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白色快速路在巴伐利亚的山谷中蜿蜒盘旋,伸进山中,在参谋部的那辆奔驰的后座上,坐着陆军元帅格尔德·冯·伦德施泰德,他一动也不动,面带倦容。他已经六十九岁,深知自己喜欢香槟酒远胜过喜欢希特勒。他那忧郁的瘦脸上映出比希特勒其余的军官都要漫长而坎坷的经历:他被贬黜的次数之多,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元帅每次都会召他回来。
当汽车驶过十六世纪的贝尔切斯特花园村时,他想不出希特勒为什么一原谅他就让他重掌军权。金钱和名利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他已晋升到最高的军阶,勋章在第三帝国也毫无价值,而且他相信,在这场战争上赢不到荣誉。
是伦德施泰德第一个把希特勒称作“波西米亚的下士”的。但总的说来,那个矮子对德国的军事传统一无所知,对军事战略同样一窍不通——尽管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因为本来就是打不赢的。伦斯特是德国最优秀的军人,而且他在波兰、法国和俄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对胜利不抱任何希望。
尽管如此,他和那一小伙正在密谋推翻希特勒的将军们仍然毫无瓜葛。他身上那种德意志武士的血誓精神毕竟太强,令他不会参与任何阴谋之间。对也罢,错也罢,他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他除了奋起保卫它以外,别无选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匹老战马,如果待在家里,只会感到羞愧。
如今,他指挥着西部战线的五个军团,麾下有一百五十万人。他们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强大——有些师不过比从俄国前线撤下来休养的伤兵稍强,又缺少装甲部队,何况还有不少非德国人的杂牌军。不过,只要伦德施泰德部署得当,他仍能将盟军拒于法国之外。他现在要和希特勒商谈的,正是部署问题。
车子爬上凯尔斯坦山,驶抵路尽头山腰中的一座青铜大门前。一名党卫军警卫按了一个按钮,门嗡嗡响着打开了,汽车驶进由青铜灯照亮的长长的大理石隧道。司机把车子停在隧道尽头,伦德施泰德走进电梯,坐到一个皮座上,升向四百英尺上面的“鹰巢”。
在接待室里,拉顿休伯接过他的手枪,留他等候。他不以为然地打量着希特勒的瓷器,脑子里想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
几分钟之后,那个金发碧眼的贴身警卫回来,引领他进了会议室。
那地方让他联想起十八世纪的宫殿。墙上挂满了油画和壁毯,屋里有一尊瓦格纳的半身像,还有一座顶上有一只铜鹰的大钟。从侧窗望出去,景色十分宜人:萨尔茨堡群山和下斯伯格峰一览无遗,山中埋葬着腓特烈大帝。房间里的几把奇特的乡村式座椅上,坐着希特勒和他的三位参谋人员:西线海军司令西奥多·克兰克海军上将、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和希特勒的大本营助手卡尔·耶斯科·冯·普特卡默海军上将。
伦德施泰德敬了礼,希特勒示意他坐下。一名勤务兵端来一盘鱼子酱三明治和一杯香槟酒。希特勒站在一扇大窗前,背抄着手,向外眺望。他头也没回,突然开口说:“伦斯特已经改变了主张。如今他同意隆美尔,认为盟军会从诺曼底登陆。这是我的直觉一直告诉我的。克兰克呢,还是偏向于加来。伦德施泰德,告诉克兰克,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伦德施泰德吞了一口东西,用手拢着嘴咳嗽了一下。妈的,希特勒一点礼貌都不懂,连个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人。
“有两点:一条新情报和一种新的推理,”伦德施泰德开始说,“第一是情报:最近盟军在法国所进行的轰炸表明,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摧毁塞纳河上的每一座桥梁。现在,如果在加来登陆,塞纳河与这场战役毫不相干,但如果在诺曼底登陆,我们所有的预备部队都要跨过塞纳河才能抵达战斗地区;第二是推理:我曾经设想,假如由我来指挥盟国军队,我将如何入侵法国。我的结论是:第一步目标应该是建立起一个人员和装备都能迅速汇集的桥头堡。因此,矛头先要指向一个回旋余地大的港区。自然的选择便是瑟堡。轰炸模式和战略需要,两者都指向诺曼底。”他说完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勤务兵走过去重新斟满。
约德尔说:“我们的全部情报都指向加来——”
“我们刚刚把情报机构的首脑以叛国罪处决了。”希特勒插话说,“克兰克,你被说服了吗?”
“我的元首,还没有。”海军上校说,“我也思考过,假如我站在他们那一方,我会怎样指挥这次入侵,但我在推理中考虑到了一些海上的自然因素,伦德施泰德可能未予注意。我相信他们打算在夜幕的掩护下,借助月光,趁涨潮之际越过隆美尔所设的水中障碍物,避开峭壁、暗礁和激流。诺曼底吗?绝不可能。”
希特勒厌恶地摇着头,表示极不赞同。约德尔说:“还有一条小情报,我认为很有意义。警卫装甲师已经从英格兰北部调到东南部的霍夫,与巴顿将军麾下的美国第一集团军汇合。我们是从无线电监听中得知这一点的——途中有一些辎重弄乱了,一支部队拿了另一种部队的重要物资,那群傻瓜就在无线电中争吵不已。这是一支精锐的不列颠师团,很多人出身贵族,由阿戴尔爵士将军统帅。我敢说,战争打响之后,他们不会远离中心战场的。”
希特勒神经质地挥舞双手,他的面孔因难以决断而痛苦地抽搐着。
“各位将军!”他向他们吼道,“从你们那儿,我得到的要不是一些相互抵触的建议,就是什么建议都得不到!”
伦德施泰德以他特有的勇气插话说:“我的元首,你还有四个精锐的装甲师闲置在德国。如果我是对的,他们绝对无法及时赶到诺曼底来反击入侵,我请求你命令他们移师法国,划归隆美尔指挥;如果我们错了,入侵是从加来开始,他们仍处于较近的位置,足以在早期投入战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希特勒圆睁两眼,伦德施泰德不知道他是否又犯了老毛病——逼得太凶了。
普特卡梅第一次开口讲了话:“我的元首,今天是星期日。”
“是吗?”
“明天夜里,那艘U型潜艇可以接到那名间谍,‘针’。”
“啊,对!这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当然,他可以随时用无线电报告。不过,可能有某种原因使他避免使用无线电,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亲自把情报送回来。考虑到这一可能,你或许愿意延后二十四小时作出你的决定,说不定今明两天他就会用某种方式和我们联络了。”
伦德施泰德说:“已经没时间延后决定了。空袭和破坏活动已经剧增,入侵可能随时发生。”
“我不同意,”克兰克说,“气候条件在六月初之前不会合适。”
“那也不是很久了!”
“够了!”希特勒叫嚷着,“我已经打定主意。我的装甲部队留在德国——目前是如此。星期二,我们听到‘针’的消息之后,我将重新考虑这些部队的部署。如果他的情报偏向诺曼底——我相信会是这样——我就调动装甲部队。”
伦德施泰德轻声说:“如果他没报告呢?”
“如果他没报告,我也照样重新考虑。”
伦德施泰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如蒙允许,我希望现在回我的指挥部去。”
“很好。”
伦德施泰德站起身,敬了礼,便出去了。在镶着铜边的电梯里下降四百英尺到地下车库时,他感到胃里直翻腾,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由于下降速度太快造成的,还是因为他想到他的国家的命运竟然置于一个独来独往的间谍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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