响,她忧伤地唱起歌来。
八弦琴的琴声,不仅打动了室内的人,就连城内七百名士兵也听得如痴如醉。长亭轩城、松尾山的松籁,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琴声和歌声。
三郎兵卫瘦削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对了,三郎兵卫大人,您守护的城主二郎丸大人,今年贵庚?”半兵卫问道。
“十二岁了,真是可怜,前几年他的父亲堀远江守大人刚去世,如今又要以小小年纪据守在这座城内,不幸至极……”三郎兵卫说着,从怀里取出纸,擦了擦眼泪。
半兵卫坐直了身体,突然厉声说道:“你是个不忠的家伙!”
“什么?你说我不忠?”
“是的,就算他是武将之子,但还只有十二岁,他明白社会是什么吗?知道为何要战争吗?他明白什么是大义什么是节操吗?你身为人臣,准备据守在城内,最终只求一死,这一切都是你个人的意志。你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大义,无情地牺牲年幼无知的主公。我半兵卫不认为这种自私的想法算得上武士道,倒不如说它是误入歧途的武士道……三郎兵卫大人,你还认为自己是忠义之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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