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部接踵而至的疼痛将他从死人般的熟睡中唤醒。抽搐般的疼痛迎合着他的心跳,演奏着欢快的节拍。
佩里不知道从专业医学的角度来讲发生了些什么,对那个潜伏在他左腿皮肤表层下的祸害也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跟腱已经变成了两块废肉,被三角形尾巴上尖锐的钳子给彻底削断了。
但他知道他很痛,非常痛。悸痛,加剧,加剧——不断加剧着。他必须得吃点儿什么来遏制这种感觉,于是他呻吟着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腿滑下沙发边缘,把脚搁在地板上。虽然身体仍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头感觉好多了。但一想到那死东西还在他的体内扭动、生长、四处游荡时,他又能感觉好多少呢?毫无疑问,它们正在杀死他——但为什么?它们想要什么?
这些生物来自哪儿?佩里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寄生虫,能在他的大脑里跟他交谈,拥有……智能。老天,这绝对是个新物种。可能它是政府搞的研究,又或许是像豚鼠一样被人当作邪恶阴谋的实验品。他的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想找到答案。
“喂!”佩里轻嘘道,“喂,你们这些笨蛋。”
“是我们在这”
“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片刻停顿过后,接着……他大脑中传来刺耳的刮擦声,听上去有点像电波的干扰。他努力集中精神——这让他想起了突然拧开一台调频收音机时那电波的干扰声、音乐声和说话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嘈杂而又模糊不清。
杂乱急促的声音。
佩里等待着它们的回答,想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毫无声调变化,简明扼要。没有语气的起伏,一串音节就这么飞快地迸发出来,快到难以被理解。这令它们听上去很滑稽,就好像一些小成本科幻电影里外星人的声音——它们滔滔不绝地说着老掉牙的台词,比如“反抗是徒劳的”,还有“你们人类真差劲”,或诸如此类的屁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佩里感到有些沮丧。这些生物不仅深深地扎根在他体内,现在又开始装聋作哑了。又是片刻的停顿,更响的刮擦声,更多的杂音。
“你什么意思”
也许说它们有“智能”的时候他也太慷慨了。或许它们不是在装聋作哑,或许它们本来就很蠢。
“我说,你们现在在我的身体里做什么?”他双手撑着沙发的扶手,想站起来。又是片刻的停顿,又一阵杂乱急促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
佩里重重地靠在沙发上,头无力地耷拉着,金色的头发垂落在眼前。他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头骨嗡嗡直响,然后疼痛又消失了。
“你们这些混蛋怎么会不知道?”佩里说。
沉寂。
杂乱急促的声音。
它们就是一堆狗屎!这是唯一的解释。它们侵入他的身体——然后从他身体里长出邪恶的蘑菇之类的东西——它们在他体内肯定是有原因的,难道不是吗?
当他在等待答案时,他尽力想听清那杂乱急促的声音。他集中精力,抓到了几个词,但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完全无法辨认。就好像你以65英里的时速开车的同时想看清楚高速公路路肩的几块小石头一样——你大概只能扫上一眼,不过即使你无法辨认出它们,你至少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好像正在寻找合适的单词。搜寻着它们有限的词汇,也许,它们正在搜寻……
“我们不知道”
……搜寻……
“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搜寻他的大脑。
它们不光是在他体内,它们还在他大脑里,把他当作一台电脑一样来收集数据。
“那就是我对你的意义?”佩里尖叫着,“难道我就是座图书馆?”他说这话时唾沫星子四溅,庞大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着。
沉寂。
杂乱急促的声音。
他沉浸在无边的沮丧中,三角形们搜索答案的时候他无心做任何事,感觉异常无助。
他爆发出激烈的尖叫:“你们到底在我脑子里做什么?”
“我们正在尽力想办法找单词和你交谈”
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奇怪的腿伤那儿。看来他得再吃些止疼药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站稳脚跟,向厨房跳了过去。
每跳一下,没受伤的那只脚就重重地叩击着地面,但这动作令他伤势严重的另一条腿因为震动而倍感疼痛。一波新的疼痛很快袭来,令他全身为之震颤。
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疼痛异常剧烈,但他现在明白接下来是什么,他能控制住。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能忍受,他能阻止它!他很坚强。他又跳了几下来到厨房柜台旁,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连下巴的肌肉也开始火辣辣地疼了。
他集中精力,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他强健的大腿——牛仔裤已被撕扯成两条左右摆动的长长的牛仔布条,干枯的血块从皮肤上脱落,金色的腿毛上挂着一团团血块,像是红色的头皮屑。他搞得一团糟,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么样,他已是将死之人了。
他抓起倒在微波炉上的止疼药瓶,倒出六片药丸,然后从水槽里捧了一把自来水,把药丸大口咽下。他单脚跳回沙发,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疼痛令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他突然想起来他仍未给办公室打电话。他旷工好几天了。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突然被一个念头击中。他是从哪里感染上这三角形的?据他推断,他可能是在办公室染上的,因为很显然三角形一开始症状很轻。可能这病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也可能是像疟疾一样通过昆虫叮咬传播的。
或者他关于豚鼠的猜测是正确的,有人正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如果是研究,也许整幢公寓大楼的人都是实验品。这听来也很合逻辑。可能公寓里的人都困在自己家中,正琢磨着从他们体内新长出来的寄生虫。
这生物一定来自某个地方。它们降落在他身上,或者经由一只昆虫——甚至一些人造的东西——把它们传播过来。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些生物是为人类量身定造的?它们与他的身体结合得天衣无缝,这看来不一定是巧合。他的身体没有对它们产生抗拒,这点确定无疑。不,这肯定不是纯属偶然。要么这幢建筑里的很多人都染上了同种疾病,要么只有他自己是某人单独挑选出来的实验品。
佩里正沉浸在一大堆可能的猜测中。他想努力抛开这些想法,因为他不愿意再去想它,不愿意去想他注定的厄运。
随着止疼药开始发挥药效,他腿上的疼痛略微减轻了。他很冷,于是跳回房间,套上一件密歇根大学运动衫,接着又跳回客厅,坐到沙发上。他不困也不饿——他需要转移注意力,好不去想那些该死的三角形。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节目预告频道显示时间是上午10点23分。
他浏览着电视节目,没什么想看的。过一会儿全国橄榄球联盟赛前节目就要开始,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只有这样他才会忘却疼痛。赛前节目之后,比赛正式开始,然后就是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职业橄榄球赛。但是现在,完全是垃圾时间。他正要放弃的时候突然调到了一个频道:正在播放一部神探可伦坡的电影。
他看过这部电影,但是那无所谓了。可伦坡——他的小猎犬紧随其后——在一所公寓里慢吞吞地晃悠,身上穿着脏兮兮皱巴巴的军大衣,就好像是刚刚从一辆载满流浪汉的货运列车上跳下来。他想从阳台上爬下来却卡在旁边一棵树上动弹不得(凶手就是借助这棵树爬进爬出卧室的)。小猎犬在树下安静地等着,可伦坡笨拙地跌落到了地上。当他挣扎着站起来时,曼德特雷的有钱人走了过来,跟他搭讪,那台词如此熟悉,“你疯了吗?可伦坡先生?”
“谁在那里”
当三角形们开口说话的时候佩里几乎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他说,环顾房间四周,眼睛扫视着房间每一个角落。
“谁在那里”
佩里感到很恐怖。是有人要在这里完成实验吗,也许要杀掉他或将他解剖?或把他带走?三角形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你们在说什么?”佩里说,“我没看到人,这里没有别人。”
“新声音新声音新声音”
可伦坡浓重的鼻音在电视里响起,“很抱歉再次打扰你,夫人。”演员彼得·福克对曼德特雷有钱人说,“但是我不知道我可否再问你几个问题。”
是可伦坡。它们也在听电视。这让他感到很吃惊,佩里唇边的笑容顿消。三角形不知道电视是什么。
或许……也许它们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更为精确地说,它们不知道幻想与现实的区别。它们看不见东西,但它们听得见。它们无法分辨真人的说话声与电视里的声音。
“那是可伦坡。”佩里平静地说,一边努力搜寻处理这个小小的突发状况的办法。他不知道这会不会对他有利。这一状况虽不能救他的命,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要泄露关于电视的秘密。佩里决定相信自己的本能并把电视关掉了。
“谁是可伦坡谁”
“他是一名警察。”
佩里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停顿和那杂乱急促的声音,这声音开始大到让他难以忍受,他不禁皱了皱眉。三角形把他的大脑当作了一本大词典,拼命搜寻着“警察”的意思。
在某种程度上,搜索的过程比疼痛更难受,甚至比他看到皮肤下的赘生物,钩在他骨头上的钳子,或者比赘生物从他的血液中吸收营养还要难受。它们在他脑中搜索,把他当作湿件一样,好像他是它们的个人电脑一样。
这个念头把他震住了。如果它们能够在他的大脑中搜索,通过一些锁定记忆的化学存储过程,那么它们真是相当高级。也许它们不知道电视的定义,但眼前的这一切表明这些生物已经超越了当前的科学理论和……
“不要警察不要警察不要警察不不不要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不不不不不”
三角形突然发话,中断了佩里的思绪,一阵恐惧感席卷了他的大脑,就像寒冷的11月里猛然大作的狂风般要将他撕裂。他因感知到威胁而肾上腺素激增,虽然他知道这恐惧不是他的,而是它们的,是这些三角形们的恐惧。可伦坡警察把它们吓得屁滚尿流。
“不不不不不要来抓我们”
那恐惧感如此强烈,极富侵略性,且几乎就在眼前,好似一条乌黑发亮的蛇落入一只凶悍的猛禽口中,极力挣扎扭动着。
“放松!”这外来物异样的情绪在他脑中和身体里蔓延,感觉很奇特。佩里皱了皱眉,“好了,他走了,没事了。”佩里想,如果告诉它们那是电视,公寓里根本没有警察的话,可能会很容易将它们的恐惧驱走——
“来抓我们”
——但本能告诉他要保住那张王牌,他过些时候可能会用得上它。
“警察走了警察走了不不不”
“他走了!现在冷静点儿,给我闭嘴!”佩里的双手不自觉地抚上额头,抱住了他的脑袋,想抵抗里面喧哗的骚动和四处蔓延的焦躁气息。这恐惧可以传染!佩里感觉到胸口透不过气来。“他妈的他走了!现在放松!在我脑袋里消停一会!”
“来抓我们”
它们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它们现在说话竟带着点语调。有些不易察觉,但他听到它们在说某个词时有明显的拖腔,听上去很耳熟。
“他要来抓我们”
他感受得到它们的恐惧。现在它们说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的那种毫无感情的单声调了——它们说得更快,或者说它们失控了。
“不要告诉他我们在这里”
“我不会告诉他的,好吗?”佩里放低了声音,尽力放松自己,希望这能同时让它们放松,“没事,他走了,你们只要放松就行了。”
这幽闭的恐惧感立刻消退了,就像他所在的暗室突然有人打开了灯。
“谢谢谢谢谢谢”
“到底为什么警察让你们如此害怕?”
“要来抓我们”
为什么它们如此害怕警察?根本没有道理啊。佩里认为这可能意味着他并不孤单,意味着有人正在寻找这三角形并想要摧毁它们。但为什么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当然在媒体面前警察保守不了这样天大的机密。但三角形是如何立刻感知到警察的威胁的呢?它们从诞生到现在,一直呆在他的公寓里——它们与外部世界没有联系。莫非它们关于潜在威胁有预先编排的记忆?
它们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警察”或者“条子”这词的意思——它们必须很努力很努力地搜索,然后却被这个词儿的含义吓得屁滚尿流。但它们在佩里那未加删节的大脑词典里找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它们早就知道的东西。至少,它们认为它们知道。
“他来抓你们是什么意思?有人知道你们在这里吗?”佩里感到三角形正在他脑子里,他的记忆里,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它们搜索得时间越久,他就越适应这种感觉,就好像眼睛慢慢适应黑暗里微弱的光线一样。
“人类在找我们杀我们啊啊啊”
啊?佩里被这个词卡住了。它们用了“啊”这个词,并且,它们是跟“杀”这个词连在一块用的。为什么它们的说话方式突然变得这么古怪?那一成不变的单音调消失了,话语里开始出现了音调的起伏变化。它们言辞间似乎更加慢条斯理,更加婉转了,几乎能感觉到“五虎将”说话开始带有拖腔了。
但重要的并非它们新的说话方式,而是它们对于警察疯狂的惧怕感。这是本能的反应吗?它们连怎么跑到他体内去的都不知道,却为何如此害怕警察?还是它们在对他撒谎?如果一切都据实相告,它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不管怎样,他感受到了它们对警察的惧怕。也许……也许它们怕的根本就不是警察,是警察身上的制服。
佩里突然想起来,每当他一想到警察,脑海中就会浮现密歇根州骑警的画面。那些家伙总是高大威猛,身着笔挺的制服,态度威严有礼,身上还别着一把非常显眼的枪。
这一定是三角形读取到的信息,因为这是当他听到“警察”这个词时会立刻想到的画面。并且他关于骑警的心理意象——他们那笔挺的制服、威严的表情还有那把手枪——并非真正意义上警察的形象,而是一名……
一名……
士兵。
三角形害怕士兵吗?佩里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两种可能。要么是三角形通过自身经历或者本能知道士兵是什么,要么就是它们向佩里隐藏了对周围世界更为广博的知识。不管怎样,它们所了解的一些事情,佩里并不知情。
他的胸中突然升腾起一线希望。三角形害怕士兵,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些人知道这些三角形的存在?如果是的话,那佩里就并非独自在遭受这种恐怖生物的折磨了。
“为什么你们认为他们会来抓你们?”
沉寂。
杂乱急促的声音。
“他们想杀我们杀杀杀”
“你们怎么知道呢?你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又怎能知道他们要杀死你们?”
更久的沉寂。
“和朋友交谈”
朋友?还有别的三角形?感染了这鬼东西的还有别人?也许他并非唯一的那个人——也许患者远远不止他一个。
“朋友们都说了什么?”这次停顿很短暂。
“饿喂我们”
“你的朋友们也饿了?”
“饿喂我们喂喂喂”
“哦,你们饿了?”
“喂喂喂喂喂”
“先别想吃的!”佩里继续说,“跟我说说你们的朋友。它们在哪?”
“现在就喂”
这命令声好似一枚炮弹在他脑中瞬间爆炸。他紧闭双眼,忍痛咬紧了牙关。
“现在就喂”
佩里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吟,他现在无法思考,无法控制自己去做他需要做的事情。
“现在就喂现在现在现在现在现在现在”
“给我闭嘴!”佩里拼尽全力吼道,满含痛楚与愤怒,“我们吃!我们现在就吃!不要在我的脑袋里面尖叫!”
“好现在喂我们好现在喂我们现在现在”
箭已离弦,他的大脑又回归正常。一颗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它们的叫喊声如此嚣张,弄得他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现在现在”
佩里听见脑袋里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他慌乱地跳了起来,想都没想就一瘸一拐地跳到了厨房。他的身体很惧怕那种疼痛,那三角形完全控制了他。
他就像一个收到命令的士兵一样跳来跳去,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埋头完成上级指示,跟一个执行最终计划的纳粹死忠分子没什么两样。是,司令官,我会杀了所有犹太人、吉卜赛人和捷克人,我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我要执行命令。他成了一个机器人,一个被遥控的仆人。这让他倍感羞辱,侵吞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男人,要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个奴隶一般被践踏在他人的铁蹄之下。
他试图挽回一点快被侵蚀殆尽的尊严,尽力说服自己:他很饿,不管怎样都得吃东西——这可不是因为三角形命令他才去吃的。但这完全就是自欺欺人的鬼话。现在,他感觉自己是一只线上的木偶,每一次“五虎将”扯动其中一根神经他就要有节奏地跳上一段舞蹈。比木偶还要糟糕的是——他感觉他又回到了10岁,每次父亲开口说话时他都要恐惧地跳起来。
只剩下西红柿肉酱了。他从冰箱里把它拿了出来,并从柜子里拿出一盒速食米饭。他几乎要断粮了,得马上去购物。真是讽刺啊!一个感染了奇怪的寄生虫、行之将死的人,在克罗格斯超市推着购物车并且精心挑选最后一餐食物,然后做给自己吃。这是一个多么民主的死囚监狱呀!
当他把那盒速食米饭放回柜子时他突然有了烹调灵感,于是抓过了那半袋大米。没有面条,但是西红柿肉酱的美味实在令人无法放弃。他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只量杯,把锅里添上水架到火上。
“现在现在现在”
这条命令在他脑袋里盘旋,充满了威胁。
“耐心等会儿。大约再过20分钟晚饭就好了。”
“现在现在现在”
“还没好呢。”佩里解释道,语气里满是恳求。他随便找了个锅把西红柿肉酱倒了进去,开始炖。“我说了,你们只需再等上几分钟。”
一个模糊的声音刺痛着他的大脑。
“什么是1分钟狗娘养的”
“1分钟,就是60秒。”这解释起来显然很困难。这些三角形竟然没有时间的概念,真奇怪。“你们知道一秒是多久吗?什么是时间吗?”
“秒不知道时间知道”
这次它们回答得很快,只有些许模糊的杂音。它们知道时间是什么,但他得跟它们解释一秒是多长时间。他盯着火炉上的钟——要是它们看得见,那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
“你们不能……”他觉得霎时脊背一阵发冷,呆住了。突然间他搞不清楚自己还想不想知道答案,“你们不能……看见……对吗?通过我的眼睛去看?”他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些小混蛋们都能做些什么。它们可以逐字逐句地“读取”他的思想,那它们是否也能够从大脑中收集和读取一些视觉反应?从中节选视觉片段?
“不我们看不见”
这个答案令他松了口气,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下,未完的答案令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现在还不能”
现在还不能。
它们还在生长,或许它们打算侵占他的思想,一步一个脚印地将佩里的意识驱逐出去。也许它们正在缓慢地扼杀他的大脑,就像花园里一棵细长坚韧的野草,动用各种手段从玫瑰那里掠夺所有养料。玫瑰可能很娇艳、夺目、柔软,但野草……野草却是最终的胜者,它们在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在岩缝里生存,与坏天气搏杀,敢于和恶劣的环境相抗衡,缺少阳光的哺育也依然茂盛地生长。
佩里突然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三角形正在他体内生长,一步步侵占着他的躯体和他的思想,最终只留下一具躯壳,但外部世界的人们却对他体内的变化一无所知。入侵人体的异形,这可是好莱坞的经典桥段。不是吗?就是这样,既然你都有本事慢慢取代人类种族了,还干吗费劲派遣一大批作战部队将地球夷为平地呢?对!更经济,更高效。聪明!干得漂亮!不需要弄得尸横遍野,高明程度甚至比号称“战神”的中子弹还要更胜一筹。那臭名昭著的中子弹只会炸死所有的人,留下高高耸立的建筑。
不久它们就会侵蚀他的眼睛。然后呢?他的鼻子?见鬼!也许它们现在已经闻到了炉子上煮米饭的味道了。或者下一个目标是他的嘴——它们可能会攫取他的声音来跟他交谈。接下来呢?他的躯体?他的动作?他的思想?这些小家伙的效率到底有多高?
它们会保持这般小小的形态多久?或许它们不是分散的,每个个体都肩负着不同的使命。每个个体都是整个拼图的一块,它们正在打算去一家叫做“佩里小屋”的酒吧会合,共赴单身三角形们的约会,完成那宏伟的拼图计划。
又一股声音涌进了他的脑海,中断了他那悲观绝望的想法。
“多久是1秒多久是1分钟多久”
佩里想拼命避开脑中的尖叫,三角形那无休止的要求不断地磨蚀着他的大脑。
“好的,让我们把它弄明白。”佩里飞快地说,不希望引发任何骚动。“看,1分钟就是60秒,一秒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模糊的噪音似乎这会儿变成了尖锐的蜂鸣声——他一边讲着,它们一边不停地搜索资料库来弄明白他说的每个词的意思。“而一秒,就像,这么长……现在,我会数到五秒。注意每数一个是多久,那就是一秒。一……二……三……四……五。”童年的一段记忆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了电视剧《电子公司》里的爵士配乐数字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二二——)。
“那就是五秒,明白了吗?”搜索声变得更大了,但紧接着佩里听到了极其短促低沉的嗡嗡声,三角形这次回答得非常迅速。
“秒很短1分钟是60秒1小时是60分正确”
“五虎将”的声音里没有了抑扬顿挫的感觉。他只能勉强听出最后“正确”这个词是个提问,因为回响在他脑子里的句子听上去感觉不到任何节奏。不管“火车脱轨”的原因是什么,它们又重新回到了毫无感情的单声调阶段。
“正确。”佩里答道。他从未提过“小时”的概念,但它们还是根据分秒之间的联系把这一概念从他的脑子里分离出来。它们搜索大脑的能力越来越强——他不知道自己的思想还能在脑中保留多久不被侵蚀。
非常突然地,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人就是复杂的机器。这种真相被揭露的感觉惊得他全身为之一颤。它们与电脑毫无分别,大脑只是一个控制中心和储存设备。当你需要记起事情的时候,大脑发送一些信号来召回先前储存的数据,就好像用一个程序打开一个文件一样。指令一经发出,电脑的某个区域就开始
“1天有24个小时”
寻找与这指令相配的一些编码资料,找到它,并且把这些信息传送至中央处理器进行识别,并最终在屏幕上显示。大脑的工作方法与之完全一样。记忆在大脑中储存,然后大脑或小脑或大脑皮层其他区域对记忆进行化学加工。通过特定途径,人就可以轻松读取储存的记忆,就好比读取电脑硬盘里的信息,或者读取书本里的信息一样。大脑跟硬盘、书本一样,只不过是用来存储一些简单信息片段的媒介,而这些信息片段可以
“1周有7天”
组成一些更复杂更大的信息量。但像物质实体的构成方式(质子和电子组成原子,原子构成元素,元素再构成化合物)一样,任何东西都能被不断细分为更小的组成部分。
看来这些三角形正在努力试图读取越来越微小的构成成分……它们甚至想要把触角伸到佩里尚在娘胎时就开始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中去。三角形这种
“1个月有4周”
复杂的能力真是可怕!并且它们学得很快,它们搜索的时间也在以惊人的速度缩短。它们不仅仅在学着提取他的某个记忆片段,熟悉某个单词,而且在学着将所有学到的东西联系起来。目前它们暂时还只能利用他的长期记忆来学习:时间概念,词汇,某个单词所形成的意象。
这些生物
“1年有12个月”
能够像读取软盘文件一样读取他的大脑信息,但它们却没有关于基本事物的概念,比如
“1个年代有10年”
时间,或电视科技,或声音是能够被合成的,而并非真实的。
在三角形具有非凡能力这个谜里,似乎少了点什么,或者某些原本契合的能力稍稍有些错位。但他仍不知道三角形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来自哪里,以及它们离完全占领他的躯体还有多少时间。
但也许他可以阻止它们。也许……如果他得到了帮助。
想象中的士兵一定在什么地方,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三角形的存在,他们想杀死三角形。操他妈的“五虎将”,赶紧卷起铺盖滚蛋吧!但一个关键问题是,佩里老兄,这奖金高达2万美元的问题就是——这些“士兵们”是谁?
这可不是好莱坞。没有黑衣人用英俊的笑容和机智的言谈帮你转危为安。没有《X档案》里的特工帮你撞破大门寻找出路。没有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超级英雄拿着一把特制手枪将那些鬼东西轰出他的身体。他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不知道该去哪,但他坚信一定有人在等待他的呼救。
“1个世纪有100年”
佩里突然又僵住了。如果它们能够搜索他的大脑,那它们过多久就可以读出他脑子里正在活跃的想法?一旦它们读取了他当前的想法,一旦它们知道他想联系那些士兵时,它们会做何反应?它们会在他的大脑中尖叫,令他的脑浆四溢,像鼻涕一样从耳朵和鼻子里喷溅出来。
也许它们现在就在听。
他不能再想了。但如果他不再想,他又怎能寻求帮助?他更不能产生干掉这些三角形的想法——它们会立即在里面弄得天翻地覆,让他一命呜呼,它们会像微波炉烤土豆一样把它的脑子烤熟。但他不能不去想,不是吗?如果他不去想,脑子里没有了任何努力活下去的想法,那他就真的死定了。
他感受到了压力在体内不断积聚,就像被炸毁的建筑物里一堵正在坍塌的砖墙激荡起的烟雾。
炉子的蜂鸣声仿佛在大声宣布米饭已熟了。霎时,他的大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所有思想都集中在这顿令人兴奋异常的晚餐上,好似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抱住了一个救生圈一般。
佩里没有意识到这只是对现实的短暂逃离,他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思想在重压之下正在趋向瓦解,裂缝越来越大。他没有办法承受眼前这难以置信的状况,还有他体内无法忍受的变化。洪水正在慢慢地上升。不可避免,永不停息,无法抵抗——地平线不久就会被巨浪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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