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哥哥边说边把急使送来的信函递给小一郎秀长。时值天正六年十月末,两人在播磨书写山的军营。
哥哥递过来的信函,第一行排列着这几个文字。有那么一瞬间,小一郎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接下来便觉得眼前发黑,一阵恐惧袭来,让他的手不由得颤抖。
“怎么可能呢?”
羽柴兄弟同声低语,彼此对看了一下。不过,信中接下来便具体地说明了第一行文字的意思。原来荒木摄津守村重返回伊丹的有冈城后,不理会织田信长的出兵指示,只是一个劲地挖深沟渠、加强栅栏,并且运入兵粮和枪弹。
(如果事情属实,一定是存心谋反。)
小一郎当然非常清楚这种情况,因为一年前松永久秀在大和的信贵山城、半年多前别所长治在附近的三木城,也都做了同样的事,后来也真的叛变了。再说,在织田家的领地中仓促进行笼城的准备,这是唯一可能的原因。
可是,秀吉、秀长兄弟还是不相信荒木村重会谋反。连被紧急召来商议的羽柴军团主将——竹中半兵卫、黑田官兵卫、蜂须贺正胜、宫部继润等人——也不敢相信。
事实上,万一荒木村重叛变,他们根本无法承受。就在这种情结下,包括羽柴兄弟在内,大家都不愿相信这件事。如今他们西有强敌毛利,域内又有别所家等播磨豪族叛乱,万一镇守东边摄津地方的荒木村重投敌,羽柴军团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使他们不肯相信这件事,那就是荒木村重根本没理由叛变。
直到今天,荒木村重谋叛的理由依然不明。身为织田家第一个基督教徒,他不可能像别所长治等人一般,因为受到信奉一向宗的家臣施压而反叛。他也不可能像明智光秀一样,对信长的赏赐或评价有所不满,因为信长对他有高度的评价,给他的赏赐更是多得让人嫉妒。
荒木村重原本是摄津的豪族,听说足利义昭离开奈良一乘院,寻求继任将军,便加入其手下,后来很自然地转向了织田家。这些他早年的经历,和日后杀害信长的明智光秀相当一致,也成为史家关注的焦点,因为这显示出他和光秀一样,都是思想传统、教养高尚的知识份子。
而且,荒木村重留在足利家的时间远比明智光秀来得久。光秀因为从中牵线,将足利义昭推销给织田家,因此从永禄年间起便同时隶属于足利家和织田家。可是村重直到天正元年义昭背叛信长,出奔槙岛城以前,一直担任足利家的家臣。换言之,直到村重背叛信长事件发生的六年前,他才正式归入织田家,是织田家的七大军团指挥中年资最浅的。反过来说,村重只花了五、六年时间,便成了织田家的重臣。
可见这五、六年间荒木村重的表现有多出色。天正二年,他讨伐摄津一带的一向宗徒,翌年又攻陷了属于本愿寺派的天满、大和田城寨,倏忽之间就平定了大半个摄津。信长向来重视能力过人的干才,看到村重如此勇猛的表现,当然会给予高度的评价。他把有冈城等几个城分给村重,命他担任摄津的领导者,并派高槻的高山右近和茨木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协助他。于是荒木支配了摄津将近五十万石的领地,并且拥有指挥一万五千士兵的大权。
这样一个受到信长高度评价、授予大的武将竟然会背叛,不仅织田家中,连全天下都为之愕然。难怪起初连信长自己都不相信,甚至差人质问他到底有何不满。
根据一般的说法,这件事的起因是荒木村重的一个属下私自将兵粮送入本愿寺,荒木担心东窗事发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才把心一横,大胆背叛。在封锁敌人兵粮补给的作战中,偷偷把米卖给敌人,固然是无可赦的大罪,但主将因为手下一个部属犯罪就谋反,做法也未免太极端了。如果真是这样,显见村重当时的心态已经有些异常。
史家中也有人强力主张,这是织田信长和荒木村重的性格差异所造成的,因为循规蹈矩、教养高尚的荒木村重,再也忍受不了信长轻蔑传统、奔放背俗的作风。这些年来,重视传统和礼教的高尚之士的确逐渐离开了织田家,但是村重年届四十三,正是判断力最强的时期,怎么可能单为这个原因就舍弃了高位和光明的未来,不顾一切地展开成功率几近于零的冒险行动呢?而且村重在决定谋反之前,曾有相当明显的挣扎,并非因为一时冲动而叛变。
某些研究者主张村重是受到毛利或本愿寺的利诱。照当时的常情判断,敌人前来游说煽动的可能性极高,但村重信仰基督教,应该不至于和本愿寺勾结,倒是比较可能受到当时在毛利家庇护下待在备后鞆地的足利义昭煽惑。不过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足堪证明。
另外一些人则认为问题出在村重本人的野心上。的确,荒木村重一手掌控了织田家西部战线的要冲摄津,以他的地位和立场,就算有其他野心,也不算过分。可是谋叛之后,荒木村重的行动却出乎意料地迟缓,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野心勃勃、意图篡夺天下的举措。相反地,他甚至在叛变以前传唤手下的大名高山右近和中川濑兵卫来商量。一个明知谋反要靠密谋才能成功,却在叛变之前到处找部下商量的人,怎么可能盗取天下呢?这些举动,看起来反而比较像一个被逼入死角、身心俱疲的落难英雄。
总而言之,这种种说法固然陈述了某些事实,却都未能提供一个让众人满意的真相。因此,很可能是这所有的情况,再加上荒木村重因为疲惫而产生的心理崩溃,才引发了这次的谋叛。
事实上,那段期间荒木村重所率领的军团老是接到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维持摄津一带的治安,以及确保前往各战线的补给路线安全畅通。这是非常艰困的工作,因为摄津位于畿内的中心地带,水陆交通四通八达,以致新旧势力混杂纠葛——既有足利体制的余党,也有仰各国大名鼻息的人;同时,历史悠久的寺社众多,一向宗、法华宗和基督教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而且浪人、盗匪、民间武士等无赖也四处群聚。当织田信长在本能寺之变被杀后,此地立刻变成化外之地,无法无天,穴山梅雪一行人被杀,德川家康几乎冒着生命危险才返回三河,可见当时京畿并不是甚么治安良好的地方。
要维持这种地方的治安,确保运送补给的路线畅通,恐怕比和一个小国作战还要辛苦。但信长可不是那种仁慈的统帅,肯让荒木村重和他手下的一万五千大军只做这么一件事,而是毫不客气地还要派他们到各地战线支援。
天正五年到六年间,荒木村重所率领的军团打了无数场仗。杂贺党作乱时,他们前往纪伊讨伐,然后又赶到播磨和毛利家作战;松永叛变时他们出动了,对于平定丹波也贡献了心力,尤其和石山本愿寺,更不知交手了多少次。换言之,荒木军团虽然身负维持摄津秩序的重任,却仍不断机动性地奉命支援西边部队的需要。
荒木一一扛下了这些任务,而且在各地都有不错的表现。但在这段期间,村重本人疲惫不说,士兵更是焦躁不耐。不管被派到哪里,他们都只是援军,必须尊重当地主将的职权,上阵时老是被安排在不利的位置,被迫去打没把握的仗。这些情况尤其让直属信长的大名抱怨连天,更加重了村重的精神压力。他只能在信长授权的范围内指使这些未接受他赏赐领地,和他建立起封建主从关系的支援大名。这对通情达理的村重来说,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简单地说,其实就是担任过足利义昭手下、接受了传统教养的荒木村重,无法接受织田信长激进式的改革作风,身心备受煎熬。村重一定是以自己的观点为基准来判断,认为内外一定有许多势力反对信长这个粗俗激进的改革者。他之所以会在谋反前和高山或中川商量,想必是相信他们两个人也对信长有非常强烈的不满吧。就这个层面来看,荒木村重的谋叛,可以说是革命势力中的稳健派(经常被称为“右派”)对抗激进派(或称“左派”)的举动。这几乎是任何革命都会发生的状况,而且之后也有多名武将起而效法。
织田信长生命的最后几年,除了和外在的保守势力作战外,还必须应付内部“右派”的激烈抗争,其间经过了两次叛变和数次肃清叛乱者的行动。可是到最后,还是“右派”的明智光秀发动政变,推翻了激进派的信长。
不过,只有我们这些后代的人才有“特权”看清这一切。活在当代的人,目睹战国大名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百余年,恐怕只把织田信长看做多如繁星的大名中比较成功的一个吧。这一点,大概羽柴秀吉和秀长兄弟也不例外吧。在他们务实重利的头脑中,恐怕压根就不会想到信长和他的敌人及背叛者,是因为思想上的差异而对立的。也因为这种思想上的单纯,最后将他们领向了宽阔的成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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