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八年二月,羽柴秀吉返回近江,和母亲阿仲、正室宁宁享受难得的家居生活。然而,拥有近江长滨和播磨一国总计五十多万石领地的秀吉,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舒适自在地度日了。身为农夫弥右卫门妻子的阿仲,和原本是组头之女的宁宁,如今都裹着昂贵的绢织品,身旁有一大群女侍在旁服侍,秀吉身边也总是跟着几个母衣众和侍童。况且家中又多了一个怠慢不得的成员,也就是前一年从信长那儿恳求来的养子——织田信长的四子于次丸秀胜。
当时年方十二岁的秀胜,是个和伟大生父大相迳庭的孱弱少年,从三位参议这个远在养父之上的官职,对他实在是过分沉重了些。不过,既然是主君的亲生儿子,不管好坏都是重要人物,也是连接羽柴家和织田家的桥梁,无论馆邸的设备或家中的规矩,都必须配合他的水准。
秀吉还故意和他一同前往长滨八幡宫参拜,夸耀羽柴家和织田家稳固不可动摇的关系。秀吉利用这种形式弥补了自己亲戚鲜少、无法生子的缺憾。像他这样天才型的现实主义者,几乎能将任何不利的条件转化为有利的材料。
这段期间,秀吉还请了堺市的豪商津田(天王寺屋)宗及等人在长滨城内举行茶会。宗及是信长的茶师长之一,和他结为挚友在政治上意义非比寻常。此外,秀吉也想透过和天王寺屋等京、堺的豪商来往,把领地播磨的物产销售给他们,获取商业上的利益。将物产流通到因织田家统御畿内而产生的庞大市场,利润极其丰厚,秀吉就是靠着授与这些商业利权,才能三不五时地献给信长豪华无比的贡物。
总之,待在近江的两个月间,哥哥秀吉并未清闲度日。不过,负责留守播磨的小一郎秀长,却远比哥哥来得忙碌。他数度往返自己所拥有的但马竹田城和播磨的姬路之间,一面调查新领地的各种状况,一面为接下来的大战略预做准备。
“此地远比近江难统治喔……”
小一郎一再强调这件事,避免家中诸人因骄傲误事。
事实上,刚占领的播磨仍有许多旧势力的余党或态度不明的豪族、农村武士,情势的确轻忽不得,其中尤以一向宗徒的问题最让人伤神。依照织田信长和本愿寺光佐所缔结的协议,播磨也接获了休战的指示。但中央高层之间达成共识,地方却未能切实遵行的状况,古今中外皆所在多有,况且亲人、兄弟、好友或同僚遭到残杀的一向宗徒,不可能因为总寺院发下来的一纸命令便乖乖收兵。
小一郎设法维持治安,敦促因战火而离乡背井的农民返乡,并且详细调查一向宗徒的状况。他缺乏秀吉的天纵英才和强烈自信,因此处理任何事都像新手般小心戒慎。只要碰到稍微重要的事,一定禀报上去,听候秀吉裁决。相对地,他总是将呈给哥哥的报告整理得完备无误。他之所以能顺利服事难以取悦的独裁者信长,和懂得如何大胆下判断的秀吉这两位主君,凭藉的就是这一点。
小一郎以脚踏实地的努力,迅速建立起统治播磨的体制,并且明确地掌握到目前的问题所在。闰三月初,秀吉返回播磨,非常满意小一郎的表现,并着手摧毁一向宗的势力。他积极保护和一向宗徒对立的日莲宗或净土宗,利用农村与农村间的对立使其互相牵制,并且收揽别所等豪族的旧臣,减少不满份子。同时,在四月二十四日,秀吉对播磨一向宗徒暴乱的根据地英贺本德寺发动总攻击,一举摧毁了这个寺庙镇,命当地住户迁居至姬路城下。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攻击,但其实事前早就经过小一郎的谨慎调查和布线。
不过,羽柴秀吉可不会以统御播磨一国为满足,他的眼睛早就已经转向了下一个目标,也就是攻打毛利领地,掌握织田家西部战线的整体主导权。攻下三木城后两个月,秀吉便命归附不久的宇喜多直家攻打隶属毛利的美作、祝山城,期望由此一举攻入毛利家的势力范围,立下辉煌的战果。不料在城主汤原春纲的奋力抵御,以及吉川元春的即时驰援之下,宇喜多部队节节败退,倒过头来丧失了隶属宇喜多家的寺畑城,以惨败收场。毛利家仍然强大得不容轻易侵犯。
“要攻打毛利,一定得由后方着手……”
秀吉是在告诉小一郎,不能从正面的山阳道,而必须从背面的山阴道发动攻击。由于这也是平定丹波和丹后的明智光秀所觊觎的地方,动作一慢就会失去先机。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去山阴,就得先平定尚未归附织田家的但马、因幡的豪族或农村武士,而这些人盘据在山间的谷地或小盆地,非常不容易收服。
“小一郎,但马就看你表现了。”
哥哥以这种说法命令小一郎平定但马一国。这听起来似乎是在给小一郎扬名立功的机会,颇有赐恩的意味,结果哥哥派给小一郎的兵力却只有三千人。当然,对于必须整顿播磨的治安、预防毛利家来袭,并监视宇喜多家举动的羽柴家部队而言,拨出这样的人力已经是极限了。
平定但马是小一郎第一次单独进行的正式军事行动,因此他分外慎重,尽量集中运用兵力,并且将作战的重点放在拉拢劝降上。
他从获得竹田城以来长达三年的调查与统治领地的成果,在此终于发挥了功效,整个策略进行得非常顺利。许多农村武士因为信任小一郎温和敦厚的人格,纷纷前来归顺;不少顽固反抗的城邑也因内部分裂而开城投降。小一郎接纳了其中大部分的人,将其收为部下,有时也视情况发动猛烈的攻击,杀死数百名敌兵——武将倘若一味地温和仁慈,威权便会荡然无存,因此让敌人心存畏惧,其实也是招降的手段之一。
小一郎动静得宜,知所缓急,只花了六个月时间便占领了整个但马。他以哥哥所派下来的三千人和自己四万石领地所养的一千人,总计四千的兵力竟然能有如此辉煌的成果,足见其才华的确不同凡响。
“干得不错,小一郎!”
小一郎的优异表现让哥哥秀吉喜出望外,又赏给他出石城和十二万石的领地。此时羽柴家辖下的领地,包括近江、播磨、刚占领的但马,再加上宇喜多家所拥有的备前、美作,总共将近一百二十万石。而秀吉也一直遵守着“羽柴家所有的一成分给小一郎”的承诺。
当小一郎忙着平定但马时,哥哥秀吉在统治播磨上也有长足的进展。秀吉为了彰显新国主的威权并镇守山阳道,在姬路兴建新的城邑。这儿原本是黑田官兵卫的居城,但秀吉看中此地水陆交通便利,扩建此城,成为拥有三层天守阁的宏伟城堡。
由于信长正式承认秀吉领有播磨一国,九月起,秀吉开始分封领地给家臣。将姬路城让给秀吉的黑田官兵卫,也得到了揖东郡福井庄的一万石领地,比他担任小寺家家老的待遇多了三、四倍。可是若从他一开头就协助羽柴家,四处奔走游说播磨豪族,甚至成了残废不良于行的这种种贡献来看,这样的报酬并不算优渥——即使如此,他也足以列入当时羽柴家的最高层级了。此外,仙石秀久、一柳直末等美浓出身的豪族,大致分到了二千五百石,秀吉的贴身侍卫们则各得到二百五十石。由此看来,小一郎秀长的十二万石的确极为丰厚,足以看出羽柴家对他的倚重。
小一郎征服但马为羽柴家带来了许多额外收入,其一是得到了生野银山。小一郎立刻整顿开挖这个矿山,于次年,即天正九年(一五八一)二月,将大量的银产送往安土。其二是羽柴家占领但马,使隔邻的因幡人心动摇。鸟取城主山名丰国惊慌不已,向吉川元春求援,请求派遣同姓的将领前来。元春应其要求,派遣吉川式部少辅经家前来,使秀吉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在山阴道与毛利家对决的机会。
天正九年六月,羽柴秀吉开始攻击鸟取城,成为日后脍炙人口的“兵粮战”典范。在攻城之前,秀吉先拟定周密的计划,以高价蒐购因幡的米谷,减少鸟取城内的兵粮。而且据说他还蓄意虐待附近的农民,迫使农民逃入城内,以便在笼城之际消耗城内的粮食。换句话说,秀吉的兵粮战不单是为了避免血战的策略,也是经过冷酷计算所展开的战事。
而筹画这些事前工作的地点,就是小一郎的出石城,高价蒐购米粮的经费则是出自生野的银山。
即使做了这种种安排,攻略鸟取城依然耗费了极长的时间。进入八月之后,羽柴阵营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有情报传来,说毛利、吉川和小早川即将率领大军前来救援鸟取城。据说信长接获这个消息后,曾表示毛利大军如果真的出现,他将亲自出马应战,似乎是想藉此诱出毛利家的主力,将之一网打尽。
明智光秀得知此事后焦急不已。万一山阴道的主将也被秀吉夺去,明智军团就失去了表现的战场。在平定了丹波和丹后之后,光秀便开始忙着治理自己的领地,同时进行辖下筒井顺庆的领国大和之地目普查工作,以致在攻略山阴道方面让秀吉拔得了头筹。光秀一向擅长管理内政,也是织田家中最用心统治领地的大名,但也因为缺乏能替他处理这些事务的幕僚,遂耗费了他过多的时间和精力。
焦躁的光秀立刻命手下的大名细川藤孝准备出兵,同时主动向信长请命,希望能率军攻打因幡。据说光秀甚至对信长说:
“区区鸟取小城,何劳主公您亲自出马,交给臣下等人就行了。”
信长一心想重演长筱会战般辉煌风光的主力对决战,听到这番话反而觉得不痛快。
后来不知为何缘故,毛利家的主力并未采取甚么行动,仅有少数的水师出现在因幡的凑川口。十月二十日以后,吉川元春的大军才开始出发,但却一直停留在伯耆的马山,不肯前进。看起来,这似乎只是表面上的敷衍行动,其实是打算见死不救。
毛利家为何如此慎重行事,至今仍是一个谜,可能是没有把握和信长率领的大军决一死战吧。或许此时毛利家已经有意和织田家妥协,甚至不惜割让部分领地。如果真是如此,面对这样的敌人,羽柴秀吉的确是幸运已极。
这暂且表过不提。十月二十五日,明智光秀根本还没有机会上场,鸟取城便已失守,羽柴家因为攻下此城的表现,而取得了攻略山阴道的权利。
可是秀吉依然不满足,立刻将矛头转向淡路,十一月间便攻下了岩屋、由良等城邑,并命仙石秀久留驻于此,使明智光秀的处境更加恶劣。
与此同时,在四国方面,自土佐兴起的长宗我部元亲攻打阿波,进入赞岐,大军势如破竹,即将前进到伊予。阿波的三好和赞岐的十河不堪抵御,恳求信长介入。
织田信长曾为了和势力伸入畿内的三好众作战,而与长宗我部缔结同盟。当时是由明智光秀居中协调,并且和长宗家结成了远房姻亲。所以,此时长宗我部也理所当然地透过光秀批评三好等人的不是,恳请信长不要介入。相对地,三好、十河等人则拜托在淡路拥有据点的羽柴秀吉前来说项——或许应该说是深谙四国情势的秀吉积极和他们接触,使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结果,四国的对立也变成织田家中羽柴对抗明智的疏通之战。不过,到了这个时期,信长当然不希望长宗我部继续强大下去。信长以天下布武为目标,看到任何强大势力都不会坐视不管,因此理所当然地倾向三好等人,表示要制裁长宗我部。运气欠佳的光秀,又再一次颜面尽失。
天正七年以后,羽柴秀吉和明智光秀的运气形成非常强烈的对比。不过,这并不是织田信长讨厌光秀所造成的,而是光秀在外交、内政或人际关系上过分执着的性格,加上时运不济所产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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