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主公……信长主公您真的不在了……”
秀吉从长谷川宗仁派来的使者口中确认信长死亡的消息后,立刻放声大哭,恸嚎的模样几乎吓到身旁的人,甚至有人以为他悲痛过度,整个人发疯了。
只有小一郎秀长一面装出强忍泪水夺眶而出的表情,一面观察哥哥的举动背后隐含的高明演技和动机。他知道,秀吉是想藉着哀恸的表现来展现自己的赤诚,同时凝聚羽柴部队的向心力,把自己拱为“声讨叛徒的正义之师”。
“快叫阿胜来,叫阿胜来!他虽是我的养子,更是信长主公的亲生儿子啊……”
在激烈的哀恸哭嚎之中,哥哥仍没忘记重要的事。此时在石井山北侧的台地平山布阵的羽柴秀胜,是秀吉的养子,也是织田信长的四男。
织田信长乍看之下似乎是个性急坦率、直来直往的激情主义者,但骨子里却是个宏观而懂得拟定长程计划的天才。正如“天下布武”这个词所显示的,他最大的目标就是建立统御全日本的绝对君主体制,而且从年轻时便按部就班地依照自己的构想扩充领地。对自己死后的事,他也有非常明确的规画。由于一心想当独裁式启蒙君主,他希望自己的后继者也能延续他的使命。
为此,信长不但明确地指定后继人选,还刻意拉大继承人和其他兄弟间的差距,把嗣子(长男信忠)以外的儿子全部送去别家当养子——次男信雄被送到北畠家,三男信孝被送到神户家,四男秀胜则给了羽柴秀吉。这样的做法的确很符合信长的作风,因为笃信无神论的他,深知口头约定或誓纸是多么不可靠。
尽管信长如此深谋远虑,恐怕也没想过长男信忠会和他同时被杀,但这种“不可能”的情况竟然真的发生了——经过缜密准备,选择绝佳时机背叛的明智光秀,不但在本能寺攻讨信长,还同时派兵围剿身在二条城的信忠,顺利地击杀了信长父子。
结果,信长身后的三个儿子,全部都是别家的养子。其中,北畠信雄和神户信孝都已成一家之主,只有羽柴秀胜仍受到养父秀吉的护庇。不过,在形式上他和其他两兄弟一样,都有资格为父报仇。之前一直把十五岁的秀胜当孩子看待的秀吉,想必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在此时突然拉高了他的地位。而秀吉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他的种种算计,几乎都是在完全善意的举动中自然完成的。
总之,由于秀吉的善意和心机、激情和演技完全融为一体,在场诸人根本没察觉到后面这部分。看在他们眼里,秀吉整个人因为过分惊愕和悲伤已经哭得失了心。前有大敌毛利,内有靠不住的宇喜多大军,背后的援军又突然转身变成危险的敌人,面对这种种现实的困境,秀吉这样的表现让部属陷入极度的不安之中,遗忘了方才的不睦和互争功名的竞争心。大家心想,这会儿一切就靠咱们羽柴家了。
彷佛是展现大家的这种心情,一向以冷静沉着、智计过人为傲的黑田官兵卫,拖着腿走到秀吉身边,在他的耳边低语道:
“主公,这不是哭的时候,现在正是大好良机,我们应该赶紧声讨叛徒,将天下纳入手中。”
小一郎秀长心中一惊。虽然黑田官兵卫谨慎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但站在哥哥身旁的小一郎已将这番话全数听入耳中。
“净说废话的家伙,贱卖自己智慧的轻薄男人,爱强出头的阴谋份子!”
在这一瞬间,小一郎心中已对黑田官兵卫产生如此恶劣的观感。哥哥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泪汪汪的眼中射出一抹精光。霎时间,小一郎突然觉得这是他上场的时机,立刻大声喊道:
“没错,官兵卫大人说得有理,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替信长主公报仇。秀胜大人可是信长主公的儿子啊,咱们一定要去征讨惟任日向守光秀大人,替他报杀父血仇。咱们要是办不到,主公怎么有脸当秀胜大人的养父啊!”
“没错,小一郎说得对。”
秀吉发出令人惊讶的宏亮语声附和小一郎,因为这才是他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在《太合记》等后人所撰的文书中,都将本能寺之变后的秀吉,描写为“替主复仇的忠臣良将”,其实这是遵循德川幕府之后所盛行的朱学伦理观,加以演义精饰的结果——就算最早的小濑甫庵所着《甫庵太合记》的跋文,也是一六一七年才撰写,一六六一年才问世;而一般流传较广的《川角太合记》,也是成于一六二二、二三年左右。
然而,其实在秀吉和明智光秀交战的时候,整个社会对事情的看法不尽相同。当时势力强大的部属杀害主君,根本形同家常便饭,没有人会因此大加挞伐;反而是主君未给臣下适度回报或恩赏时,臣下便会毫不迟疑地通敌或反叛。社会上一般人均认为,主君暴虐无道就应该予以诛杀或放逐,甚至将之视为正义之举。在这种情况下,残余的家臣为主君复仇,几乎是前所未见,也不符合当时社会的观念。在战国乱世中,遭到叛乱或战争被杀身亡的主君不计其数,秀吉恐怕是破天荒第一个打算为主君复仇的老家臣吧。
因此,不管秀吉如何大声呼吁,都不能期待任何人会基于道德使命或正义感来协助他,因为这充其量只是羽柴和明智,为了夺取信长去世后空出来的宝座所展开的争夺战罢了。
倘若真要从伦理道德面来切入的话,“子报父仇”或许还能博取到一些同情。在这方面,从早年曾我兄弟为父报仇开始,有不少前例,也颇为讨好。因此,假使羽柴秀吉想把自己高抬为“正义之师”来攻讨明智光秀,就必须把“信长之子”秀胜搬上台面。
此时羽柴秀吉想必也意识到许多可能的对手吧。因为事发突然,在京都附近游览的德川家康或正出兵关东的泷川一益,想必来不及反应,信长的次子北畠信雄人在伊势,但兵力稍嫌不足。不过,北陆的柴田胜家条件和秀吉不相上下,而看起来最有利的,是驻扎在和泉诹访森,负责攻打四国的三男信孝和丹羽长秀。他们不仅靠近京都,信孝又是“信长之子”,和丹羽长秀联手起来,也是相当名正言顺。
但事实上,本能寺之变发生时,信孝和长秀手下的士兵大都已渡海到淡路、四国,只剩下数千人在和泉留守。因此当信长横死的消息传来时,这些士兵深恐明智大军来袭,纷纷逃逸,根本别提甚么“起而复仇”了。但秀吉想必无由得知这种情况吧。
战国时代的部将,就算同事一主,感情也不见得融洽。尤其是羽柴秀吉出身卑贱、好出风头,又铺张成性,颇不受同侪喜爱。因此就算幸运地打败明智光秀,之后也很有可能会遭到四方围剿。就这一点来说,将“信长之子”秀胜搬上台面,的确是降低阻力的好办法。
而此时黑田官兵卫的耳语,只是鼓励吉和其他部将并起争霸;小一郎的呼喊却将秀吉心中那股因为“出身卑贱”而造成的怯懦一扫而空。就了解秀吉这方面,黑田官兵卫还是远不及秀吉的亲弟弟小一郎。
自此之后,黑田官兵卫孝高逐渐被挤出权力中枢,小一郎秀长的职务和管辖范围却日渐扩充,成为丰臣政权的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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