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到达姬路的时候已经将近元旦的午夜。
虽然先行的家臣提前赶到姬路通报了,但是姬路城内完全没有预计到秀吉的归来。“哎呀!”举城上下为了迎接许久未回的主人,一片混乱。
自从秀吉离开中国地区,赶赴山崎一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乡。
这里住着许多当时留下的心腹部下、家臣以及他们的家人。特别是还住着去年七月从长浜搬到此处的秀吉的老母亲、妻子宁子和众多有血缘关系的老小。所有人都把秀吉看作家主,当作顶梁柱,即便他不在的时候,早上也会为他准备膳食,晚上求神保佑他的胜利。所有人都把自己今生的命运同他绑在一起,团结一致,坚持“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同进同退,听从家主的指示,顺着家主的天命,做好家中一员该做的事”。
“宁子呀,那孩子喜欢吃什么?”
连住在北院的秀吉的母亲听到秀吉将要回来的消息都高兴得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更别说被思念包围着的宁子了。
“他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不管给他准备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他小时候倒是挺爱吃薯汁饭。”
“薯汁饭?那是什么?”
“就是把山药汤倒在大麦煮的饭上一起吃。他很爱吃的,有次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同行的筑阿弥殿下叫他大胃王呢。”
“是山药饭吗?这个,做也可以做,不过听说是大晚上的回来,应该还是饿着肚子的吧,大概会想吃点泡饭吧!”
“这孩子,就是性急。那你说他会想吃点什么泡饭呢?”
“婆婆,这儿有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婆婆,请往院子里看。”
宁子起身走到纸拉门的格子处跪下,把门拉开一尺左右的距离。一股不属于春天黄昏的寒气袭来,老夫人像是怕冷似的紧了紧衣领。
“看什么?”
黄昏的庭院里随处可见点点残白,犹如土佐派的画师绘在屏风上的残雪。虽说春天已经来到,但广芝村的尽头,筑山的山脚还未出现野菜的嫩绿,还寻不见树木的绿芽。
“那个,那片雪下的东西。稍微刨开一点儿泥土,应该就能看到嫩绿嫩绿的蜂斗菜已经吐出了它的绿芽。把那个摘来做成蜂斗菜酱汤给他吃,您看怎么样?”
“哎呀,哎呀!有这么好的东西啦!在这儿还没看到过这道菜呢,那孩子现在应该也还没吃过吧!”
老夫人感念起母子亲情来,把上衣的下摆同腰衣一起往里折短。傍晚的天气还是比较冷的,再加上院子里的雪还未化尽,宁子生怕婆婆会感冒,立即站起来阻止她,可是老夫人行动很快,早已走到屋外了。
老夫人站在院子里笑着说道:“我可是穷苦人出身呀!”
屋外渐渐暗了下来,只有残雪处有一片余晖,宛如散落的白色小岛。
老夫人和宁子耐心地刨着雪,挖着土,祈求上天即便找到一棵蜂斗菜也好。她们抱着这样的心态,四处搜寻。
“宁子,找到没?”
“等下就会找到的。”
“现在还有点儿早吧!要是春天再早点儿来的话还有可能。”
“可是,越是认为没有的时候找到它,才越是稀罕呀!”
“它是不是也知道这点啊!”老太太突然揉了揉腰,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影子。“嗯,即便盛上的是山珍海味,里面要是没有人的心意的话,那也啥都不是,只不过是用来欺骗人的东西。”
“我丈夫也不喜欢这样没有心意的仅仅是食物的山珍海味。”
“果然如此。我记得很久以前,当时我和那孩子还在尾张中村的时候,有天晚上我们连一把稗子都没有,只能在汤里倒点儿味料果腹,母子俩抱在一起驱寒,就这么过了一晚。他那无恶不作的继父几天都没回来,我们又不想成为可怜的乞丐,只能人前装出一副吃饱穿暖的模样。别说米粒了,除了带点儿咸味的汤,那孩子都没吃过一点儿像样儿的粮食。啊!那样的日子过了不少天呀!世人看到那孩子就叫他饿死鬼,筑阿弥殿下回来的时候,大胃王、大胃王地骂他,那时候正是他长个子的时候,能吃是应该的呀!”
“……”
“宁子呀!也就你了,我也就能跟你说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想你是会一辈子在他身边的人呀!那孩子……不能说呀!你的丈夫不管是天下第一的名将还是无名小卒,他会永远在背后支持你,他也是我这老母亲的依靠呀!请你一定要这么想!”
“……”
四周一片寒冷,连梅花的花苞都像被冻住了。夜深了。宁子和老夫人两人还看得清哪儿是泥土吗?两人的手和木棍的一头在不停地移动。
“嗯,宁子呀!我至今都觉得我这辈子干了好事。我过得那么穷倒也把那孩子拉扯大了。我经常对自己这样说。日吉呀!不要变得卑贱。看人看的是他的心,物欲什么的以后总会得到满足的。即便是一时也不要把自己弄得连财物都不如。有时候,因为以前经历过穷日子,人会变得心灵高尚,把自己看得比财物重。氏神之子呀!您是天赐的长寿之人呀!为什么让物欲牵着你走,把自己置于财物之下呢?原本重于万物、自由使用万物的人,要是把自己置于万物之下,那就完啦!”
“不仅仅是穷的时候,富起来更是要这样。以自己所拥有的财物为傲,因所拥有的财物而被人们争相拍马,越是富有越是被自己的财物所拿捏得这样那样,把财物置于自己之上的可悲的富人何其多呀!虽说多亏了那孩子,我们当过一城之主的妻子、母亲,但我也决不会忘记这个的。把自己置于财物之下又怎么可能立足于一国之上呢?宁子,你说是不是?”老夫人继续说道。
侍女、老臣、侍卫等一行六七人用袖子护住烛火,一边高喊着“北之丸殿下”“老夫人”,一边在庭院里四处寻找。
“我在这儿。”
大家听到回应,一起拥到这里,看到老夫人后放下心来,说道:“没有在里面您经常待的屋子里看到您,都点灯了,就到处找您,连前院都找去问,也不知道您去哪儿了。”
老夫人听了连连道歉。“哎呀!这儿都是北院的另一头啦!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说完,老夫人与宁子相视而笑。
老夫人看了看放在腰衣下摆折出的兜里的蜂斗菜,问道:“宁子,你找到几棵?”
宁子数了数自己腰衣里的蜂斗菜回答道:“七棵。”
“果然是你找到的多啊,老太婆我只找到五棵。都放在一起吧!”老夫人把蜂斗菜都给了宁子,放到她的腰衣兜里。
“哇!蜂斗菜!”“亏您能找到,这都下着雪呢。”侍女和家臣们把蜡烛移近了些,好好打量了下蜂斗菜。还隐藏在泥土深处的淡淡的春绿色的植物非常害羞,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包裹在浅红色梅花下面。拿起来一看,真像颗珠子。
“哎呀!”侍女们大吃一惊。老夫人回头朝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濑尾金五郎——一直看守着中门的年轻侍卫,喊道:“金五郎,你家的那位病人最近怎么样了?这种冷天老毛病加重了吧!听说蜂斗菜是治疗痰瘀最好的药材。煮了吃还是弄成汁吃都可以的。”说完从放到宁子手里的蜂斗菜中拿出几棵,用白纸包着交到家有生病的老父的家臣手里。
“那个,谢、谢谢老夫人!”金五郎因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失去了沉稳,一下坐在了雪上,双手抱着纸包说:“老夫人用双手拂去白雪找到的东西……太浪费了。父亲,您是冥冥之中得神助之人吧!”
年轻人颤抖着声音,感极而泣,并且像是一副永远不打算停歇的样子。
城楼上响起了报时的太鼓声。远处,夜空被红红的篝火照亮。这一胜景只有今晚才能看到。而这时新一年新一天的太阳还未升起。
宁子扶着老夫人的手,就着前面侍女手中的烛光,后面跟着一群侍女,回到温暖的大殿。
濑尾金五郎也回到了所负责的中门。不过,他很伤脑筋,他怕蜂斗菜放在怀里会压瘪了,想找个地方让它能好好的待到明早。听跟他一起守门的侍卫说,侍卫房里挂着一个小小的神堂。于是,他伸直手轻轻地把白纸包放在了神堂边上。
“濑尾,那是什么呀?”同他一起守门的侍卫还有四五位,他们好奇地问。金五郎没有搭理他们。他对着神堂拜了一会儿后坐到他们坐着的炉边。
其他的侍卫今天不当班,这时正在炉边烤饼吃。金五郎要值班守门,在炉边坐了会儿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那个呀!那个是蜂斗菜。”
“蜂斗菜?”
他们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这么忙你还有闲情找这个呀!那又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到神堂上?”
金五郎挺直了腰,看着炉火,眼中的泪水映照出的火焰也炽烈得像要溢出来似的。
“哈哈哈!濑尾在哭呢。”他们中的一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其他人一脸严肃地保持沉默。因为金五郎的泪水看起来很真挚。
“不是我摘的。当班的时候谁有闲心找这个。是老夫人赏赐给我的。”
“谁,老夫人赏赐的?”
“听我说,是这样的。不知道老夫人从哪儿听说了我的父亲甚右卫门的老毛病,说用蜂斗菜治痰瘀最好就赏赐给了我。这么寒冷的雪夜,老夫人和北之丸殿下两人一起,亲自在院子里找到的东西,赐给了我一些。兄弟们,这难道不应该哭吗?谁想笑就笑吧!我自己一个人哭。”
金五双手掩面哭了起来。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走到神堂下。
“忘记点灯了。”
油灯亮了。
大伙都仰头望着神堂。包含着老夫人心意的白纸包和菜叶的青绿映得人的心灵一片明净。
“……”
谁都没有站起来走到神堂前拜一拜,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幸福。一种即便死在这座城里,即便现在死去都无悔的幸福。所有人都想着,在这朝不保夕的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们竟然能成为羽柴家的家臣,真是幸运啊!
这种心理也不能说很神奇。油灯发出光是在一勺燃油的作用下,被称作神木的杨桐也只是许多普通植物中的一种。白色的纸包,里面也只不过是有几棵蜂斗菜。从物这一角度来看,这些东西也仅是些东西。而且不过是些穷人家的玩意儿,连被谦虚地称作微薄的东西送人都不够格。
而这些东西却能让人感动得哭泣,甚至能让拿着微薄俸禄的士族在内心起誓——到需要时要高兴地死去。
蜂斗菜是东西吗?真的能称呼它为一种东西吗?
蜂斗菜的那种淡淡的苦涩、通过舌头让人想起冬天的苦难和早春的希望的那种香气和味道,让不喜欢它的人觉得苦到难以下咽,让喜欢它的人深深地爱上它。
拥有着四季并由四季组成的这一奇妙国土包含着许多不能单靠牙齿咀嚼来感受的香气、颜色、味道。这些香气、颜色、味道即便是在一棵小草的嫩芽中都能找到。如果这些来到人的掌心是被人倾注了爱意的话,物和心的区别就将消失。以物喻心,寄心于物,这是这片国土的神奇的传统。
所以,在这里告诫所有武士和天下百姓,不要把物和心剥离开来,不要干些起反作用的事情。秀吉的老母亲想说的也不过是不要把这二者弄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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