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英拿着筹来的五十两纹银,好不容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匆赶来相国寺东门大街上的长生库,交给主持长生库的僧人澄晖。
这澄晖是汴京有名的比丘,却不是因为修为高深有名,而是他身为方外之人,却娶了艳妓为妻,还自诩“快活风流,光前绝后”,以“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自况。本来宋法规定僧道娶妻者以通奸罪加一等惩处,然而禅宗世俗化,不仅僧道娶妻甚多,百姓也愿意嫁女贪图钱财。甚至还有风流少年踵门拜谒澄晖,表示愿意置酒参会梵嫂,成为京师笑闻。
澄晖一见银子便双眼发亮,喝彩道:“英娘好本事,居然筹到了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可是在樊楼搭上了什么有钱的主儿?”唐晓英也不睬他,只道:“长老,快些将丽华姊姊的借据还给我。”澄晖翻出借据,递过来笑道:“若是英娘缺钱时,只管来这里借,贫僧不算利钱。”
唐晓英“呸”了一声,收好借据出来,迎面撞见一群人来游相国寺,正是她昨晚在樊楼招待过的那群酒客,为首的名叫欧阳赞,是个回汴京省亲的富商。她虽然只是进出换酒,终究见过的客人多了,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古怪,明明是欧阳赞坐在上首,各人面色却最尊敬那坐在下首的姓韩的公子,如此刻意掩饰身份,就表明韩公子很有些来头。
唐晓英心里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那韩公子望去。那韩公子立即留意到她,认出她来,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只好点头回应。
匆忙回来樊楼,阿图正在等她,将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交给她,道:“这就去吧。”唐晓英道:“是。”提了食盒,先来到楼后巷子的一间小房子里。庞丽华正守在女儿刘娥床前,愁容满面,泪眼涟涟。
唐晓英将借据取出来交给她笑道:“好了,借据拿回来啦。”庞丽华又惊又喜,问道:“英娘从哪里借到了这么多钱?”唐晓英道:“总之是遇到了好人,姊姊不用担心啦,这钱不用还的。”
庞丽华道:“当真?他到底是什么人?我要好好谢谢他。”唐晓英笑道:“人家做善事不留名,不希望你知道。好啦,这里有十两银子,是我向人借的,姊姊先替我收好。我房里床头柜子上还有几吊钱,你先拿去给小娥弄点吃的,我得去当班了。”俯身往刘娥额头轻吻了一下,这才出来小屋。径直来到浚仪县狱,自报是张咏的远房表妹,来送饭食。
宋代律令,监狱罪犯伙食均须由亲属供给,无人送饭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应钱财。唐晓英来探看张咏,也无人起疑,当下登记了姓名,进来牢房,第一眼见到高琼时,便愣在了那里。
狱卒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娘子可是认得这个人?”唐晓英迟疑问道:“他……他就是在博浪沙劫杀李员外商队的强盗么?”狱卒道:“就是他。原来娘子早已经知道了。”
张咏乍然见到唐晓英,也不免吃了一惊,旋即闻见樊楼酒香,以为又是李稍派她来送饭食来,忙道:“多谢娘子。”
唐晓英默默走进牢房,将酒菜往地上摆好。张咏见今日的酒瓶不是往日未开封的陶器,而是一只精致的铜壶,酒兴大增,笑道:“这个更好了。一定是李家娘子知道我戴了手栲,自己开不得泥封。”当即抓起酒壶,直接对准壶嘴饮了起来。
唐晓英忙上前夺下,埋怨道:“张郎怎么可以这样饮酒?”将酒斟在漆杯中,奉给张咏。
张咏一饮而尽,又将漆杯递还给她,道:“劳烦英娘给那位高兄送一杯酒过去。”唐晓英转头看了一眼高琼,只是不动。
张咏道:“英娘是恨他杀了你们李员外的手下么?他也只是奉命行事,怪不得他。而今这里人人恨他,狱卒不肯供给他饮食,英娘给他一杯酒,就等于是救他一命。”
唐晓英思索了片刻,便往漆杯中斟了一杯酒,走过去蹲下来递给高琼。高琼低声道:“多谢英娘。”接过酒杯,正要一饮而尽,却又被唐晓英一巴掌打掉。那酒杯是产自蜀中的木制漆器,并未摔破,只有酒泼洒在地上,滋滋作响。
张咏登时呆住,急忙运气丹田,却觉察不到有中毒迹象。高琼却是丝毫不露惊诧之色,只叹道:“你最终还是知道了。”
唐晓英跺了跺脚,奔过去抱起铜壶,疾步奔出牢房。刚出县廨,便见阿图正站在那里,料来是在等她,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阿图道:“事情办妥了?那姓高的可有喝下毒酒?”唐晓英道:“他本来是要喝的,可真到了最后关头,我又忍不住……他……他是……”阿图脸色大变,冷冷道:“我本来敬佩英娘仗义,可你不守信用在先,别怪我心狠。”
唐晓英道:“我甘愿受罚,只求图哥儿不要伤害丽华母女……”话音未落,阿图一挥手,一旁马车中跃出一名男子来,自背后捉住她手臂,将她半抱半拖上车中。车夫扬鞭策马,迅速飞驰而去。
几名狱卒紧追出县廨来。有人道:“这不是图哥儿么?你可有见到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逃出来?”阿图道:“官人是说樊楼的焌糟唐晓英么?她适才跑出来,飞快地跳上一辆马车,往那边走了。”
狱卒们见马车已经无影无踪,只得作罢。一老狱卒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铜酒壶,嘟囔道:“好在证物还在,不然咱们哪说得清楚?”
阿图道:“出了什么事?”老狱卒道:“她试图用毒酒害死狱中重犯。”忽然意识到什么,狐疑问道,“图哥儿在这里做什么?”阿图道:“我家员外命小的来问何时能领回那三名商队护卫的尸首。呀,小的想起来了,其中的一名护卫就是唐晓英的情郎。”
一名年轻狱卒恍然大悟,道:“这就难怪唐晓英拿毒酒给那姓高的小子喝了,原来是要为情郎报仇。”阿图叹道:“如此说来,晓英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年轻狱卒道:“可不是吗?不瞒图哥儿说,我们还巴不得她得手呢,那契丹刺客得罪了我们典狱,典狱正让我们想方设法整死他。唉,偏偏正要喝下酒时又被唐晓英打泼了,女人就是心软。”
老狱卒斥道:“幸好她心软了,不然开封府得重犯死在浚仪县狱中,咱们能脱得了干系么?你赶紧走吧,县令和县尉都不在,还不快去开封府禀告,画出图形告示缉拿唐晓英。”
那年轻狱卒便飞奔赶去开封府报信,老狱卒与余人携着酒壶回来狱中,赶来检视唐晓英带进来得其余酒菜是否有毒。
张咏道:“我都已经吃过一轮了,没毒。”又问道:“酒壶的手柄上是不是有个机关?往上推倒出的是好酒,往下就该是毒酒。”老狱卒摸索着折腾了一番,惊叫道:“呀,还真是有个机关。”
张咏道:“这大概就是传说的双龙转心壶。高琼,原来英娘是为你杀你而来。幸好她不想滥杀无辜,事先准备了一个双层壶,而且没有先将机关扳在毒酒上,不然你没死,我可就先陪死了。”高琼只微闭着双眼,不予理睬。
狱卒们忙着把玩那神奇双龙转心壶,议论唐晓英冒险为情郎一事,有感叹的,有佩服的,也有不屑的。
过了辰时,有吏卒持监牌来提张咏过堂。张咏料到是向敏中等人又找到新线索,到堂前一看,却只有寇准一人,不禁一愣,问道:“向兄他们人呢?”
寇准道:“他们昨日去了小牛市集寻找线索,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适才姚推官派人来找我,说是仵作宋老公又在尸首上发现了新的疑点。”
姚恕因为忌惮向敏中身怀皇帝心爱玉斧的缘故,对张咏也客气了起来,道:“宋科,你将事情经过向张公子一一道来。”仵作宋科道:“是。王相公家属派人来索回尸首,小人便想在尸首发还家属前最后再验一次,结果发现了异样之处。”
张咏道:“是还有第三处伤口么?”宋科摇摇头,道:“但靠嘴说不清楚,请官人和各位郎君移步敛尸房。”
众人便再往敛尸房而来,房里尸臭极重,差役不得不先在房内燃了些苍术以遮盖住气味。只有宋科不似一干人争相用手捂住口鼻,昂然进来,将王彦升的尸首翻转过来,道:“异样就在这两处剑伤上。”旁人瞧着那两处剑伤均是入肉半分,创口处发黑,有明显的中毒迹象。
张咏道:“这有何异样,我可看不出来。”宋科道:“凡人中毒,先入四肢,所以中毒死者手、脚的颜色往往要比面色、身体深很多。”寇准道:“不错,我听向大哥提过,中毒死者一般是面色、身体发青,嘴唇发紫,手指、脚趾呈现出黯青色。”
宋科道:“郎君说的极是。王相公因为是吃饱后中毒,所以只有嘴唇,四肢呈现出中毒异色。他是后背和手臂中剑受伤,如果当时张咏宝剑上有毒的话,那么乌毒应当同时从这两处创口随血液进入他的身体。他手臂本身已经染毒,毒药又随气血首先流向四肢,所以他手臂剑伤的创口毒性更重,创口颜色也应该比背上伤口深许多。可是各位官人请对照这两处翻卷皮肉的颜色,手臂创口的黑毒反而比背伤要浅。”
众人仔细一看,两处创口的黑色果然有深浅之别,可还是不明白宋科言下之意。只有寇准恍然大悟,道:“我明白宋老公的意思了!他是说,王彦升相公虽然有两处创口,但只有背上创口染了乌毒,那里是唯一的入毒处,手臂创口呈现出的毒性是自背上传过来的。”
宋科道:“确实如寇郎所言。只有如此推测,才能合理解释王相公两处伤口显示的毒性颜色的异常。”
张咏道:“我是一招伤了他后背和臂膀,几乎同时发生,怎么可能一剑有毒一剑无毒?如此不就能证明我剑上没毒了么?”寇准道:“不错,一定是王彦升相公受伤后,是有人暗中将毒药抹在了他后背的创口上。”
众人便一齐望着姚恕,等他示下。姚恕不得不放开捂住口鼻的手,咳嗽了声,道:“嗯,既是如此,张咏无罪开释。宋老公验尸有功,赏钱一贯。”
张咏料不到这官气十足的推官这次竟如此爽快,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多谢。”
立即有差役取来钥匙,开了他手足枷锁。张咏轻轻抚摸被禁锢几日的手腕,当真有说不清的快乐。
出来敛尸房时,迎面遇到了向敏中、潘阆。潘阆远远叫道:“大喜!张咏,你洗清嫌疑了!”近前才发现张咏手足枷锁已去,不禁一愣,问道:“你已经脱罪了么?”张咏道:“是啊,多亏了宋老公。你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向敏中忙道:“这不怪潘阆,我们本不知道宋老公找到证据助你脱罪,我们在小牛市集也找到了证据证明你不是凶手。”
张咏大喜,问道:“是什么证据?”向敏中道:“真正的凶手。”回身招了招手,便有一老一少牵着一名双手反剪的汉子过来。
向敏中道:“这位蒋老公是小牛市集的里长,年轻的是他的儿子小蒋,这被缚的汉子就是杀死王彦升相公的真凶。姚推官,请你升堂问案吧。”姚恕忙道:“是,是。”
一干人重新来到大堂中,将那汉子推到堂中跪下,细细审问。那汉子倒是爽快,不等用刑,便主动招承了杀人动机和经过。众人听闻他来历,无不暗暗心惊。
原那汉子姓聂名保,是后周禁军将领聂平之子。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时,聂平正负责守卫封丘门。赵匡胤前锋王彦升回师汴京时,先到陈桥门,为守将郭建所拒。王彦升遂改到封丘门,许以高官厚禄,诱得聂平打开城门,于是赵军兵不血刃占领京师。然而当赵匡胤称帝后,反而下令提拔郭建、处死聂平。聂保当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逃脱后沦为流浪儿,一直在江湖上漂泊。不过他从未放弃为父复仇之心,可别说刺杀当今皇帝绝无可能,就连外贬边关的王彦升也是手握重兵,他根本无法接近。如此多年过去,聂保本以为再也无望报仇的时候,又意外得知王彦升新近被召回京师,他便一路尾随。正好王彦升跟张咏在小牛市集比剑受伤倒地,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假意扶了王彦升一下,趁机将早已准备好的乌头抹在他背上剑伤处。他大仇得报,又有人做了替罪羊,十分惬意,一直滞留在小牛酒楼饮酒。哪知道昨日向敏中和潘阆来到小牛市集,挨个询问当日见过王彦升的人,想从目击者的口中寻到线索。酒楼的酒保回忆起王彦升摔地后有人上前扶了他一把,那人并不是王彦升的亲随、护卫。向敏中觉得是条极重要的线索,便请酒保努力记忆那人相貌。聂保正在一旁,不免心虚,干脆站起来承认了自己就是凶手。酒保也记起来当日曾在看比剑的人群中见过他。向敏中于是请来蒋里长来作证,将聂保缚了,押来京师。
一场大案遂告水落石出。因被害人是朝廷命官,姚恕便断然定了死罪,命聂保在供状上画押按了手模,取来二十五斤的盘枷钉了手颈,押入狱中囚禁。只将磔刑处死的文书上报,等候批复。
张咏换上自己的衣裳,领回宝剑等私人物品,欢天喜地地出来浚仪县廨,做东邀请诸人去樊楼饮酒庆贺。
寇准心中仍有一个大谜团,心道:“眼下既有物证证明张大哥无辜,又捉住了真凶,可谓是完美的收场。可昨日在县廨前自称传递消息能救张大哥的汉子又是谁?他的言行举止,绝非只是一个中间报信人那么简单。”转头见向敏中也是心事重重,忙问道,“向大哥捉住真凶,为何仍是眉头紧锁?”
向敏中道:“嗯,我只是觉得我们之前费尽心机,始终无法证明张咏无罪。可当我和潘阆到了小牛市集时,忽然间柳暗花明,凶手自己蹦了出来,解决得实在太过容易,难免觉得有些奇怪。”寇准道:“原来是为这个,这应该算是水到渠成吧。即使向大哥昨日不去小牛市集,仵作宋老公今日也发现了尸首的异样,推测出凶手是通过王彦升相公背后伤口下毒,如果不是他身边的人,就是当时在小牛市集围观的人,疑点一样会重新回到那里。”
向敏中道:“这话是不错,我疑心的不是这个。那聂保锐意复仇,已非一日,他恰到好处地把握机会,将乌毒涂上王彦升相公伤口后,焉能不一路跟随,亲眼看见仇人死去?王彦升是朝廷命官,中毒而死必然引来官府追查,作为常人,杀人后要么立即远走高飞,避走他乡,要么会跟来开封,暗中打听官府查案的动向。可聂保居然一直滞留在小牛市集,不是很不合常理么?好像正在等待我们去那里捉他一般。”
寇准道:“既是如此,向大哥为何当堂提出这些疑问?”向敏中摇摇头,道:“这仅仅是我个人主观上的疑问。聂保既有杀人动机,又从他身上搜到乌毒,他供出的下毒手段也完全与尸首物证相符,可谓铁证如山。或许他本人正是有意留在小牛市集,好让官府捉住他。”
寇准问道:“这是为何缘故?”向敏中道:“聂保只以复仇为念,心中还有一个大仇人未除,既然永无机会杀死他,那么见他一面也是好的。”寇准道:“是官家么?啊,我明白了,聂保是故意让你捉住,他知道王彦升是开国功臣,案情上报后必然引起官家注意,也许会亲自来过问。”蓦然又想起昨日那个声称要“一命换一命”的奇怪汉子来。
他二人牵着马慢吞吞地落在后头,张咏忍不住回头催道:“喂,你们两个快些,不想喝樊楼的酒么?”
四人遂一道来到樊楼,随意到中楼散席坐下。寇准想起唐晓英昨日登门借钱之事,便说了出来。
潘阆道:“这个女子很有趣,我当时只是开玩笑的酒话,想不出她是个热心人,要珠子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既如此,我便将宝珠送给她吧。”正要叫人去找唐晓英来。张咏忙道:“不必了,她人肯定不在这里。”当即说了今日早晨唐晓英送酒菜来狱中、预备用毒酒毒死那契丹刺客高琼之事。
众人闻言无不惊诧。潘阆更是叹道:“唐晓英是为了被契丹刺客杀死的情郎复仇么?当真可敬可佩。”忙招手叫来正挂着果子兜售的小厮,问道,“你可认得唐晓英?”那小厮正是樊楼的熟脸呆子,道:“当然认得,她是樊楼的焌糟。适才开封府还来了不少官差寻她,英娘犯什么事了么?”
既有官差寻她,那么唐晓英当还没有被捕,张咏忙问她住址。呆子道:“英娘和说书的丽娘一道住在楼后小窄巷里。”
张咏便要立即起身去寻。向敏中忙道:“张兄为何如此关心这个焌糟?”张咏道:“我跟那高琼一直关在一起,觉得唐晓英之事不是那么简单。我猜她本来是要来毒杀高琼的,可她不知道刺客竟然是她认识的人,所以第一眼就愣住了,到最后关头更是不忍心下手。”
潘阆道:“张兄说唐晓英认得那契丹刺客?”张咏点点头,道:“那高琼一闻酒气就能知道是樊楼的老酒,可见他经常来樊楼饮酒,说不定正是因此结识了唐晓英。”
寇准道:“可高琼是一路跟踪北汉使者来中原的契丹刺客啊。”潘阆沉声道:“你还不明白么?高琼可不一定是契丹刺客。”
寇准闻言呆住,只愣愣盯着潘阆,忽见他举手朝廊外指了指,转头望去,樊楼的主人李稍正领着一大群人穿过杏子树林,既有当日在博浪沙见过的使银枪的少年,也有在班荆馆有一面之缘的皇长子赵德昭、邢国公宋偓,均是便服打扮,侍从如云,往西楼而去。
张咏道:“我得去找到唐晓英,问个清楚明白。”向敏中道:“我们一起去。”
四人便一道往小窄巷而来,到巷口向人打听到唐晓英住处,来到巷中一处低矮的房子前。正要拍门,忽然不知道从那里窜出一名巡铺卒,低声道:“里面没有旁人,只有官差。几位公子还是快些走开,免得惹祸上身。”
张咏知道对方是追捕唐晓英的伏兵,忙问道:“住在这里的说书女庞丽华和她女儿到哪里去了?”巡铺卒道:“不知道。快些走开!”
张咏料想庞丽华母女多半已被开封府捕去拷问唐晓英下落,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悻悻离开。
重新回来樊楼时,楼前已经贴出了缉捕唐晓英的图形告示。张咏叹道:“英娘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躲去那里。”向敏中道:“听说汴京城中有个神秘的鬼樊楼,专门窝藏罪犯,只要你出得起钱,就算犯了弥天大罪,它也能保你平安无事。”
这是寇准第二次听到“鬼樊楼”的名字,忙道:“之前唐晓英也曾跟我提过鬼樊楼,说是相国寺的长老威胁说书女庞丽华,她若不能按时还上长生库的债的话,就要以身抵债,被卖去鬼樊楼做娼妓。”
张咏道:“英娘正四处筹钱为丽娘还债,肯定是去不起鬼樊楼。不如等我吃饱,再去狱中问问高琼,或许能套出些消息。”
当下叫了满桌酒菜,吃得肚皮滚圆,正叫过焌糟结帐时。那焌糟道:“雪梅娘子已经为郎君结过了。”张咏一愣,问道:“是李雪梅么?我怎么没有见到她?”焌糟笑道:“郎君眼中只有美酒,当然看不到雪梅娘子。娘子有话,请张郎明晚来再来樊楼一趟。”
张咏奇道:“她找我有事么?为何不现在出来相见,说个明白?”潘阆一扯他衣袖,低声道:“你是傻子么?那位李家千金多半看上你啦。”张咏一愣,道:“什么?”见焌糟正微笑看着自己,只得应道,“是,雪梅娘子既有吩咐,张某当如约而来。”
出来天色已然发黑,向敏中心中惦记着老父亲,便先拱手告辞。张咏请潘阆和寇准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往浚仪县廨而来。正遇见李稍的心腹小厮阿图指挥人运着三方棺木,问道:“图哥儿是去县廨接回商队死者的尸首么?”阿图道:“正是。小的还没有恭喜张郎洗清冤情呢,郎君这是要去哪里?”张咏道:“跟你去同一个地方,我可得先走了。”
匆匆越过阿图,来到浚仪县廨,所幸县狱还没有落锁封门。却听见里面有人高声怒骂道:“快些杀了老子!不然终有一日,老子要叫你们好看!”似是那聂保的声音。
掌管监狱的典狱宋行正好出来,见到张咏,奇道:“你又来做什么?还没有蹲够大狱么?”张咏道:“我有要紧事要问高琼。我知道那些狱卒虐待高琼是受宋典狱指使,不过我也没有对旁人说过此事,因为典狱事出有因,恨的也不是高琼本人,而是契丹。”
宋行道:“噢,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咏道:“你姓宋,又一心要整死那契丹刺客,不难猜到仵作宋老公是你父亲。”宋行道:“不错,你也看到家父脸上的刺字了,我恨死这些契丹人。”
张咏道:“可如果高琼不是契丹派来的刺客呢?”宋行道:“什么?他不是契丹派来的,又能是谁派来的?”张咏道:“这正是我现在要进去问清楚的,麻烦典狱行个方便。”
宋行微一沉吟,道:“那好,快些走!”命张咏交出将随身宝剑给门边狱卒,匆忙领着他进来大狱。
却见那被定了死罪的聂保跪在狱厅正中央,双手反缚在木桩上。一名狱卒自后面抓住他头发,迫他仰面朝上。两名文笔匠正手持尖凿,分别往他脸颊上刺字,血流满面,刿目怵心。额头已然凿好“免斩”两个大字的创口,肉中揉搓了永不褪色的墨汁,伤口经火烧炙,虽不再流血,却在灯烛的映照下闪现出诡异的黑色,煞是扎眼。
张咏道:“聂保不是已经定了死罪么?为何还要用刺字来折辱他?”宋行道:“官家适才派人颁下圣旨,赦免聂保死罪,不过要杖脊二十,黥面后入军籍,充军为禁军兵卒,专门负责守卫城门。”
张咏大奇,心道:“官家如此判处,到底是特别的恩赦,还是更重的惩罚?”愈发觉得天威难测。
聂保努力扭动着身子,显是视脸上刺字为奇耻大辱,却始终避不开文笔匠不断戳下来的无情针刺。
进来牢房时,又是另外一幅令人胆战心惊的画面——高琼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上压着一个大土囊,正大力挣扎,却被四名狱卒分别抓住了手脚,丝毫不能反抗。
宋行喝道:“放了他。”
狱卒不知道上司如何又改变了主意,慌忙上前搬开土囊。高琼猛呼吸了几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咏忙上前扶起他,让他靠墙坐下,使了个眼色,宋行会意,便领着狱卒退了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高琼才调匀气息,低声道:“多谢。”张咏道:“你不必谢我,是我认出了你肩头的刺青,指证你为契丹刺客,才害得你多吃了这么多苦,适才还险些送命,这都是我的错。”
高琼不解地道:“此话怎讲?”张咏道:“宋典狱恨的是契丹国人,你并不是契丹派来的刺客,全怪我错认。”高琼哼了一声,推开他双手,道:“你走吧,我跟你再无话可说。”
张咏道:“我知道你不会吐露半点跟你身份有关的口风。不过我今晚来找你,不是为了查验你的真实身份,而是为了唐晓英。”
高琼道:“她怎么了?”张咏道:“你果然认得她。”高琼道:“不认得。”张咏道:“那么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今日早晨她来狱中杀你时,我可只叫了她英娘。”
高琼难以否认,只得低声问道:“她有没有被捕?”张咏道:“暂时还没有。”高琼恳求道:“求你不要牵连她进来。”张咏道:“她不是要杀你么?为何你反过来还要维护她?”
高琼道:“我……”一时难以说清。他跟张咏一起被关几日,深知对方侠义热肠,吃软不吃硬,爬起来跪下道:“张兄,我求你,求你救救唐晓英,她眼下命在旦夕。”
张咏大感意外,道:“起来。你和唐晓英到底是什么关系?快些起来。”高琼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张咏上前拉他,居然拉也拉不动,只得应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总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琼这才重新坐好,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能说的事。我确实认识唐晓英,狱卒说她来害我为了在博浪沙被杀的情郎复仇,决计不是这样,她一直跟说书女庞丽华住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情郎。一定是有人逼迫她来毒死刺客灭口,只不过那些人料不到她竟会认识我。”
张咏道:“那么你当时对唐晓英说:‘你最终还是知道了。’是什么意思?”高琼道:“我原以为英娘是为了别的事,是她自己要来杀我,后来她跑掉,又听到狱卒议论她为情郎之类的话,我才逐渐回过神来。”
张咏道:“到底什么人要杀你灭口?你必须得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救英娘。”高琼道:“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应该是我的同伴。”张咏道:“你同伴?”
高琼点点头,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还是些微显示出一丝黯然情绪来。他经受了种种酷刑和非人折磨,到了实在不能忍受的地步,不惜在公堂上撞柱自杀,就是生怕自己失口吐露出同伴的下落。而那些逃脱在外的同伴却并不放心他,千方百计地要除掉他灭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换作谁,心里也不好受。
张咏不便再多说什么,道:“眼下英娘被官府通缉,她家里也有官差埋伏,她自然已经躲了起来。你可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她?”高琼道:“不,她没有躲起来。既然是有人要她杀我,无论事成与不成,那些人都会杀她灭口,她一定是被……”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县廨东北的厢房失火了!”
张咏道:“东北的厢房,那不就是敛尸房所在之处么?”转头见高琼正饶有深意地望着自己,蓦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冲出牢房,叫道:“宋典狱,你快些带人去救火,有人要烧掉尸体,毁灭证据。”却是不见宋行人影。
正值长假,县廨中只有极少数值班的差役,人数最多之处就数大狱了。狱卒群龙无首,狱中又押有重犯,不敢轻易出去,只慌作一团。张咏喊了两声,无人理睬,只得自己冲出来。
却见开封首富李稍的心腹小厮阿图正站在县廨门前,一边高呼救火,一边指挥运送的棺木脚夫进去扑火。
在唐代,路人望火不救是犯罪行为,要处以严刑。宋代却完全不一样,救火由专业军士担任,责任不在百姓。开封的城市建设也相当完善,坊巷每三百步就有军巡铺屋一所,里面驻铺兵五人,负责巡警。主要街道街角处砌有高高的望火楼,楼上日夜有人守望。望火楼下的官屋中屯驻着百余名禁军,备有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的救火设施。一旦有火起,负责内城巡检的侍卫司马军骑快马奔走相告失火位置,救火军士便会闻风而至。
张咏才刚刚来到敛尸房前,救火的禁军便已经赶到。张咏忙道:“请将军下令先救里面的尸首出来。”
那都军头哪里理会,粗鲁地将他推到一旁,指挥军士就近汲水救火。所幸浚仪县廨中就有两口井,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敛尸房烧塌了半边,已经损毁不能再用。果如张咏所料,三具强盗的尸首是起火点,已然烧成焦炭。倒是阿图指挥及时,早已经将己方的三具尸首抢了出来。
张咏见阿图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心念一动,上前问道:“这三人中哪位是唐晓英的情郎?”阿图道:“什么?”
张咏道:“图哥儿不是说唐晓英是为死去的情郎复仇才去狱中毒杀高琼的么?”阿图道:“噢,这个就是。”
张咏见那人四十来岁,留着山羊胡子,骨瘦如柴,也不动声色,只道:“嗯,我知道了。”
他又重新回来狱中。狱卒们还在狱门前探头探脑地翘望,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东京虽然有专门灭火的禁军,可毕竟都是靠手工用木桶汲水,像东京这样人烟稠密的城市,稍微不慎,一堆小火就会引起大面积的蔓延,造成一场大灾难。直到听张咏说火已经被禁军扑灭,众人才放下心来。
张咏径直来到最里间的大牢,却不由得吃了一惊,高琼人已经不见了,限制他走动的颈钳不知道被什么人打开,空荡荡地挂在墙壁的铁环上晃来晃去。最令人吃惊的是,墙壁中间不知如何破了一个圆形大洞,洞口边缘光滑齐整,似是利刃划开,大小刚好能容一人俯身爬过。
愣了一下,张咏才反应过来高琼已经越狱逃走了,急忙冲进牢房,从墙上的破洞中钻了过去。却是另外一间屋子,摆放有桌椅、床榻、文墨等物,看起来倒似一间简陋书房。只是房屋中央的地上塌陷了一大块,露出一个大洞来,典狱宋行正歪倒在洞边。
张咏忙上前扶起他,叫道:“宋典狱!宋典狱!”
宋行缓缓睁开眼睛,四下一望,“啊”了一声,忙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张咏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地上的大洞又是怎么回事?”
数名狱卒闻声进来。宋行命道:“刚才有人挖地道救走了刺客高琼,快派人出去向巡铺卒示警,请马军都巡检立即封锁街道,搜捕逃犯。你们两个,从这地道追出去,看看出口在什么地方。”
那两名狱卒见地洞中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有多深多浅,不由得面面相觑,都不敢动。
张咏自告奋勇地道:“我来打头阵。”宋行道:“你哪里能走?你一来到这里,县廨失火,重犯逃狱,你可脱不了干系!”张咏大叫冤枉,道:“这纯粹是巧合,我跟今晚的事一点干系也没有。”
宋行冷笑道:“没有干系?我在这边亲耳听见你跟那刺客高琼称兄道弟,他还向你下跪,求你去救唐晓英,你也答应了他。”
张咏这才会意这间屋子是专门用来监视隔壁牢房的。那牢房三面一尺见方的条石砌就,一面是拇指粗的铁栅栏,就连地面也铺了厚厚的青砖,可谓坚固无比,唯有中间一块墙面是薄木板做成的假墙,以方便监视者偷听犯人谈话。他之前是被刻意与高琼关在一起,一切言谈对话均被人听去。他今日被判无罪释放,牢房中只剩了高琼一人,负责监视的人相应就撤了,适才宋行却暗中走来这里偷听。不想早有人预谋在今夜劫狱,挖好的地道正通往这间屋子。敛尸房起火后,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营救者趁机打穿地面,打晕宋行,再洞穿那块木板墙壁,用利刃斩断锁高琼的铁链,将他从地道救走。眼下三名刺客尸首已毁,面貌无法辨认,生擒的刺客也被救走,再无任何足以追踪背后主使人的实证,不得不由人佩服策划并主持了今晚一切的人。
张咏辩解道:“适才典狱被人打晕,我若是跟高琼一伙儿,就不会唤醒典狱,早自己悄悄从地洞中逃走了。”
浚仪县狱出了重犯被劫走的大事,宋行势必丢官免职,处罚重些还要刺配牢城,正想找张咏作替罪羊,将所有事推到他头上,或许能免除刺配流放的命运。又听他揭穿自己被劫狱者打晕一事,心中更怒,连声道:“快些拿重铐来锁住他,别让他跑了。立即押他去开封府,听候发落。”
当下不由分说锁了张咏手脚,推入囚车站定,用枷束住脖颈,连同另一重犯聂保一道押往开封府。
开封府在浚仪街西北,与大相国寺隔御街相对,距离浚仪县廨并不远。这里原是唐代汴州州治所在地,是汴京城中第一大官署,号称“南衙”,掌管府内十六县、二十四镇之赋税、狱讼、巡警等,因地处京畿要地,权力极重。除官员之外,仅吏员就有六百人,机构庞大,每日要处理的公事如黄河之水,源源不断,以致官印磨损得极快,每年都须更换一次。时人评论唐代官印印文精细如丝发,宋代印文则粗如暴筋,尤以开封府最粗,如此粗壮的官印,都需要一年一换,可见事务繁剧的地步。
开封府的最高长官为开封尹,号称“判南衙”,当今开封尹正是晋王赵光义。而开封尹还不止是京师最高行政长官这么简单,五代旧制,储君即位前一般都先担任开封尹之职,晋王又是本朝唯一的亲王,地位更是非同一般。每每出入府衙时,羽仪散从,粲然如画,所以京师人常常叹道:“好一条软绣天街。”
张咏被押上这条软绣天街时,街道已经戒严,街口均有巡铺卒把守,不可随意出入。一队队马军军士来回巡驰呼喊,拦下行人盘问,显是在搜捕逃走的高琼。
开封府除了本身的府狱外,还有两座下属监狱——左军巡司狱和右军巡司狱,不过并不在开封府内。张咏和聂保被押进来时,府狱已落锁封门,须得次日清晨由典狱凭印揭取封条后才能打开。按理犯人该临时监押在登记囚犯名册及刑讯的督捕房中,不过当值吏卒瞧不大起浚仪县的狱卒,有意刁难,非要等次日办理。狱卒又不能就此回头,只能将囚车推到府衙一旁等候。
张咏身材比那囚笼高出不少,只能弓背站在其中,脖子又被木枷束紧,动弹不得,忙叫道:“喂,既是要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入狱,何不先放我二人出来。”狱卒斥道:“吵什么?这里是开封府,惊扰了晋王,小心人头落地。”
那聂保刚被黥面,额头有“免斩”两个大字,脸颊上各刺一面黑旗,面容全毁,正满肚子愤懑怨恨,偏偏又身材矮小,不得不踮起脚尖站着,犹自半吊在囚车中,难受之极。狱卒的话点燃了满腔怒火,大声嚷道:“晋王有什么了不起?他再大,大得过皇帝么?老子是你们皇帝钦定的守城军士,快些放老子出来。”
张咏闻言,暗暗称奇,心道:“他为何称你们皇帝?倒似他不是中国人一般。是了,他是后周将领之子,不肯承认本朝皇帝。”
正有一大群人提灯拥进府门。为首一人三十余岁,戴一副软角幞头,面色黝黑,身材肥胖壮硕,大约是听见了聂保的话,忽尔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目光一扫,即露出一丝愠色来。
便立即有侍从抢上前来,喝问道:“适才是谁胡言乱语,惊扰了晋王?”狱卒早吓得跪在地上,指着聂保道:“他……是他。”
侍从喝令狱卒开了颈枷和囚车,将聂保拖出来按到地上,有人举杖上来,不由分说便朝他脊背上打下去。聂保才刚刚在浚仪县狱中挨过二十脊杖,杖棍下来,正打在伤口上,忍不住大声惨呼。侍从却毫不手软,打到二十来下时,聂保早已停止叫喊,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这才叫道:“停手!”问道:“这是什么人?”狱卒颤声道:“回禀大王,这人犯名叫聂保,是害死王彦升相公的凶手,官家着他打了金印,充入军籍。适才县廨失火,县狱被劫,典狱因他是钦点重犯,怕再出意外,特派小的们押送他来开封府,交给府狱关押。”
那男子正是晋王赵光义,闻言冷笑道:“有人从京县县狱劫走重犯,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你现在回去,依次告诉你们县令、县丞、县尉、典狱等,十日之内,那逃走的刺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浚仪县大小官吏通通刺配沙门岛。”
沙门岛是大宋流放要犯的牢城,在登州府城西北六十里海中,关押的要么是军事重犯,要么是死罪赦免犯,条件极其艰苦。因岛上囚犯众多,寨主还要定期杀囚减员,凡登岛者都是九死一生。
狱卒浑身发抖,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连声应道:“是,小的遵大王命。”赵光义不再理睬,挥手道:“走。”
张咏心道:“刺客逃走,宋典狱和当值狱卒固然有责任,可罪不至刺配沙门岛,又如何能牵连到浚仪县大小官吏身上?这晋王处事不依律法,只凭一己喜怒。”正不以为意时间,一眼瞥见赵光义身后一名从官怀中抱着个小女孩,竟是那说书女庞丽华的女儿刘娥,大感愕然,不及思索更多,忙叫道:“小娥!”
那小女孩刘娥转过头来,见张咏有些面熟,便朝他招了招手。抱着刘娥的正是开封府押衙程德玄,登时认出张咏来,不由得很是吃惊,但晋王在前,他也不敢擅自开口问明究竟。
赵光义道:“程押衙认得这人犯?”程德玄道:“是,这人就是下官跟大王提过的张咏。他本该今日被无罪释放,不知又如何被押来这里。”
一名侍从抢过去踢了一名狱卒一脚,问道:“这人犯是怎么回事?”那狱卒道:“适才押在县狱中的刺客高琼被人劫走时,这人正在当场,宋典狱说他难脱干系,所以才下令拿了他。”
赵光义淡淡“嗯”了一声,抬脚朝前走去。程德玄忙道:“带张咏进来,晋王有话要问。”将刘娥交给一名侍从,吩咐抱回晋王府交给王妃照料。又一指聂保道,“这犯人口出狂言,得罪了晋王,多杖脊四十,锁入囚笼。明日一早他还有命的话,再送去军厢入籍。”狱卒道:“遵命。”
张咏被放出囚车,跟在赵光义身后,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来到府治东面一处称为“习射堂”的地方,却是晋王专事休息之处。
赵光义径自坐到上首,命人去掉手栲锁链,笑道:“本王这两天听过你不少事情,我不相信你会参予劫狱。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咏适才亲眼见到晋王处事果断狠辣,料来他绝不是一个有胸襟的人,也不容易应付,却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来对待自己,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究竟,忙道:“多谢大王信任。”当即讲了事情经过,自今日一早唐晓英来送酒菜,到有人挖地道通到县狱救走高琼,甚至连高琼求肯自己营救唐晓英,都原原本本地说了。
赵光义听完问道:“这么说,你觉得高琼不是契丹派来刺杀北汉使者的刺客?”
张咏心道:“果然是北汉使者。”虽说潘阆早就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猜出开封首富李稍的商队这次护送的北汉使者,但此刻方能完全确认,忙道:“我只是感觉高琼不像是契丹派来的,他认得樊楼的焌糟,应该在开封呆过一段时间,但他肩头的纹身并不假。这个人口风很严,人又倔强,我反复套问,也没有得到更多讯息。”
赵光义道:“程押衙怎么看高琼被劫这件事?”程德玄小心翼翼地道:“此事甚奇。”
张咏却是个急性子,人也任性放达惯了,根本不忌惮面前的人是大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接口道:“何止甚奇,简直是奇怪极了。今日早上高琼才要被同伙假唐晓英之手灭口,晚上便被人神奇救走,不是相当蹊跷么?”
赵光义道:“你是说救走高琼的人不是他的同伙?”张咏道:“当然不是,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虽然暂时不知道那条地道外口通到哪里,可那地道绝非一日能挖成。若不是英娘凑巧认得高琼,高琼今天早上就已经被毒酒毒死,又哪里还能活到晚上等着人救呢?”忽见程德玄向自己连使眼色,这才意识到失礼,忙道,“抱歉,小民性情鲁莽,请大王恕罪。”
赵光义道:“无妨。本王有个提议,若是你和你那些披肝沥胆的朋友能助开封府查清到底是什么人劫狱救走高琼,本王就赦免唐晓英下毒杀人之罪,成全你对高琼的诺言,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张咏心道:“这有何不可,本就是件大大的好事,兴许还能连带救浚仪县的大小官吏。”当即不假思索地应道:“好,多谢大王信任。不过还请大王下令撤去大街上通缉唐晓英的告示,也不要发出图形告示缉拿高琼。”
赵光义道:“这是为何?”张咏道:“高琼很在意唐晓英的安危,无论救他的是什么人,他只要能脱身,一定会去找唐晓英。我得先找到唐晓英,如今满街贴着她的图形告示,她只会藏得更严,寻起来可就难了。”
赵光义道:“也好。程押衙,你即刻派人去办。”程德玄道:“遵令。”
赵光义道:“你也去办事吧。不过此事要暗中进行,不得张扬,除了你那几个朋友外,不得再让外人知道你奉了本王谕令查案。我再给你一张凭证,若是发现了劫狱者踪迹,可凭它就近调动兵马。”命人取过笔墨,往纸上画了个花押,却是个“石”字少去右边一竖,交给张咏。
张咏心中还记挂一事,问道:“不知道大王预备如何处置庞丽华母女?”赵光义一愣,问道:“庞丽华是谁?”
张咏更是惊奇,道:“就是适才那小女孩刘娥的母亲啊,她是个说书女,跟唐晓英要好,一起租屋居住。”赵光义道:“啊,原来是她。你放心,本王会善待她们母女。适才你不是已经见到了么?本王带小娥去宫中看了御医才回来。”
张咏不知道这高高在上的晋王如何突然关心濒临绝境的说书母女,不免疑忌更深,还待再问,赵光义却已经站起来,大袖一挥,转入后堂去了。
张咏只得悻悻退出。到府衙院中,却见那聂保浑身是血,正被狱卒重新枷回囚笼,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到明日。
一路被禁军反复盘查,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汴阳坊。寇准和潘阆正等他回来,问道:“如何去了这么长时间?”张咏叹道:“能回来就不错了。若不是遇到那小女孩刘娥,我就要在囚笼里呆到明天早上。”当即说了事情经过。
寇准愤然道:“居然有人在京师挖地道劫囚,好大的胆子。”潘阆笑道:“张兄这番奇遇经历,足以供说书女说一大篇故事了。”张咏道:“说书女……我真弄不明白晋王打算如何处置庞丽华母女,他亲自带刘娥去宫里看病,却不知道庞丽华是谁。”
潘阆道:“张兄不知道么?晋王是有名的好色。他手下有个叫安习的,专门负责在民间采买秀美的少女,还来大名府闹腾过一阵子。那刘娥虽然年纪还小,却长得玲珑剔透,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长大一定美得不得了。晋王早看出这一点,所以才预先将她收入府中,花费心血培养。”
张咏道:“果真如此的话,对她母女倒也是件好事,总比受唐晓英牵连、身陷牢狱要好。我明早该去见见庞丽华,也许她能知道唐晓英躲在哪里。”
潘阆道:“张兄,不是我有意泼冷水,唐晓英多半已经死了。那些同伙假她之手毒害高琼,无论成与不成,官府都会立即追查到唐晓英头上,那些人一定会抢先杀死她灭口。”张咏道:“啊,高琼也是这个意思。他本来要告诉是谁带走了英娘,偏偏那时候来了一场大火。等我再回去狱中,他又被人救走了。”
寇准忽然插口道:“钱,一定是为了钱。”张咏道:“什么钱?”寇准道:“英娘当日来找我借钱急用,我将潘大哥放在我行囊中的十两纹银都给了她,但我瞧她面上焦急神情,一定还差不少。那些要杀高琼灭口的人一定是利用了这一点,要挟英娘将毒酒带入狱中。却是百密一疏,料不到高琼竟是英娘的熟客。”
张咏忙道:“对对,我听你提起过,那些钱是用来还给相国寺长生库的,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到那家长生库,也许能钱上追查到线索。”
寇准道:“抱歉了,我和潘大哥明日要去赴符相公的寿宴,不能陪张大哥一起去。”张咏道:“不敢耽误二位喝寿酒,我明日会约向兄同去。有什么事情晚上回来再说。”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上次在浚仪大堂,那推官姚恕说晋王自创‘独飞天鹅’、‘海底取珠’、‘对面千里’三势,你和小潘却提到海东青,到底是什么意思?”
寇准笑道:“张大哥原来还好奇这个。”当即详加解释。
原来辽国虽与大宋不通往来,但却一直支持民间贸易,通过输出羊、马、骆驼、北珠等物,来换取宋朝的香料、茶叶、药品、缯布、漆器、瓷器、秔稻和各种图书等。其中,北珠最为宋人看重,价格极其昂贵,交换的价值也就最大。契丹人为了换取更多的中原物品,自然需要更多的北珠。但获取北珠并去容易。北珠藏于珠蚌中,成熟期大约在八月。而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九月时海边往往已经结上厚冰,取珠人即使能破冰入海,也无法抵挡水中的严寒,因此,北珠基本上就成了可望不可及之物。不过,世间万物生生相克,当地有一种天鹅,专门以珠蚌为食,吞食蚌后,将珍珠藏在嗉内。而海东青则是天鹅的天敌,因而,只要能得到海东青,就能捕杀到天鹅,剖取北珠。当日推官姚恕称晋王赵光义棋艺高超、自创“独飞天鹅”、“海底取珠”、“对面千里”三势,正形象描述了养鹰人取得北珠的情形——天鹅自天下落入海中,潜入海底吞食了珠蚌,却不知道水面上还有凶险的天敌海东青在等着自己。
张咏心念一动,道:“莫非晋王这三势正是描述取得北珠的情形?不过他应该没有见过海东青。”
寇准道:“不,听符相公说,汴京还有一只海东青,大宋立国之初,女真派人千方百计地避开契丹,进献了一只海东青给当今皇帝,朝贺他登基,圣上一直视为至宝。不过不及潘大哥给我当寿礼的那只白爪海东青珍贵,符相公爱不释手呢。”
张咏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只鹰而已。”
次日一早,张咏先来太学东面的利仁坊寻到向敏中,告知昨晚之事。向敏中道:“昨夜坊内也有坊正带着巡铺卒到来,敲门盘问有无见到可疑人,只听说走了要犯,却想不到是高琼。”当即辞了老父,与张咏一道往相国寺而来。
一上御街,便不断遇到驰马巡视的禁军,也听到不少路人在议论昨夜官兵大肆搜捕逃犯之事。只是那些人不知道逃犯姓名来历,及逃走的过程,附会了不少无中生有的故事。
向敏中道:“自大宋立国,还没有听说有人能从京狱中逃脱,难怪人们会视为传奇了。”
张咏道:“这件事越想越蹊跷。虽然只是县狱,却是密不透风,我和高琼被关在那牢房几日,均未觉察到身旁就有人监视偷听,营救者如何能知道那间监视的屋子是牢房的唯一破绽?”向敏中道:“而且他们需要知道那间屋子确切的位置,只有进出过县狱的人才能知道。”
张咏道:“向兄是说狱卒中有内应?”向敏中点点头,道:“如果没有内应,外人是不会知道牢房背后有这么一间专门用来监视的屋子的。不过县狱的狱卒有几十人,又多是狐假虎威的滑头之辈,查起来怕是极难。”
张咏忽见到那刑讯过自己的刑吏刘昌正横穿街道,大约要赶去开封府衙,灵机一动,道:“我有办法。”赶过去叫住刘昌,问道,“刘官人可还记得我?”刘昌道:“当然记得。张郎若是还记恨当日刑讯之事,未免就有些太小气了,刘某也是公职在身,不得不如此。况且当日拷问过张郎后,刘某已被程判官训斥降职,张郎也算报了仇。”
张咏道:“啊,你被程羽降职了么?”刘昌不悦地道:“难道张郎还不满意么?”
张咏道:“满意,满意。我叫住官人,是有点小事要找官人帮忙。”他知道刘昌这种人官场气极重,欺软怕硬惯了,当即取出赵光义的花押来。
刘昌果然立即色变,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下吏认得这是晋王花押。有什么事,张郎但请吩咐小的。”
他因擅长因人用刑,总能得到各种想要的犯人口供,一直很得上司欢心,但近日忽然开始走霉运,先是因用鼠弹筝刑讯张咏被判官程羽严厉训斥,那还不是判官姚恕下令用重刑后他才敢那么做,况且程羽自己在审讯刺客时不也再三动用鼠弹筝吗?他知道判官和推官一向不和,认定自己不过是他们党争的牺牲品,只能自认倒霉。好在不过是降职,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哪知道昨日又出一件更衰运的事——程羽为得到要犯唐晓英的下落,严刑审问与她同住的说书女庞丽华。宋律规定杖打犯人必须先脱下衣衫,令其裸体受刑,以同时达到肉体折磨和精神侮辱双重之效果。程羽负责全面主持开封府政务,不似推官姚恕那般专门负责刑狱,极少亲自审案,更是从未刑讯过女犯,认为妇女在开封府公堂上袒胸露乳很是不雅,特意将庞丽华交给刘昌带去后面的签捕房审问。刘昌为了讨好程羽,尽快得到口供,不惜亲自动手,取过牛鞭抽打庞丽华。那牛鞭是一具完整的千斤大公牛的生殖器,经过特殊药物浸泡,又软又韧,据说打在人身上时不仅痛楚难当,而且会产生特殊的感觉,最适合刑囚女犯。看到那庞丽华雪白的背部腾起一道道血痕,再听到她的哭喊哀号声,心中感到无比兴奋。正快意之时,晋王心腹押衙程德玄赶来刑房喝止了他,还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庞丽华身上,令人扶走了她。最可怖的是,这女犯瞬间由地下到天上,与她女儿被程德玄亲自送进了晋王府。刘昌知道晋王好色,府中蓄有无数美艳女子,可那庞丽华姿色平平,不知道如何会被晋王瞧上。这倒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妇人若真得到晋王宠爱,一定不会忘记牛鞭鞭笞之仇,枕边风一吹,别说前程,他怕是性命都难保住。哪知道忽然遇到张咏,身怀晋王亲笔花押,声称找他办事,他立即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挽救局面的好机会。
张咏根本不知道他这些花花心思,忙上前低声交代一番。刘昌道:“张郎放心,这件事包在下吏身上。”当即喜滋滋地往浚仪县廨而去。
向敏中走过来道:“我认得他,他是开封府有名的毒手刑吏刘昌,既会用刑,又善用心思。张兄是让他去恐吓威胁浚仪县狱的那些狱卒么?”张咏笑道:“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嘛。不过,我已经叮嘱他不必真的用刑。”
向敏中道:“张兄既已经肯定营救者不是高琼同党,那么还会有谁冒这么大风险、不惜挖地道到京狱救他?既知道县狱的地形、牢房的位置,又能在短短时间内掘通一条地道,正式动手前还抢去敛尸体房放了一把火调虎离山,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需要不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尤其挖通地道不惊动旁人这件事,我个人以为,这在东京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张咏道:“向兄有话不妨直说。”向敏中小心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也许劫狱救走高琼的人,也许正是开封府的人。”
张咏虽猜到他下面的话必然令人意外,却未料想如此惊人,呆了半晌,才问道:“向兄认为是开封府故意派人救走高琼,好跟踪他寻到幕后主使?”
向敏中点头道:“那高琼十分顽强,刑讯难以奏效。那主管此案的判官程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有意将张兄跟他关在一起,目的就是想利用你向高琼套话。既然一直有人暗中监视牢房,张兄从高琼言行判断他不是契丹人所派,那么程羽也必然也已经猜到。如此,弄清高琼幕后主使就更加重要了,有意纵高琼逃走,恰恰是令他不打自招的最好计策,这可比严刑拷打高明百倍。”
张咏道:“果真如向兄所言,开封府的人一手策划了劫狱事件,晋王为何还要授我花押,命我暗中调查此案?”
向敏中道:“晋王的作为更加能证明我的推测,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此事究竟,但他也感到事情蹊跷,怕是有开封府的人牵涉其中,所以找外人来调查更合适。凑巧张兄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晋王眼前,又熟知事情经过,可谓是最合适的人选。”
张咏道:“晋王是开封尹,难道开封府还有什么事瞒着他?尤其是刺客越狱这样的大事。”
向敏中道:“开封府机构庞大,人员也十分复杂。姚恕原先是晋王的家奴,能任推官只因为他是晋王的人。他之前还有一位推官,名叫宋琪,是赵普同乡。赵普被免去宰相位后,宋琪立即被外放,晋王也是赵普免职后才得以封王。可见晋王与赵普争权的传说并非捕风捉影。至于判官程羽,他原先是符彦卿相公的幕僚,因文章才干进了开封府,逐渐升任高位。他跟前任宰相赵普是旧识,关系很好。赵普去职后,风传姚恕将取代他判官的位子,全面主持南衙事务,但不知如何,程羽一直留任判官,且很得晋王信任,为他向官家奏请了‘借绯’的殊遇。家父称这是权术。但无论如何,程羽一直跟跟皇长子赵德昭走得很近,既然张兄早在班荆馆见过皇长子,那么这次北汉使者媾和一事应该是由皇长子主持,所以……”
向敏中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张咏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程羽是皇长子赵德昭一方的人,他们联手安排刺客高琼逃狱,想追查到幕后主使,至于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晋王,一定是皇长子赵德昭有特别的原因不让程羽这么做。至于赵德昭和赵光义的关系,那就更不用多说,虽是叔侄至亲,却面临储位之争。自周公制礼作乐、创立嫡长制以来,历代王朝均将选立嫡长子为皇位继承人奉为“万世上法”。即使皇后没有生下嫡子,也要在庶子中推长而立。只有皇帝无子时,才有可能兄终弟及。当今皇帝赵匡胤膝下二子,又有二弟,赵德昭是嫡长子的身份,不但没有被立为太子,连王号也没有一个,仅挂太傅名号,遥领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虚位。而赵光义自大宋立国便任开封尹,掌管京畿要地,去年支持赵德昭的宰相赵普被贬斥出京后,赵光义更是被封为晋王,位在诸宰相之上,这被视为赵匡胤有意将皇位“兄终弟及”的强烈信号。只是晋王终究还是晋王,不是太子,皇长子虽没有封王,却带一个“皇”,其中的微妙形势非千言所能道尽。这是个极其敏感的话题,确实不适合再公然谈论下去。中心便又重新回到高琼的真实身份上来。
张咏道:“如果高琼当真不是辽国一方刺客,会是什么人派来的?”向敏中道:“高琼和他的同伙假装强盗劫杀商队,其实是要刺杀北汉使者,如果得手,北汉使者被杀,谁能从中获利?”
张咏道:“若是高琼刺杀得手,北汉使者在开封府地面被杀,大宋颜面失尽不说,北汉还会迁怒大宋,和谈就此作罢,获利最大的当然是契丹。”
向敏中道:“在目前局势下,辽国契丹仅仅是第二获利者,第一获利者是南唐。当今皇帝胸怀四海,誓必统一天下,朝廷用兵在即,若是大宋与北汉媾和成功,南唐必是下个目标。”
张咏道:“不,我倒认为若是大宋与北汉媾和成功,辽国才是下个目标。不夺回燕云十六州,中国如何坐得稳江山?”
向敏中道:“话虽如此,可数年前北汉和辽国内部同时发生内乱,官家趁机御驾亲征,结果被阻在太原城下长达三个月,损兵折将,最后无功而返。北汉内讧时尚且有如此军力,更何况举国精骑的契丹?南唐因国主孱弱无能,军力比契丹弱许多,且江南富庶,取得南唐三千里江山,大宋财赋至少能增加三、四成,官家的封桩库就又多了十余库,几可实现赎回燕云十六州的目标。”
向敏中所称的“封桩库”是大宋皇帝在内府库专设的小金库,是赵匡胤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备用计划——不是靠武力,而是靠金钱、靠生意。他预备积满五百万缗钱,去向契丹赎回燕云十六州的失地。如果契丹不允准,那么他就出价购买契丹人首级,每颗人头二十四绢。他认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辽国精兵不过十万人,如此一来,只需要二百万绢就能买到所有敌人的首级。
张咏也听过“封桩库”的来历,素来认为是个大笑话,闻言不免失笑道:“我可不认为仅靠钱财就能解决燕云十六州。”
不过他也承认向敏中分析得有道理,高琼若不是契丹一方的刺客,那么极有可能是南唐派来的。南唐选中高琼作刺客,大概也是因为他肩头有渔阳高氏的纹身,一旦事情败露,身死或是被擒,都可以将刺杀之事转嫁到契丹头上,不必因此而得罪大宋。
张咏又道:“听向兄所言,大宋该先取南唐才是。”向敏中摇头道:“大宋出兵北汉,南唐不敢妄动;宋军南下,北汉、契丹必定趁火打劫,令我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因而,若是不能与北汉媾和,我朝必先取北汉。”
张咏蓦然又想到一件事,道:“哎呀,我借住的宅子对面就住着南唐郑王李从善呢,他可是南唐国主的亲弟弟。”
向敏中道:“那么咱们回头该好好向坊正打听一下这位郑王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来到大相国寺长生库中,却是一派繁忙景象。一名中年商人用金银向长生库兑换了全部铜钱,往外搬运铜钱的脚夫穿梭不绝,张咏、向敏中二人根本无法进门。
张咏不由得很是奇怪,道:“银贵铜贱,铜钱单个价值又极低,既不利运输,还要缴纳更多税钱,既是商人,当以便利为主,为何反倒要用金银来兑换铜钱?”向敏中道:“在汴京这样的地方,商业繁荣,货币充足,铜钱当然是不值什么的,一文只是一文钱而已。但在别的地方,譬如蜀中,又譬如南唐治下的江南,铜钱可是大大的值钱。”
宋代立国后仍然延续使用唐代铜钱“开元通宝”,仅铸造了极少量的“宋元通宝”以示改朝换代。而唐末以来,中原长久地陷入了战乱,货币流通减少,现钱不足,以致铜钱升值,出现了数十文犹能当百文使用的状况,称为“省陌”,比如百姓缴纳赋税一百文,只须交八十文即可充作百文,甚至有的地方四十八文即可为百。蜀中原为后蜀孟昶所据,富庶一方,也是铜钱、铁钱并用。然而宋灭后蜀后,下令增铸铁钱,将所有铜钱全部运往开封,实际上是变相地掠夺蜀中民间财富。如此一来,铜钱价值更高,一文铜钱可换取十四文铁钱。南唐李煜治下的情况也大致类似。本来南唐地处江南,物产富饶,货币流通一向只限铜钱。大宋先后灭后蜀、南汉后,南唐国主李煜恐惧难安,不断贡献财物来取媚大宋、换取和平,由此导致南唐财力大竭。为了挽救危机,南唐大臣韩熙载提出铸铁钱来缓解朝廷财政困难,隐蔽地聚敛民间财富,为李煜所采纳。本来新铸铁钱与铜钱币值相当,然则新出便遭盗铸,飞速贬值,十文铁钱才值一文铜钱。
张咏听说,当即会意过来,这商人不惜以金银换取现钱,一定将要将铜钱运往蜀中或是其他流通铁钱的地方牟利,忙上前扯住商人道:“你这般做,只会导致币值混乱,引发粮食等用品涨价。”
商人一挣竟未能挣脱,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快些放手!”一旁便有随从抢过来拉开张咏。
商人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当街打人,快送他去开封府。”张咏冷笑道:“正好我也要到开封府告你贩卖铜钱,谋取私利。”
商人道:“你说谁贩卖铜钱呢?”张咏道:“你不是往蜀中贩卖铜钱,兑换这么现钱做什么?哼,若是换我治理蜀中,首先就要将你们这些扰乱民间的奸商全部处死。”
那商人闻言,既恨又怒,却因张咏说的是事实,心中有所顾忌,不敢发作,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正僵持间,长生库僧人澄晖听到争吵,忙赶出来劝道:“安员外,你的铜钱都已经点清了,何必再跟这闲汉争执?办正事要紧。”安员外听说,便道:“今日算你走运。”恨恨瞪了张咏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张咏还待理论,不肯让安员外走,却被澄晖扯住衣袖,嚷道:“你这汉子好生大胆,敢到大相国寺来闹事。”向敏中忙道:“不是闹事,不过一点小口角罢了,我们是有事来向长老请教。”
澄晖松开手,问道:“什么事?”向敏中忙道:“昨日可有一个名叫唐晓英的女子来代还庞丽华的欠债?”澄晖道:“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向敏中道:“唐晓英拿来还债的钱是现钱还是银两,抑或是其它值钱之物?”澄晖不由起了警惕之心,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咏道:“长老不知道英娘犯了事、正被官府追捕么?快些说出来,不然我去开封府上告,说你知道英娘下落,你可想尝尝那些刑罚的厉害?”
澄晖吃了一惊,忙道:“是银两,英娘拿来的是银两,总共五十两纹银。贫僧还问她是不是搭上了有钱的主儿,居然拿出了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张咏道:“英娘怎么回答?”澄晖道:“她什么也没说,只催着要走了借据。”
向敏中道:“我们能看看那纹银么?”澄晖道:“不过是最常见的官银。”还是领着二人进来,命小沙弥取出昨日进柜的五十两纹银,道,“幸好还没有入库,不然难以分清了。”
那包纹银一共有两锭,每锭二十两,另有十两的碎银子。锭银确实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官银,并无可疑。
向敏中也看不出有什么离奇,想了想,问道:“长老见惯了钱,可有觉得这包银子有什么特别之处?”澄晖道:“特别之处?没有。要说特别,那也就是这十两碎银子称得极准,分毫不差,既不用另补铜钱,也不同贫僧找赎。”
张咏道:“此话怎讲?”澄晖道:“长生库每日经手的钱不少,这里的秤可是全京师出名的准,以往有人用银两还债,银子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多是自家的秤称的,不准不说,也没有重量刚刚好的碎银块。”
张咏“啊”了一声,与向敏中异口同声地道:“樊楼!”
如澄晖所言,常人凑够正好十两的碎银极难,只有像长生库这种存有大量现钱的地方,才有足够多的碎银块供反复挑选称取,凑足整十两。在汴京,类似长生库的地方当然不少,可考虑唐晓英的焌糟身份,樊楼理当是最可疑之处。
张咏又问道:“长老可听说过鬼樊楼?”澄晖道:“当然听说,开封有耳朵的人谁没听过呢,只不过没人亲眼见过。”
张咏道:“长老既然没有见过,又预备如何将庞丽华卖去鬼樊楼?”澄晖笑道:“那不过是威胁欠债妇女常用的话罢了。这不贫僧一说,钱就还上了。”
向、张二人见他明明是出家修行人,却与市井的奸猾商贾并无二样,不由得摇摇头,匆匆辞别出来。
张咏道:“我听狱卒提过,他们紧跟唐晓英追出大狱,发现了阿图正站在门口,称看见唐晓英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向敏中道:“阿图正好那个时候站在浚仪县廨门前,应该不是巧合。”忙赶来樊楼寻找阿图。
门前小厮道:“图哥儿刚去了楼后的灵堂,郎君可去那里找他。”向敏中问道:“什么灵堂?”小厮道:“就是为那三位在博浪沙被强盗杀死的护卫设的祭奠之所,其中就有图哥儿的兄长呢。”
张咏与向敏中交欢一下眼色,急忙往楼后而来。
果见樊楼后的一间廊房临时改成灵堂,张满白幢。阿图一身斩衰,正站在堂前与李雪梅说话。见到向、张二人,忙迎过来招呼。
张咏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原来图哥儿的兄长不幸在博浪沙遇难,怎么没有听你提过?”阿图道:“我和阿兄都是为李员外办事,他也算死得其所,阿图不敢因私废公。”
张咏道:“你可有借过五十两银子给唐晓英还债?”阿图道:“不瞒二位郎君,英娘确实向小的接过钱,这么大一笔数目,小的又不是赤老,怎么能拿得出来?”
张咏道:“你确实拿不出来,可你的李员外能拿出来。”阿图道:“二位郎君是说我为英娘向李员外借钱?不,我们樊楼有规定,不得预支月俸,不得借钱,任谁也不能例外。”
向敏中问道:“你们樊楼掌管钱库的是谁?”阿图道:“李群李老公,他在中楼。”张咏道:“走,你跟我们一道去找李老公。”阿图道:“等一下,小的这身丧服打扮怎么能进樊楼?不是惊吓了客人么?”
李雪梅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张咏忙道:“我们找阿图问点事情,不敢惊扰娘子。”
李雪梅看了阿图一眼,道:“二位郎君请随我来,雪梅有事相告。”
向敏中还在犹豫,见张咏已抬脚紧随在李雪梅身后,只得也跟了上去。
三人一前一后来到樊楼东面的一处庭院,却是间不大的茶馆。一座三楹小阁临水而筑,周遭置湖石、芭蕉、修竹等,别致而幽静。茶博士引三人坐下,奉上一副金质茶具,问道:“雪梅娘子和二位郎君是要喝散茶、片茶,还是末茶?”
宋代饮茶成风,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然而宋人制茶大不同于唐人——唐人制茶,即摘即炒;宋人却是摘下芽茶后蒸熟焙干,称为散茶;茶叶蒸熟后榨去茶汁,再研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内压制成饼状,称为片茶,不仅被宋人视为茶之上品,也是北方契丹、党项等最喜爱的茶种。
张咏道:“只听过散茶、片茶,却不知道末茶是何物?”茶博士笑道:“郎君是外地来的么?末茶是汴京新近才流行起来的新鲜玩意,其实也不稀奇,就是用磨子将散茶磨成粉末后饮用。不过因为磨子特别,是设在汴河上的水磨,茶客们觉得有意思。”张咏道:“原来如此,那么便来点这有意思的末茶尝尝吧。”李雪梅道:“有劳孙员外。”
那茶博士道:“三位稍候。”在茶座旁燃了一只茶焙,上置鼎釜煮水。水沸后,从茶笼中取出末茶放入釜中,边煮边用茶匙刮去水面膏泊。等茶煎好,将茶水倒入案上金瓶中,再将三只金杯茶盏斟得半满。娴熟地完成这一切,便悄然退了出去。
张咏先端起来尝了一口,觉得跟一般的散茶并无区别,便放下金杯,问道:“娘子叫我们来这里,所为何事?”李雪梅道:“二位郎君怀疑是阿图指使唐晓英用毒酒害那契丹刺客么?”
张咏道:“不错,阿图嫌疑很大,既有动机,又知道唐晓英急等钱用。不过官府一直隐瞒刺客一事,对外只说是强盗,娘子是如何知道高琼是契丹刺客的?”李雪梅道:“不是张郎同伴潘阆来樊楼告诉家父的么?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家父并没有告诉我,直到出了唐晓英这件事。”
张咏心道:“潘阆自然来狱中探视时从我这里知道的,他去找李员外只是为了寻到欧阳赞夫妇当证人,为何要特意告诉李员外高琼是契丹刺客?是了,李员外有三名手下被刺客杀死,他有权知道真相的。”忙道,道:“这么说,阿图一定是从尊父李员外那里知道了高琼被关在浚仪县狱,又利用唐晓英急等钱用,逼她送毒酒入狱去杀高琼,好为兄报仇。”
李雪梅道:“这我可不知道,樊楼有那么多焌糟,我也不认得唐晓英。我想告诉二位的是,阿图前晚来向家父借钱,一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家父以为他葬兄等钱用,就写了张字条给他,命他去李老公那里领取。”
张咏道:“果然是阿图。”李雪梅忙道:“如果……我是说明如果……主使唐晓英下毒的真是阿图,可否请二位稍微延缓一些时日,等他阿兄下葬后再送他去官府不迟。”
张咏道:“这个……”向敏中抢着道:“当然可以。况且我们也没有实证能证明主使下毒的是阿图。”
李雪梅便起身裣衽行了一礼,道:“多谢。二位郎君请慢用,雪梅还有些俗务,先告退了。”又凝视张咏不语。张咏不解其意,问道:“娘子还有事么?”李雪梅面色一红,也不答话,转身步出茶阁。
张咏沉吟道:“可这件事还是有说不通之处,唐晓英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她如何蠢到公然替阿图送毒酒入狱杀人?就算她等钱用,她该知道酒中下毒一事很快就会败露,不但她自己要被官府通缉,就连庞丽华母女也要受牵连。如此,她千方百计筹钱还债还有什么意义?”向敏中道:“也许唐晓英并没有打算逃走,若她投案或是被捕,就不会牵连庞丽华母女。”
张咏道:“那么一定是阿图在搞鬼,他怕唐晓英被捕后供出他来,要么藏起了她,要么杀了她灭口。不行,我得去找他问个清楚。”向敏中叹道:“怕是已经迟了。”
二人匆匆赶来樊楼,果然四下找不到阿图人影,就连李雪梅也不见了。
张咏跌足道:“人在眼前,还让他给跑了,如今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向敏中道:“倒也不是全无收获,阿图畏罪逃走,至少让我们知道不是高琼的同党要杀他灭口。”
张咏道:“那么救走高琼的就有可能是他同党。”向敏中道:“但还是开封府判官程羽这一方的人可能性更大。”
张咏道:“向兄为何坚持是程羽派人救走了高琼?”向敏中道:“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高琼不是契丹一方的人,他在大堂上忍受不住鼠弹筝酷刑,招出姓名、来历,不过是有意为之。我甚至认为他是充当死士的角色,是有意落入官府之手,只有如此,才能利用他肩头的高氏纹身嫁祸契丹。既然他同党早已深谋远虑,高琼不过是颗牺牲掉的棋子,再劫狱救人既冒险,又多此一举。”
张咏仔细回想,深觉有理,道:“高琼自己都以为唐晓英是受他同党逼迫来杀他的,看来他心中很清楚他是必须被放弃的。”向敏中道:“嗯,我正是这个意思,同党杀高琼灭口倒有可能,劫狱救他毫无必要。”
张咏道:“如此推断起来,程羽在这件事上难脱干系,他这会儿一定在参加符相公的寿宴,不如我们直接去找他问个明白。”向敏中道:“不可,没有实证贸然行事,只会惹祸上身。你现在赶去当面质问程羽,那么今晚失踪就不只是阿图,还有你我了。”
张咏不由得跺脚道:“那到底该怎么办?”向敏中道:“高琼既然还有用处,迟早都会出现。眼下境地最危险的是唐晓英,你不如去开封府,用晋王花押调派人手缉拿追捕阿图,搜查他住处,也许能有蛛丝马迹。”张咏道:“也只能如此。”
他心中焦急,也来不及去开封府,只到最近的巡铺屋,出示晋王花押给巡铺卒,交代一番,命他速去开封府找值守官吏,自己跟向敏中到樊楼打听阿图住处。门前小厮道:“图哥儿兄弟一向住在李员外土市子的宅邸里,方便做事,不过他在曹门那里也有一处小宅子,有时会带相好的女子去那里过夜,曹门往北过三棵大槐树就是,门边有头断了尾巴的小石狮子。”
张咏与向敏中急赶过来,却见小厮所指的那处房子大门洞开,知道事情不妙,抢进院子,空无一人。进房一看,床前脚踏上有一双女人的绣鞋,一旁散落着几件撕烂的衣衫,正是清明当日唐晓英所穿的衣裙,床上一片凌乱,床头、床尾的扶柱上还缠有绳索。
张咏道:“原来阿图并没有杀唐晓英灭口,而是将她带来这里绑在床上。”心知阿图必然是贪图美色才会如此,唐晓英怕是早已遭到奸污。一摸被褥,还是温的,忙道,“他们还没有走远。”向敏中道:“要带走一个被绑着的大活人,必定需要车子,才能掩人耳目。”
二人忙出来向附近的巡铺卒打听可有见过马车经过。巡铺卒两眼一翻,颇不耐烦地道:“这可是曹门,每日来往的车马行人成千上万,郎君问的是哪辆马车?”
张咏亲眼看见这一带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心知巡铺卒所言不虚,不由得懊悔异常,道,“若是我们适才不跟李家娘子去那家茶馆,直接扯着阿图去找管钱的李老公对质,就有了证据捉他去开封府,英娘也不难解救出来。这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英娘性命。”
向敏中劝道:“这实在怪不得张兄。我们谁也料不到阿图竟会如此大胆,居然会将唐晓英藏在自己家里。如此,只能说明他垂涎英娘美色已久,兴许舍不得就此杀害英娘,而是要带着她逃亡。”
张咏道:“可阿图先我们一步,一定已经逃出京师,再找起来就难了。”向敏中道:“他如果带着英娘,一定是乘坐马车,马车走不快,一路出京更是关卡重重,危险性太高。我若是阿图,一定会就此在京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张咏道:“就算如此,京师这么大,找个人怕是有如大海捞针。”
正忧虑唐晓英的命运,忽见开封府老仵作宋科赶过来叫道:“张郎原来在这里,叫小老儿找的好苦!”
张咏道:“宋老公是特意来寻我的么?”宋科道:“正是。张郎要救救我孩儿。”
张咏道:“宋典狱因为高琼逃狱一事受罚了?晋王不是给出了十日期限么?”宋科道:“不是晋王,是开封府的刑吏刘昌奉张郎之命去审问浚仪狱卒,有人供出了我孩儿几次欲杀高琼一事。刘昌便说他与高琼被劫有关,命人将他锁了起来,摆出许多刑具,预备拷问。”
张咏道:“原来如此。老公不必忧虑,我再三叮嘱过刘昌绝不可任意用刑,他不过是吓唬那些狱卒,好追查出谁是高琼逃狱的内应。”
宋科摇头道:“刘昌可是有名的毒手刑吏,他平生就是以刑囚犯人为乐趣,张郎还是赶去浚仪县署看一下才好。”张咏道:“我眼下要急着去开封府,敦促他们派人搜捕阿图,找到阿图才能找到唐晓英,找到唐晓英就能诱出高琼,那才是真正能解救令郎和浚仪县上下官吏的法子。”
宋科一时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不过他大略听过唐晓英用毒酒害高琼一事,忙道:“要追捕阿图,靠开封府发图文告示缉拿是没有用的,得去找排岸司帮手。”
排岸司是宋代管理水陆运输的机构。向敏中闻言道:“宋老公认为阿图躲去了船上?”宋科点点头,道:“水上要比陆地安全得多,换作我是阿图,一定会选择汴河作为藏身之处。”
向敏中道:“宋老公说得有理。不过汴河又分东西,东面是纲船粮运之地,来往的船夫、脚夫等闲杂人极多,最易躲藏。”宋科道:“目下东、西排岸司都归左侍禁田重掌管。他人应该在城东的东司。”
张咏道:“官署眼下不正是放假么?”宋科道:“别的官署能放假,排岸司却是一天也歇不得的。”
张咏道:“那好,我们现在就赶去东司,请田侍禁派兵协助搜捕阿图。”又见宋科神色焦急,便道:“宋老公若是担心令郎,不妨去浚仪县廨告诉刘昌,说是我的话,让他放了宋典狱,好好查狱卒中谁是内应。还有,我昨晚入县狱时,宝剑被扣了下来,还请令郎归还。”打发走宋科,便立即往东排岸司官署而来。
东排岸司位于东水门外七里虹桥边上。来到东排岸司官廨前,张咏向门前兵卒报了姓名,称有要事求见左侍禁田重。那兵卒姓金,道:“侍禁正在审理一起货物失踪案,怕是没空。”
排岸司是中央机构,隶属于三司,不但有自己的军队,不受统领禁军的三衙节制,还有独立的司法权和监狱。权力既重,油水也多,长官都是皇帝亲自任命。
张咏道:“我们也是为公事而来,怕是有开封府缉拿的要犯逃入了你们排岸司的辖区。”金兵卒道:“侍禁近来脾气大得很,不怎么爱理人。二位当真有公事,不如先去三司,请到三司文书派下来。”
张咏见金兵卒左右搪塞,只得取出晋王花押来。金兵卒却依旧不那么热情,只道:“小的先把话说头里了,可是好意。二位一定要见侍禁,那么请稍候吧。”进厅禀报,片刻后出来请二人进去。
来到院子,正遇到几名脚夫五花大绑地被牵了出来。金兵卒问一名押送兵卒道:“可有问出失踪货物下落?”那兵卒道:“没有。”压低声音,道,“你可得小心了,侍禁心情很不好。”金兵卒道:“承蒙相告。”
引着向、张二人进来司厅,却见一名四十余岁的武官正坐在案后翻阅卷宗文书,眉头紧皱,满面不快之色。兵卒道:“这就是田侍禁了。”
田重抬起头来,冷冷一扫张咏、向敏中,道:“手下人说你们手持晋王花押,非要见我?”张咏道:“是。有一件事……”
田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可把话挑明了,本司只识天子,不知晋王。若是公事,叫你们开封府程判官来说话,或者去三司找计相王相公派下文书。我这里不认什么晋王花押。来人,快些送二位官人出去。”拥上来几名兵卒,不由分说地将二人赶出厅来金兵卒笑道:“小的不是早提醒过官人了么?”
张咏吃了闭门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极欣赏田重为人,道:“这位田侍禁倒是一号人物,而今人人抢着巴结晋王,他却称‘只识天子,不知晋王’。”金兵卒道:“田侍禁正是这个脾性。官人手中那张晋王花押能走遍天下,却唯独在我们东司行不通,有官家花押还差不多。”向敏中道:“我有官家花押。”
金兵卒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小的不过开个玩笑,官人倒认真起来了。”张咏也吃了一惊,问道:“向兄怎么会有官家花押?”向敏中道:“此事说来话长。”自怀中取出那张澄心堂纸来,奉给兵卒道,“烦请兵大哥再通报一声。”
金兵卒也不认得皇帝的新花押,只是见那纸沉甸光滑如绸缎,非同一般,料来是宫中之物,忙双手接了,赶进去禀告。旋即有数名兵卒赶出来,拿出绳索便朝二人身上乱绑。
金兵卒道:“抱歉,侍禁有令,要绑了二位官人进去。”张咏道:“这是为何?”金兵卒道:“小的不知。田侍禁一见到那花押,便下令扣押二位。”
张咏莫名其妙,心道:“田重虽掌管排岸司,却是侍禁身份,经常出入禁中,是天子身边亲信的人,当认得官家花押。如何见了花押还下令拿我们?莫非向兄手中的那张官家花押有假?”转头见向敏中神色自若,已坦然反手就缚,自己也不便再行抗拒,只得任凭兵卒捉住双臂,反拧过去。
排岸司兵卒将张咏、向敏中二人牢牢缚住,带进司厅中。田重满脸怒气,一拍桌子,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么人?”张、向便各报了姓名。
田重道:“你们既不是官府的人,如何一个身上有官家花押,另一个身上有晋王花押?”张咏道:“这个说来话长。田侍禁要扣留我们查验身份无妨,不过请速速派人协助开封府往船上搜捕重犯。”
田重闻言更怒,道:“排岸司从来不受开封府节制,你以为你有晋王花押,就能来这里发号施令么?来人,把他拉出来绑到树上,让他吹吹汴河的风,好好清醒清醒。”张咏大怒,质问道:“侍禁是朝廷命官,怎么不讲道理地胡乱绑人?亏我适才还敬你办事公义。”却被兵卒强拽了出去。
田重道:“还有你,姓向的,你身上有官家画押,为何不先拿出来,而是让你同伴先取出晋王花押?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向敏中道:“啊,原来侍禁是为这个发怒,这确实是敏中的不是。”
当即说了官家御赐花押是因为王彦升一案,晋王赐给张咏花押则是为高琼逃狱一案,并无干系。他二人来排岸司事关高琼逃狱,理当以张咏为主,况且旁人也不知道他身怀官家花押一事。
田重听完哼了一声,道:“哼,原来如此。”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来人,把这姓向也拉到院子里绑到树上。”向敏中抗声叫道:“敏中已经解释清楚,侍禁为何还要纠缠这件事不放?”
田重也不回答,出来院中,从张咏身上搜出那张晋王花押,连同官家花押一起收入怀中,命道:“谁也不准放开这两个人!等本司从宫中回来再做处置。”大袖一袖,扬长而去。
张咏道:“这侍禁为何无端端地要对付我们两个?”向敏中道:“我本来也不明白,但适才田侍禁说他要去大内,我想我有些会意过来了。”随即歉然道,“张兄,今天的事全怪我,我一时欠考虑,不该拿出官家花押的。”
张咏愕然道:“为何不该?向兄又不是为了私事。”向敏中道:“晋王给张兄花押,本来就是命你暗中调查高琼逃狱一案,他不让开封府直接查处,却找你一介布衣,本身就很奇怪。你我自是知道缘由,可这件事若是让官家知道……”
他没有再说,张咏也没有再问。这田重表面粗鲁,却实在是个精细人。
二人奔波劳碌一上午,滴水未沾,又渴又饿又累,叫唤也无人理睬。一直到下午申时,有名五、六十岁的便服老者施然进来,见院中树上绑着两名年轻男子,服饰打扮却不是常见的船夫、脚夫一类的囚犯,不禁好奇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兵卒也不明所以,随意答道:“回相公话,好像是开封府的人,不知道怎么惹恼了田侍禁,被绑在了这里,说要等他回来处置。”
那老者正是三司使王仁赡,忙道:“既是开封府的人,如何能轻易绑得?快些放了。”兵卒却不敢动,道:“小的可不敢动手,不然侍禁回来要以违抗军令处置小的。”
王仁赡是武将出身,曾与大将王全斌一道征讨后蜀,因放纵诸将滥杀降兵、收受贿赂,王全斌被贬去外地,他则被降为右卫大将军,但依旧受到皇帝亲信,以判三司使兼大内部署主持邦国财用。他见那兵卒畏惧田重,却敢违抗他的命令,大怒道:“我王仁赡官任三司使,是你们田侍禁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你怕他,就不怕我?来人,快些将这二人放了。”喝令随从解开绳索,上前问道,“二位官人是晋王的人么?”
张咏道:“其实也不算是。”他担心节外生枝,不愿意再多在排岸司纠缠,忙谢过王仁赡,扯住向敏中出来。
事情办得既不顺,又被田重拿走两张花押去禀告皇帝,还不知要惹出什么后果来。张咏一时颇为沮丧,道:“眼下事情被我们弄得复杂,要寻到阿图更是难上加难。”向敏中迟疑道:“张兄何不再去向李雪梅打探一下,或许她会知情。”
张咏道:“她怎么会知道阿图逃去哪里?”见向敏中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才恍然大悟,道:“向兄是说适才在矾楼后的灵堂前李雪梅是故意拖住我们,好让阿图逃走?”向敏中道:“也许李雪梅并不是故意的,不过从时间上来说,确实是她拖住了我们。”又道,“不过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高琼被捕,无论是否供出同伙,最后都难逃极刑处死。阿图何必多此一举,要下毒杀他?若说他想亲自为兄长复仇,又何须再假手唐晓英?”
张咏道:“也许阿图听到什么风声,知道高琼不会死,所以他才要抢先下手。”向敏中道:“张兄是说阿图也许事先知道有人要劫走高琼?他不过是个李府下人,如何能知道如此机密大事?”
张咏道:“酒楼可是世间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他也许是无意中知道的也说不准。”向敏中道:“嗯,那么当下之计,找到阿图至关重要,不单是为了唐晓英。”
张咏道:“那好,我们这就去樊楼问李家娘子。”蓦然想起李雪梅约了自己今晚相会,这才醒悟,道,“难怪她离开时那样看着我,她是在提醒我别忘了今晚樊楼之约,我竟然丝毫没有会意。”
向敏中道:“既然如此,张兄还是独自赴约比较好。我留在排岸司等田侍禁回来,今日之事终归要有个交代。顺利的话,晚上我去你那边,汴阳坊见吧。”张咏道:“也好。”便自己往樊楼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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