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福尔摩斯在书桌边醒来,只觉得双脚发麻,决定外出走走,促进血液循环,而因为如此,他发现了罗杰。罗杰在离养蜂场很近的地方,身体被半掩在高高的草丛中。他仰面朝天躺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懒洋洋地望着头顶高空中缓慢移动的白云。福尔摩斯并没有立刻朝他走去,也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也抬起头,看着云朵,思考着到底是什么牢牢吸引住了孩子的注意力。可除了缓缓变幻的积云,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大片的云层时不时遮住阳光,在草坪上投下影子,仿佛掠过海滩的浪花。
“罗杰,孩子,”最后,福尔摩斯终于开口了,他的视线穿过草丛,投向罗杰所躺的地方,“真不好意思,你妈妈叫你去厨房帮忙。”
福尔摩斯本来并不打算进入养蜂场。他只是计划绕着花园走一小会儿,看看香料园,拔掉零星生长的野草,再用拐杖拍实松动的泥土。可是,就在他从厨房门口经过时,蒙露太太叫住了他。她把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干净,问他能不能帮个忙把罗杰叫来。于是,福尔摩斯同意了,但多少有些不情愿,因为阁楼里还有尚未完成的工作等着他,还因为花园范围之外的散步虽然能放松身心,但往往都会浪费不少时间(一旦走进养蜂场,他肯定要在那里待到黄昏,看看蜂巢的情况,重新安排一下巢框,搬走不再需要的蜂窝等等)。
几天后,他再回想起来才发觉,蒙露太太的请求是一个多么偶然的悲剧:如果她自己去找儿子,绝对不会走到比养蜂场更远的地方去,至少一开始是不会去的;也绝对不会注意到高高的草丛中被人新踩出了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路;更不会注意到罗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盯着洁白的云朵。是的,她只会站在花园小路上大喊他的名字,当无人应答时,她会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在小屋里看书,在树丛中追逐蝴蝶,又或是在海滩上捡贝壳)。她绝对不会突然担心。而当她走进草丛,反复叫着他的名字,朝他走去时,脸上也不会带着忧虑的表情。
“罗杰,”福尔摩斯说,“罗杰。”他站在男孩身边轻声叫着,用拐杖轻轻去碰触他的肩膀。
事后,福尔摩斯把自己再次锁进阁楼书房时,他能想起的只有孩子的一双眼睛,那已经扩散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天空,却不知怎的,传达出一种狂喜的情绪。他不愿想起在那微微颤抖的草丛中他很快推测出来的事实:罗杰的嘴唇、双手和脸颊都肿胀着,无数被叮的伤口在他的脖子、脸庞、前额和耳朵上形成不规则的形状。他也不愿想起他在罗杰身边蹲下时喃喃说出的那几句话——如果别人听到了他那严肃的口气,只怕会以为他冷漠得不可思议,麻木得难以想象吧。
“真的死了啊,我的孩子。恐怕,是真的死了啊——”
但福尔摩斯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并不陌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突发的死亡事件已经不会再让他觉得惊讶了。在生命的长河中,他曾经在无数的尸体旁跪下——有女人,有男人,有孩子,也有动物,往往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可有时候也会有熟人——他会仔细观察死神留下的特殊印记(例如,身体一侧蓝黑色的瘀青、毫无血色的皮肤、僵硬弯曲的手指,还有直往活人鼻孔里钻的恶心的甜腥气——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有着同样不可否认的主题)。死亡,就和犯罪一样,是很普遍的,他曾经这样写过,但逻辑却是罕见的。因此,保持思想的逻辑性就很难了,尤其是在面对死亡时。然而,人始终应当依靠逻辑而非沉溺于死亡。
因此,在那高高的草丛中,他把逻辑拿出来当作盾牌,抵御着发现男孩尸体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实际上,福尔摩斯已经感觉微微眩晕,手指开始颤抖,痛苦心酸的情绪也开始快要爆炸)。现在,罗杰死去的事实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对自己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走到生命尽头的。他不用检查尸体,甚至不用弯腰去细看那肿胀的脸庞,就已经明白了这孩子已不在人世的可怕现实。
当然,孩子被蜜蜂蜇了,而且被蜇过很多次,福尔摩斯看一眼就明白了。临死前,罗杰的皮肤会发红,他会感到火烧般的疼痛和全身瘙痒。他也许试图逃离攻击者。无论怎么说,他毕竟从养蜂场走到了草坪,但在蜂群的追逐下,他应该是分不清方向的。他的衬衫上、嘴唇边和下巴上都没有曾经呕吐过的迹象,但他一定出现过腹部的抽筋和恶心。他的血压迅速下降,让他感觉虚弱。喉咙和嘴唇都肿了,所以他无法吞咽或呼叫救命。接下来心率的变化和呼吸的困难也许让他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会预料到自己的宿命)。然后,他就像掉进了陷阱般,瘫倒在草坪上,不省人事了——他瞪圆了眼睛,慢慢死去。
“过敏反应。”福尔摩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拂去男孩脸上的尘土。他断定,是非常严重的过敏反应导致了罗杰的死亡。被蜇得太厉害了。这是最极端的过敏反应,是一种相对迅速但痛苦的死法。福尔摩斯把绝望的目光投向天空,看着头顶的云朵飘过,发现暮色越发浓重,这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最后,他问自己。他挣扎着,拄着拐杖站起来。男孩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把蜜蜂激怒成这样?养蜂场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宁静,而当他之前穿过养蜂场,寻找罗杰,呼喊他的名字时,也没有发现任何聚集的蜂群,蜂巢入口处也没有不同寻常的骚动。还有,目前罗杰的四周也没有一只蜜蜂在盘旋。可无论怎样,必须对养蜂场进行更仔细的观察,蜂房也需要严格的检视。如果他不想面对和罗杰一样的命运,还必须穿上全身防护服,戴好手套、帽子和面纱。可首先要做的,是通知警方,将这个噩耗告诉蒙露太太,再把罗杰的尸体移走。
太阳西斜,田野和森林后面的地平线变得微微发白。福尔摩斯跌跌撞撞地从罗杰身边走开,穿过草坪,躲开养蜂场,自己踏出了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一直走到了铺着碎石的花园小径。然后,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宁静的养蜂场和尸体所在的位置,此刻,这两处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就在这时,他突然低语了几句,却被自己沉默而毫无意义的话弄得慌乱不安起来。
“你说什么?”他突然大声说,还一边用拐杖重重地去敲路面的碎石。“你——说——”一只工蜂嗡嗡飞来,接着,又是一只——它们的嗡嗡声压过了他的声音。
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抓着拐杖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他想恢复冷静,深吸了几口气,飞快地转身向农舍走去。但他走不动了,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花园里一排排的花床、房屋、松树都模糊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呆住了,被周围和眼前的情形弄迷糊了。他问自己,我怎么会贸然闯进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不,”他说,“不,不,你搞错了。”
他闭上眼睛,把空气吸进胸腔。他必须集中精神,这不仅仅是要找回自我,也是要消除那种不熟悉的感觉:这花园的小路是他自己的设计,花园也是——附近应该就有野生黄水仙,触手可及的地方应该还有紫色醉鱼草。他确定,只要他睁开眼睛,一定还能看到巨大的蓟草和香草园。最后,他努力撑开眼皮,果然看见了黄水仙、醉鱼草、蓟草,以及更远处的松树。他下定决心,逼迫自己往前走。
“当然,”他喃喃说道,“当然——”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站在阁楼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他刻意不去回想他在上楼进入书房前所说过、解释过的细节——他进入农舍后,曾与蒙露太太有过短暂的交谈。当时,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
“他就来了吧?”
“恐怕是的——就来。”
“要我说,早该回来了。”
他也不去回想他在匆忙中给安德森打的电话,告诉了他罗杰去世的消息,以及应该去哪里找到尸体,并警告他和他的手下要记得避开养蜂场:“我的蜜蜂有点问题,要小心。请你们处理好孩子的尸体,并通知他的母亲,我会看好蜂房,明天再告诉你我的发现。”
“我们马上就赶过去。对于您的损失,我也感到很遗憾,先生。我真的——”
“赶紧行动,安德森。”
他更不愿回想因为自己不敢直接面对蒙露太太而选择逃避的态度——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懊恼,也不能与她一起悲伤,当安德森和手下进入屋子时,他甚至都不敢站在她身旁。相反,罗杰的死让他手足无措,他没有勇气把噩耗当面告知男孩的母亲。他爬上楼,把自己关进书房,把门锁上,也忘了按计划返回养蜂场。现在,他只是坐在书桌前,一页接一页地写着笔记,却根本没有在意匆忙间写下的词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注意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动静,听到了蒙露太太的哀号声突然从楼下传来(她伤心欲绝的痛哭、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都传达出最深层的悲伤,那伤心沿着墙壁和地板蔓延,回荡在走廊里,很快又像它开始时那般突然地结束了)。几分钟后,安德森敲响了书房的门,说:“福尔摩斯先生——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情愿地让他进来,但只让他待了很短的时间。他们谈论的具体内容最终不可避免地被福尔摩斯遗忘了,包括安德森的建议、福尔摩斯表示同意的事项等等。
安德森和手下离开农舍,把蒙露太太送上一辆车,把男孩抬上救护车。在接下来的安静时间里,福尔摩斯走到阁楼窗口,窗外除了彻头彻尾的黑暗,其他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什么,那是让他不安、却又无法从记忆中完全摆脱的画面:罗杰瞪着蓝色的眼睛,躺在草坪里,圆圆的瞳孔专注地看着天空,那空洞的眼神让人难以忍受。
他走回到书桌前,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手指用力压着紧闭的双眼。“不,”他嘟囔着,摇着头,“是这样吗?”他抬起头大声说,“怎么会这样呢?”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似乎是想看到有人在旁边。但这书房里就和以往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正心神不宁地伸出一只手去拿钢笔。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一沓沓稿纸和散乱的笔记上,还有用一根橡皮筋捆着的尚未完成的手稿。在天亮前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他不会再去多想什么,也永远不会知道男孩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细读着凯勒太太的案子,希望能看到故事的结局。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福尔摩斯却突然感觉有了必须把故事写完的动力。他伸手拿过空白稿纸,开始为自己寻找一种心灵上的解脱,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笔下文字出现的速度似乎超过了他思想的速度,他毫不费劲地写完了一页又一页。文字催促着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可也同时带着他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到了在苏塞克斯度过的夏天,退到了他去日本的旅行,甚至退到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前——回到了一个在上世纪终结、新世纪开始之际繁荣兴盛的世界。他一直写,写到了太阳升起,写到了墨水几乎完全用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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