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苏塞克斯后,福尔摩斯再也没有去多想那天晚上在下关跟梅琦说的故事,也不再回想一直被松田之谜所困扰的行程。可是,当他把自己反锁在阁楼书房时,思绪突然把他带回了那里——就是他和梅琦曾经一起漫步的遥远沙丘;更准确地说,他仿佛看见自己和梅琦在海滩上,又朝那些沙丘走去,两人时不时停下来远眺大海,或是看看地平线上飘浮的几朵白云。
“天气真好,是不是?”
“啊,是啊。”福尔摩斯表示同意。
这是他们在下关的最后一天,两人睡得都不好(福尔摩斯在去找梅琦之前,一直睡得断断续续的,而梅琦在福尔摩斯找过他之后,完全无法入睡),但劲头却很足,他们继续寻找着藤山椒。那天早上,风完全停了,呈现出一片完美春日的景色。当他们很迟才吃完早餐,从旅店离开时,整个城市仿佛也恢复了生机:人们从家里或商店里出来,清扫着街道上被风刮落的杂物;在赤间神宫大红色的神庙前,一对老夫妻正在阳光下吟诵佛经。他们走到海边,看到远处的海滩上有不少捡东西的流浪汉——十来个女人和老人在海面漂浮的杂物中翻找着,把随海浪漂来的贝壳或其他有用的东西收集起来(他们的背上已经背着沉重的浮木,有些人还把厚重的海草串成串,挂在脖子上,就像一条条肮脏不堪的大蟒蛇)。很快,他们就走过了流浪汉身边,踏上了一条通往沙丘深处的狭窄小路,越往里走,小路也就越宽,直到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微微闪亮、柔软开阔的空地。
沙丘的表面被风吹得起伏不平,四处还有野草、贝壳碎片或石头的点缀。沙丘挡住了海洋,倾斜的山坡似乎是从海滩无边无尽地伸展出来,又朝着东边远处的山脊或北边高高的天空爬升再落下。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无风的日子,沙丘的形状也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而不断变化,在他们身后打着旋,让他们的衣袖都蒙上了带着咸味的细沙。他们身后留下的脚印慢慢消失了,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前方,沙丘与天空交界处,海市蜃楼的幻景如水蒸气般从地面上升起。他们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流浪汉们相互喊叫的声音,以及海鸥在海面上鸣叫的声音。
让梅琦意外的是,福尔摩斯指着前一天晚上他们找过的地方,又指了指他认为现在应该找寻的地方——沙丘北边最接近海的位置。“你看,那边的沙子更潮湿,是最适合藤山椒生长的环境。”
他们一刻不停地继续向前,眯起眼睛以阻挡强烈的阳光,不断吐掉吹进嘴里的沙子,鞋子还时不时陷进沙丘的深坑里。福尔摩斯有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还好梅琦及时牢牢扶住了他。最后,脚下的沙地终于变硬,海洋似乎就在几尺开外。他们来到了一处长满野草和各种灌木的开阔地,这里还有一大块浮木,像是渔船外壳的一部分。他们在一起站了很久,喘着气,拂去裤腿上的沙子。然后,梅琦在浮木上坐了下来,掏出手帕擦着从眉毛流到脸上又流到下巴上的汗滴。福尔摩斯则把一支没有点燃的牙买加雪茄塞进嘴里,开始认真地搜寻野草,查看周围的植物,最后,他在一丛苍蝇围绕的灌木边弯下了腰(那些害虫包围了灌木,大批聚集在它盛开的花朵周围)。
“原来你在这儿呀,我的小可爱。”福尔摩斯感叹着,把拐杖放到一旁。他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嫩枝,那叶片底部有成对的短刺以自我保护。他发现,它的雄花和雌花生长在不同的植株上(腋生总状花序;雌雄异花,花朵浅绿色,很小,大约只有零点二到零点三厘米长,花瓣五到七片,白色),雄花大约五个花蕊,雌花四个或五个心皮(每个心皮包括两个胚珠)。他看着黑色闪亮的圆圆种子。“真漂亮。”他就像对着知心好友般对藤山椒说着话。
此刻,梅琦先生已经在藤山椒旁蹲下了,他拿出一支香烟,对着苍蝇吐出烟雾,把它们熏走。但最吸引他注意的,却并不是藤山椒,而是福尔摩斯入迷的表情——他灵活的指尖触碰着叶片,像念咒语般自说自话(“单数羽状复叶,二到五厘米长;主茎狭窄,刺多,三到七对小叶,再加上最末的一片光滑叶片——”),脸上微笑的表情和闪亮的眼睛明显流露出了最纯粹的满足和惊喜之情。
而当福尔摩斯看着梅琦时,他也看到了类似的表情,这是他在整趟旅行中都还不曾见过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在与包容。“我们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了。”他看到了自己在梅琦眼镜镜片上的倒影。
“是的,我想我们找到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样东西,真的,但它就是让我很感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我和您有同样的感受。”
梅琦鞠了一躬,马上又直起身。就在那时,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说点什么,但福尔摩斯摇摇头,阻止了他:“就让我们静静地感受这剩下的一刻,好吗?多嘴多舌只会破坏这难得的机会——我们都不想这样吧,对不对?”
“当然。”
“那就好。”福尔摩斯说。
此后,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梅琦抽完香烟,又点了一支,他看着福尔摩斯一边仔细地看着、摸着、研究着那株藤山椒,一边不停地嚼着牙买加雪茄的烟蒂。附近的海浪卷起一波又一波,流浪者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后来,正是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在福尔摩斯脑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两个男人,在海边,在藤山椒树旁,在沙丘间,在完美的春日里)。他曾经试着回忆他们一起住过的小旅店,一起走过的街道,在路上一起经过的建筑,但总也想不起什么具体的实质内容。只有那沙丘、那海洋、那灌木、那诱骗他来到日本的同伴,让他无法忘怀。他记得他们之间短暂的沉默,也记得从海滩上传来的奇怪声音,那声音一开始很微弱,后来越来越响,低沉的说话声和单调尖利的和弦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寂静。
“有人在演奏日本三弦。”梅琦站起身,望着野草的远方,草茎挠着他的下巴。
“演奏什么?”福尔摩斯抓起拐杖。
“日本三弦,有点像鲁特琴。”
在梅琦的帮助下,福尔摩斯站起来,也望向野草丛的远方。他们看到,在海滩边,一支又长又细的队伍正慢慢朝南边流浪者的方向走去。队伍里几乎全是小孩,领头的却是一个穿黑色和服、头发蓬乱的男人,正用一把大拨子拨弄着一个三条弦的乐器(一手的中指和食指还紧紧压着琴弦)。
“我知道这种人,”队伍走过后,梅琦说,“他们演奏乐器,讨点吃的或钱。很多人很有才华,实际上,在大城市里,他们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呢。”
孩子们就像童话故事《吹笛手》里着了魔的听众般,紧紧跟在男人身后,听他一边唱歌一边弹琴。队伍走到流浪者面前时,停了下来,歌声和乐声也停止了。队伍散开来,孩子们围绕着乐师,各自找地方坐在沙滩上。流浪者也加入了孩子的行列,他们解开绑着东西的绳子,卸下沉重的负担,或跪或站在孩子们身边。等每个人都安顿好以后,乐师开始表演了。他的歌声情感丰富,但属于叙事的表达方式;他高高的音调与和弦相得益彰,带着点类似电子震动乐的感觉。
梅琦懒懒地把头歪到一边,看着海滩,然后又像是事后想起般,补充了一句:“我们要不要去听听?”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福尔摩斯盯着人群回答。
但他们并没有匆忙离开沙丘——福尔摩斯要去看藤山椒最后一眼,他扯下几片叶子,放进口袋(后来,在去往神户的路上,这些叶子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在横穿沙滩之前,他再次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那株灌木。“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他对那植物说,“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啊。”
说完,福尔摩斯才离开,他和梅琦穿过野草丛,走到沙滩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汉以及孩子们坐在了一起,听着乐师拨动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后来才得知,乐师的眼睛是半盲的,却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个日本)。海鸥在头顶俯冲盘旋,像是也被音乐吸引了;地平线上轻轻滑过一艘船,朝港口开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专心的听众,坚韧的乐师,异域的音乐,平静的海滩——福尔摩斯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并认为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刻。后来发生的一切像梦中的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队伍在傍晚时分重新聚集,半盲的乐师引领着人群走过海滩,穿过一堆堆用浮木点燃的篝火,最终走进了海边茅草屋顶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
阳光照在窗户的窗纸上,树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尔摩斯在餐巾纸上写下了“下关,最后一天,一九四七年”的字样,把它收好,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下午。和梅琦一样,他也已经在喝第二杯啤酒了。和久井告诉他们,用藤山椒做的特别蛋糕都已卖光,但他们可以找点别的代替。福尔摩斯愉快地喝了一会儿酒,回味着自己的发现。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傍晚,就在他和梅琦喝着酒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株在城市之外蓬勃生长的灌木。它是孤独的、被蚊虫困扰的,它多刺的外表并不美丽,但却是独特而有用的——他顽皮地想,和我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嘛。
客人们在三弦琴乐声的召唤下,不断涌进居酒屋。孩子们都回家了,他们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衣服上满是沙尘,他们跟乐师挥手道别,表示着感谢。“他叫高桥竹山,”和久井说,“他每年都会走路到这儿来,孩子们就像苍蝇似的围着他。”但特别的蛋糕已经卖完,只有啤酒和汤用以招待流浪的乐师、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船只卸下货物,渔民漫步街上,走到居酒屋敞开的大门前,呼吸着诱人的酒精香味,就像迎面感受着宁静的微风。夕阳预示着黄昏的来临,福尔摩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完整了——是在喝第二杯、第三杯,还是第四杯酒的时候?还是在找到藤山椒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听到美妙的春日乐声的时候?——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人心满意足,就好像是从一夜安睡中慢慢醒来。
梅琦放下香烟,从桌子上俯过身,尽可能轻声地说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很想谢谢您。”
福尔摩斯看着梅琦,仿佛他阻碍到了什么般,说:“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我要谢谢你,这次的旅行非常有趣。”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谢谢您,是您解开了我人生最大的谜局。也许我还没有得到我要找的所有答案,但您已经给我足够多了。我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的朋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福尔摩斯固执地说。
“重要的是我说了,这就够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提起了。”
福尔摩斯玩弄着自己的杯子,最后开口道:“嗯,如果你真那么感谢我,那就帮我把杯里的酒倒满吧,我好像快要喝完了。”
梅琦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并以不止一种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他立马点了一轮酒,很快又点了一轮,又是一轮。他整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微笑着,问着关于藤山椒的各种问题,似乎突然对这种植物有了兴趣。他向盯着他看的其他客人表达着满心的喜悦(鞠躬,点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喝完酒,他已经酩酊大醉,但仍能飞快地起身,扶着福尔摩斯站起来。第二天早上,登上开往神户的火车时,梅琦依然保持着体贴细心的态度,他满脸微笑、心情放松地坐在座位上,显然并不像福尔摩斯那样正受到宿醉的困扰。他指出一路经过的景点(隐藏在树丛后面的庙宇,曾经爆发过著名领地战争的村庄),还时不时地问:“您感觉还好吗?您要点什么吗?要我把窗户打开吗?”
“我挺好的,真的。”福尔摩斯总是嘟囔着回答。在这种时候,他无比地怀念之前旅途中漫长的沉默。他也明白,返程的路途往往都比出发时感觉更冗长乏味(刚开始出发时,见到的一切都是奇妙而独特的,而每一个未来的目的地都能让人有各种新的发现),所以,在回程时,最好尽量多睡觉,在昏昏睡意中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让疲惫的身躯赶紧回家。但他在座位上不断被惊扰,他睁开眼睛,用手捂住嘴,呵欠连天,梅琦那过分殷勤的脸庞、永无休止地在他身边出现的笑脸让他开始觉得厌烦了。
“您还好吗?”
“我挺好的。”
所以,在到达神户后,福尔摩斯万万没有想到,见到玛雅严肃冷漠的表情,自己会那么高兴,而一向和蔼亲近的健水郎居然也有比不上梅琦热情奔放的时候。可即使再受不了梅琦令人厌烦的微笑和刻意展现的活力,福尔摩斯也知道,他的本意至少是好的:他想在客人停留的最后几天,营造出好的氛围,消除自己内心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烦闷,让福尔摩斯知道他已经有所改变了——是福尔摩斯推心置腹的坦诚让他受益匪浅,他会永远感激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的真相。
可他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玛雅(福尔摩斯想,梅琦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母亲,还是他母亲压根就不在意?)她尽可能地躲避着福尔摩斯,从不关注他的存在,当他在她对面的餐桌旁坐下时,她会嘟囔着表示不满。最终,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福尔摩斯说的关于松田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差别了,知道不会比不知道更令她得到解脱。无论如何,她会继续怪罪于他(自然,事情的真相根本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只会得出结论,是福尔摩斯在不经意中将松田送到了野蛮的食人族地区,让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父亲(在她看来,这对孩子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他从此失去了一个可以作为模范的男性榜样,导致他拒绝除母亲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的爱意)。无论她选择相信的是哪个谎言——是松田多年前寄来的那封信,还是梅琦在深夜得知的故事——福尔摩斯都清楚,她会一如既往地讨厌他,期待她会有什么别的态度只是枉然。
即便如此,他在神户度过的最后几天虽然波澜不惊,但还是相当愉快(和梅琦、健水郎绕着市区散步,直到筋疲力尽,晚餐后一起喝酒,早早休息)。他说过、做过、聊过的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只剩下海滩和沙丘填补着记忆中的空白。在厌倦了梅琦没完没了的关心之后,在神户,福尔摩斯反倒对健水郎产生了真正的好感——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不带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抓着福尔摩斯的胳膊,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参观,把画作展示给他看,自己却谦虚地把目光投向了溅满颜料的地板。
“这些画非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非常现代,健水郎。”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
福尔摩斯仔细研究起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饱受蹂躏、瘦骨嶙峋的手指绝望地从废墟下往外扒,一只橘色的大花猫在前面咬着自己的后爪——然后,他又看了看健水郎:他带着孩子气的脸庞是那么敏感,害羞的棕色眼睛中透露出单纯和善良。
“这么温和的性格,却有如此残酷的观点……我想,这两者的结合是很难得的吧。”
“是的——谢谢您——是的——”
在靠墙摆放的许多已经完成的画作中,福尔摩斯走到了一幅与其他作品明显不同的画前。这是一幅相当正式的肖像画,画中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非常英俊,背景是深绿色的树叶,他穿着和服、剑道裤、羽织外套、分趾袜和日式木屐。
“这是谁?”福尔摩斯问。一开始他并不确定到底这是健水郎的自画像,还是梅琦先生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是我的——哥哥。”健水郎努力解释道,他哥哥已经死了,但并非因为战争或什么重大的悲剧。不是的,他用食指划过自己的手腕,表明哥哥是自杀的。“他爱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吧——也像这样——”他又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我唯一的——哥哥——”
“两人共同赴死?”
“是的,我想是的——”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弯下腰,仔细看着油画中的脸,“这幅画很可爱,我非常喜欢。”
“非常感谢您的夸奖,先生——谢谢您——”
最后,在福尔摩斯就要离开神户前的几分钟,他突然感觉很想拥抱一下健水郎以示道别,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点点头,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腿。倒是站在火车站台上的梅琦先生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搭在福尔摩斯的肩膀上,鞠了个躬,说:“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见到您,也许是在英国,也许我们能去拜访您——”
“也许吧。”福尔摩斯说。
然后,他就登上了火车,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梅琦和健水郎仍然站在站台上,抬头看着他。但福尔摩斯最讨厌伤感的离别,讨厌夸张而郑重其事的分离,于是,他避开他们的目光,忙着摆放自己的拐杖,又伸伸腿活动筋骨。火车从站台开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站的地方,却不禁皱起眉头,原来,他们已经走了。火车快要开到东京时,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被偷偷塞进了一些礼物:一个装着两只日本蜜蜂的小玻璃瓶;一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信封里是梅琦写的一首俳句。
福尔摩斯对这俳句的来源非常确定,但面对玻璃小瓶却困惑了。他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封存在里面的两只死蜜蜂——一只与另一只纠结在一起,双腿缠绕着。这是从哪里来的?是东京郊区的养蜂场吗?还是他和梅琦旅程中经过的某个地方?他不确定(就像他也无法解释口袋里出现的很多零碎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一样),他也无法想象健水郎抓住蜜蜂,把它们小心地放进瓶子,再偷偷塞进他口袋时的样子。这口袋里除了蜜蜂,还有残破的纸头、香烟烟丝、一个蓝色的贝壳、一些沙子、从微缩景园捡来的天蓝色鹅卵石,以及一颗藤山椒的种子。“我到底是在哪儿找到你们的?让我想一想——”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么得到这个玻璃瓶的了。但他显然是出于某个原因,才收集了两只死的蜜蜂——或者是为了研究,或者是为了留作纪念,又或者,是为了给年轻的罗杰带一份礼物(以感谢罗杰在他出门期间细心照料养蜂场)。
在罗杰葬礼之后的两天,福尔摩斯在书桌上的一沓纸下面,又发现了那封写着俳句的信。他用指尖拂过被压皱的边缘,身体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牙买加雪茄,烟雾缭绕,直飘向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把信纸放下,吸进烟雾,又从鼻孔中呼出去。他看着窗口,看着烟雾朦胧的天花板,烟雾飘浮升起,就像天上的白云。然后,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上了火车,外套和拐杖就放在膝盖上。火车开过逐渐远去的乡村,开过东京的郊区,开过铁轨上方的桥梁。他看到自己坐在皇家海军的大船上,在军人们的围观中,独自静坐或吃饭,就像是与时代脱节的古董。他基本不说话;船上的食物和单调的旅程让他的记忆力受到了进一步的影响。回到苏塞克斯后,蒙露太太发现他在书房里就睡着了。然后,他去了养蜂场,把装蜜蜂的小瓶子送给罗杰。“这是送给你的,我们可以叫它们日本蜜蜂,怎么样?”“谢谢您,先生。”他看见自己又在黑暗中醒来,听着喘气的声音,头脑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绪似乎又回来了,就像过时的老机器又恢复了运转。安德森的女儿给他端来早餐,是涂着蜂王浆的炸面包,并问他:“蒙露太太托人带了什么话吗?”他看见自己摇了摇头,说:“她什么话都没有带。”
那两只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探身拿来拐杖。男孩把它们放在哪里了?他一边想,一边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书桌前工作时就开始出现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天色阴沉,压抑了黎明的光线。
他到底把你们放在哪里了?最后,他走出农舍时,心里还在想,拄着拐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屋的备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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