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一五八二)六月二日破晓,织田信长为叛臣明智光秀所弑。之后他的嫡子信忠,也在明智大军的围攻下,在二条城的御所丧生。自永禄十二年上京以来,集全日本大名和寺社之力都打不垮的织田信长,竟然在一天之内就和他的继位者分别丧命,明智光秀所发动的这场政变,诚然不同凡响。
事实上,不管从计划的隐密、行动的快捷、时机的选择及用兵的巧妙上,明智光秀所主导的这场“本能寺之变”,皆足以在世界政变史上留下朽的盛名。过去背叛信长的松永久秀或荒木村重,往往还来不及成事,便遭到镇压。相较起来,光秀的缜密计划和对时机的掌握,配上滴水不漏的用兵策略,简直可以用“出奇”二字来形容。明智十兵卫光秀确非庸碌之才。
遗憾的是,明智光秀也只比信长多活了几天,在六月十四日便命丧黄泉。山崎会战溃败后,他在逃返根据地近江坂本城的途中,被专门攻击落荒武士的土民用竹枪刺死,享年五十五岁。一个觊觎天下的男人竟以这种方式丧命,着实令人为之欷歔。
“天下已经改变了呀,日向守……”
接获明智光秀死讯时,从秀吉口中吐出的这句话,也正是小一郎秀长心中最大的感慨。
彷佛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担任哥哥藤吉郎的家来二十余年,一直看着哥哥的背影走来,对他来说,霸踞在哥哥眼前的织田信长,简直就像高山峻岳般宏伟巨大。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物竟在倏忽之间便已消失不见,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消灭了这个伟大人物的明智光秀,竟然也在昨天前后不过两刻钟的会战后溃败而逃,此时此刻业已不在人世。
“信长主公如此严峻强盛,光秀大人都能在一夕之间将他连同长子一同击杀,为甚么自己却又这么轻易地败亡了呢?”
小一郎秀长几经思索,终于发现光秀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对整个社会的看法出了问题,而这正是他绵密计划的基础所在。光秀意图仰赖早已消失的传统和惯例,冀望为大部分人并未感受到的憎恶代言。
明智光秀憎恶织田信长。他不尊崇室町礼法、不吟咏和歌、烧毁护国道场比叡山、残杀数万一向宗徒众、将足利将军弃如草芥,最后又将无辜的佐久间、林通胜、安藤等名门武将发配边疆,让他们饥饿至死。在光秀这样一个教养高尚的知识份子眼中,做出这些粗残举动的信长,简直如恶魔般可怕,如巨蟒般让人厌恶。他更认为,举世之人皆和他有相同的感觉,因为他不自觉地期待社会上的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至今仍重视固有的礼法,尊崇学识与传统。
“那么,为甚么信长会赢呢?因为他实在太可怕了。”
光秀相信,绝大多数的人服膺信长,都是基于和他自己一样的理由,因此只要打倒信长,天下万民必会齐声欢呼,同感安泰。
明智光秀当然也知道,如果他杀死信长,织田家的部将势必会与他为敌,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人会有多大敌意。他也深信,一旦事成,他组下的大名细川藤孝、筒井顺庆、高山右近等人,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更不用说那些深受织田信长威胁的毛利、上杉、北条或长宗我部等大名了。这些人一定会乐于支持他,因为他们攻讨织田家的理由,和他暗杀信长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光秀在这种前提下拟定计划、付诸行动,因此在确定杀死信长之前,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络,不管是毛利、上杉、北条、长宗我部,或是细川、筒井等姻亲兼手下大名。
至少在六月一日白天离开坂本城时,光秀应该可以送出使者,向相关人士传达他的企图和可能的结果,因为此时他想必心意已决,而且就算计划泄露,在时间上也不至有所影响。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光秀曾尝试这么做。相较于用兵的细腻缜密,光秀对外交上的疏忽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么重要的事,他当然不可能忘记,因此一定是认为这件事不用急,事后大家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明智光秀错了。事成之后,细川藤孝父子悲伤信长之死,竟然剃发哀悼,筒井顺庆也死守郡山城不出。高山右近和中川清秀反而成了羽柴秀吉的先锋。这两个昔日荒木村重手下的大名,就和村重叛乱时一样,这一次也未满足所属大名的期待,始终对织田家尽忠不移。
同样地,“织田家的敌人”毛利或上杉也让光秀大失所望。在光秀的想法中,接纳足利将军义的毛利家,眼见他打倒足利将军的敌人信长,绝对会来支持他。所以,光秀才会在写给小早川隆景的信函中,一方面表明他杀害了信长,一方面还特地向足利将军表示了尽忠之意。
这似乎也暗示了明智光秀对信长死后的天下所描绘的蓝图,也就是保留有名无实的足利幕府,然后让各地大名以管领或守护之名各自为政,继续维持原有的中世体制。因此,光秀在信中写的“西国之事托付毛利,援请支持吾在上方之行动”,或许并非诳言。因为对这个深受传统影响的人来说,信长一心所想的中央集权式绝对君主制,太崭新也太可怕了。
然而,毛利家并未回应明智光秀的期望。就算光秀的使者未误入羽柴阵营中遭到逮捕,顺利地进入小早川隆景的营地,日后的历史料想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毛利早就知道足利将军不足为用,也根本无意霸取天下。这从秀吉撤军前往京都后,毛利仍不图收复备中一国,即可获得证实。不重霸业只重守成的毛利家,早已打算服膺京都的大势力,不管这个势力是织田、羽柴或明智,只要允许他们拥有中国五、六国领地就够了。
明智光秀的计划的确天衣无缝,行动够快,用兵调度也极为高明,可惜他的基本想法完全和时代脱节。社会已经改变,传统和礼法已经价值尽失,因此光秀的种种巧妙安排,就像在沙土建造的阁楼中细腻地描绘壁画,所有的努力终将归于徒然。
“这么一来的话……”
想到展现在他们兄弟眼前的无限可能和崇高地位,反而让小一郎觉得恐惧颤栗。过去,不管哥哥或小一郎都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出身卑贱”,总认为他们兄弟的成功,全多亏了只重视能力和成果的主君信长,在他的支持和荫庇下,他们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可是现在信长死了,他们这才讶异地发现,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他们这对“卑贱”的兄弟出人头地了。
这么一来,哥哥秀吉也有可能得到伟大的信长曾拥有的地位,不,甚至可能爬到更高的地位。而且,他也必须这样做,因为在山崎会战打败“逆臣”光秀,秀吉已向全天下展现出凌驾织田家其他部将的优越实力。换言之,他已经骑虎难下,不能回头了。
“哥哥将会成为信长主公……”
小一郎凝视着哥哥斜躺在挡箭牌旁的瘦小身躯,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但秀吉根本无视他的思绪,自顾自地低声说:
“小一郎,咱们动作得快一点。听说北畠大人正在前往安土呢。”
哥哥黯淡的神色和锐利的目光,和方才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时秀吉故意用养家的姓“北畠”来称呼织田信长的次男信雄,表示他只不过和自己的养子于次丸秀胜站在同样的地位。这正是秀吉的表态,说明他即将觊觎空出来的“天下人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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