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猿,哦,不,木下大人有来吗?小一郎……”
武士们一边七嘴八舌的叫唤,一边走进小一郎的长屋。一群人包括前田犬千代、山内猪右卫门、池田三左卫门,以及哥哥的大舅子木下孙兵卫,和他的义弟浅野长吉。时值永禄六年(一五六三)六月,梅雨季才刚结束。
“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小一郎连忙走下土间,低头迎接这群身分地位高于哥哥的年轻武士。
“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竟然不见踪影,真不像阿猿的作风。”
前田犬千代咋舌说道。他是尾张海部郡的土豪前田利春的儿子,因为是四男,俸禄只有区区五十贯。四年前,他斩杀了信长宠信的茶僮十阿弥,被迫逃离织田家,而且罪未获赦,就私自参加第二年的桶狭间战役。之后信长才终于网开一面,允他归队,也算是个经历大风大浪的人。哥哥和犬千代过从甚密,如今还毗邻而居。
“看到藤吉郎大人就跟他说,难道他不在乎和心爱的宁宁分隔两地吗?”
前田犬千代说完,便领头往外走。
“这、这是甚么意思啊,前田大人?”
小一郎急忙反问道。
“现在谁不知道这件事啊?如果要把城迁往二宫的深山中,就不能带宁宁一起去了。”
犬千代生气地撂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样子,似乎是信长决定要将根据地由清洲迁往北边的二宫山中,前田等人想要发起反对运动,正在四处找人响应。
“原来是这么回事。”
等众人扬长离去,剩下小一郎一个人时,他才自顾自地颔首,明白了哥哥早上的举动背后的意义。昨晚哥哥直到深夜才返家,今晨一大早又出门,还特地绕到小一郎家,叮嘱他说:
“不管谁来找我,都说我出去了,没有交代去处,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耳聪的哥哥可能很早就得知信长的决定,也料想到会发生这类的骚动。但他既不愿意违背信长,又不想伤了同侪间的和气,所以故意避不见面。
信长收服了尾张境内的小集团之后,又在去年(永禄五年)十月底,攻陷了岩仓城的织田信贤,平息了尾张国内最后一股反对势力。
织田信贤是尾张的守护代织田家中,治理上四郡的织田伊势家的现任领主,信长家则原本只是统治下四郡的织田大和家的家臣。因为同样姓织田,看起来似乎有些关连,但其实两家并无血缘关系。不过,在岩仓城的信贤眼中,信长家只是“旁支的家臣”,可能就是因为自恃正统,所以始终不肯臣服。
但就实力而言,信长才刚刚击溃今川义元大军,名震天下,信贤根本不是对手。进攻岩仓城时,木下组当然也有参战,但那根本称不上作战。信贤的部队一看到信长大军的声势便斗志尽失,前后没几天(十一月一日)就放弃了岩仓城。
好不容易统一了尾张国,第二年(永禄六年)三月,信长又和三河冈崎的松平元康互结姻亲,将女儿五德姬许给元康的长子信康。虽然婚期尚早,但两家的结盟因此更加稳固。不过,织田家固然因此免除了来自东边的威胁,但也必须放弃向东进击的野心。
“很快就轮到美浓了。”
哥哥去年收揽了美浓境内的土豪蜂须贺小六一党人,在东美浓布下了据点,所以为此雀跃不已。
果然,信长在今年春天渡过木曾川,攻打斋藤家的根据地稻叶山城(日后的岐阜城)。信长仍选在农兵忙于插秧种稻的时期挥兵进击,一直攻到稻叶山城下。可惜稻叶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对峙数日后,长井隼人佑等美浓方面的援军杀到,信长大军终至无功而返,吃下连续三年的败绩。
“力攻无益。”
信长判断情势,更坚定了原先的决心,驱使武力不强但专事作战的佣兵集团,执行“持续进攻”的战略。然而,清洲毕竟相距太远,要不断向美浓施压,使兼务农耕的美浓武士筋疲力竭,就必须将根据地迁到北尾张。这是笃信合理主义的信长得到的结论。
这个想法乍看之下不足为奇,但在当时却是革命性的决定。战国时代的大名是由地方上的豪族地主扩充势力而形成,因此绝不轻言离开领地,因为这不只意味着迁徙,还必须放弃辖下的农兵。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便是为此缘故,在领地扩充之后仍不肯离开诸多不便的原根据地。
但信长却勇于尝试,而且是在大家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断然提出的。三天前,信长藉着巡视北尾张之便,登上二宫山上,突然宣布:
“我要把城迁到此地。我要大家离开清洲,跟我一起迁过来。”
二宫位于北尾张,地势狭窄崎岖,光是说要迁城,就已经够大家惊愕的了,竟然还要迁到如此狭小不便的山城,也难怪住惯清洲宽广平原的家臣会急得跳脚了。
“二宫的山谷能住人吗?”
“那种地方怎么建宅邸啊?根本没地方供织田家众人栖身嘛。”
“女人、小孩甚至不能出外走动走动,进出城内至少要走上半公里山路呢。”
这个消息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传遍了全清洲城,掀起极大的骚动。前田犬千代说:“阿猿大人难道不在乎和心爱的宁宁分隔两地吗?”就是这么来的。
“信长主公怎么会想要迁到二宫的山中呢?”
连小一郎也觉得大惑不解。信长一向精力旺盛,主动积极,实在很难想像他会有据守山城的想法。
“我看这次哥哥也该反对一下。”
小一郎不由心想。然而,当天深夜藤吉郎悄然归来,只是表情黯然而严峻地低声说:
“不,不,信长主公一定另有深意,千万别和大家一起起哄。”
每当哥哥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就意味着他心里藏着一些不欲人知的想法。
木下藤吉郎果然没料错。几天后,信长以虚心接纳家中众人反对意见的姿态,改口说:
“既然大家这样说,我就放弃二宫,改迁去小牧。小牧离美浓较近,土地又宽广平坦,这样大家总没意见了吧。”
事到如今,强调二宫狭小不便的反对者,总不能再反对信长把根据地迁到“宽敞方便之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首肯了。
其实,信长起初就无意将主城迁到二宫的山中,但他知道如果一开始就说要迁到小牧,家中众人一定会反对,因此故意挑选大家更难以接受的二宫,以彼此妥协的形式,通过“迁居小牧”的决定。《信长公记》中,便曾以“出奇的巧计”来形容这件事。
绝大多数的战国大名,宁愿忍受不便,也不轻言迁城,只有织田信长从清洲到小牧,从岐阜到安土,一迁再迁。而迁居小牧,也可以说是他能抢先取得天下的一个关键性的起步。
而且,迁居小牧也意味着织田家众人必须远离各拥地盘的下尾张,贯彻“兵农分离”制度。这同时也巩固了信长在织田家的领导地位。
自此,信长不是土豪联盟的首领,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尾张国领主,或说是“小国的独裁君主”。
一向以身为“织田家历代重臣”为傲的土豪旧臣,也因为这件事而重要性大减,相对地,木下藤吉郎或泷川一益等原本没有地盘的佣兵队长,地位反而大有提升,因为比起必须从遥远的下尾张召唤属下的旧臣,佣兵队长拥有大量聚居长屋的足轻,更能即时派上用场。
“原来哥哥早就洞悉了这一点。”
小一郎再度为哥哥的先见之明而讶异不已,并且默默地努力,在这块新的土地上深深地向下扎根。
情势又朝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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