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司尽管已经五十五岁了,但始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我无法忍受他半个屁股坐在我的写字台上,就连狗儿也以自己的男中音给了他一个警告。可上司只是笑了笑。
“海尔特女士,最近一段时间您越活越年轻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我在等着他给我委派什么样的特别任务。
“罗默尔太太究竟什么时候从疗养院回来?”他问道。
“后天。我到车站去接她回家;她当然也会把狗儿带回去。”
“我在想,”上司考虑了一下说道,“罗默尔太太根本不会来上班,而是准备退休了。这次大手术之后,她肯定能拿到两年的养老金,然后她反正也到了退休年龄。我想她是不会再来的了。我想问您是否愿意使用这间房间?”
听到他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这间房间是最舒适也最偏僻的,人们可以在这里完全静下心来,还可以望得见好看的栗子树。
“另外,您应该趁现在还有太阳晒的时候赶紧去度假了,”他继续道。他的本意挺好的,但我有点讨厌现在去度假。
毕竟上司是在替我着想。
就在同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在柏林的前男友。他说起话来有点难为情,告诉我说,他现在正好外出旅行,我们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世纪没见过面了,是否他可以请我吃饭。我吃了一大惊。这事来得太突然,我本来就很累了。另外一方面,尽管我早就打算再也不见这个男人,但想见一见他的欲望还是赢得了胜利。哈特穆特很礼貌地表示很抱歉,他没法来接我,他在西德没有汽车。
一小时后,我穿一条丝绒裙子和一件花纹衬衣坐在一座豪华饭店里,看见了我的前任男友。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虽说哈特穆特以前也不怎么英俊——他得过粉刺,但他那时瘦高,脸也长得匀称。他个子还是一样高,但对他现在的身材,你怎么怀疑他的营养不良都不过分。他本来匀称的脸变得肥胖,脸上红红的在出汗,看起来很不舒服。我的天哪,我要是和他结婚的话,那会怎样呢!我恐惧地想。事实上我真是高兴啊,我没有和他继续发展下去,而现在有缘爱上了维托德这样的男人。
哈特穆特见到我非常兴奋,毕竟他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可我现在变得多么漂亮、优雅而年轻!吃饭前他将两杯酒一饮而尽,汗出得更厉害了。我只好跟他谈起了我往日的生活,但给他的版本是经过我美化了的。
轮到他说的时候,饭上来了。在大声咀嚼和狼吞虎咽之中,他开始向我叙述自己的事业有成,赚了很多很多钱,在达莱买了一栋别墅,和三个伙伴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问起了他的家庭情况。两个大的孩子已经走出了家门。他老婆很晚又生了第三个孩子,是一个残疾儿。他看着我,是那种希望我给他安慰的神情,我说了声真是太遗憾了。哈特穆特摇了摇杯中的葡萄酒。最后他连珠炮似地道出了自己的婚姻有多么不幸:老婆只是爱这个残疾的孩子,除此之外她一个人也不爱。她绝对不会扔下孩子不管,他太吃亏了。
虽然我倒更愿意听到他老婆不断欺骗他的消息,不过他说上面这些我觉得也还行。
“哦,对了,罗茜”他叹息道,喘着粗气,脸上在冒汗,“我后来还老是想着你呢。是我当时不好,不过我已经为此受到了惩罚。也许我们又可以做朋友了。”
他令我反感。我想回家去。哈特穆特坚定地握着我的手,他是喝醉酒了。最后他恳求我去他饭店过夜。
我站起身,挣脱了他的手,说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回到家里我想道,是否我给维托德类似的印象就像今天哈特穆特给我的印象一样呢,因为他上次和我今天一样走得很快,一样彬彬有礼,一样冷淡。
顺便提一句,第二天晚上哈特穆特从柏林办公室打来电话,以五十年代老派绅士的方式给我道歉,说是自己“有点失礼”;他这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那好吧,咱们下次见啦,”他在话筒那边说道。在哈特穆特和维托德这两个男人的声音之间有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此外我还不断地考虑,我该不该向璧德倾诉我的烦忧?
“你瞧,”我在想象着如何恳求她,“我还从没有像热恋恩格斯坦一样地热恋过其他人。你现在一切都有了:在青年时代有了男朋友,在适当的年龄有了婚姻,有了孩子。现在你有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有一个男朋友,也有一个很大的朋友圈。这一切我过去没有,现在仍然没有。请你把他交给我吧,璧德!我还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我也从没有向其他人要求过什么。说这句话我也感到很吃力:请你给一个为了爱情而急不可耐的老姑娘一点怜悯吧!”
难道这无法使一颗石头感动吗?甚至无法使这位多愁善感的璧德感动吗?
另一方面,要是她提出同样的请求,我是绝不会放弃的呀。于是我决定最好还是免开尊口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样不再是我惟一的朋友,而是我必须战胜的对手。可是想和她谈一谈的念头始终很强烈。
罗默尔太太又来了,狗儿已经走了,我又傻傻地想,我现在无法和狗儿而只能和自己说话了。
一天下午,我没打招呼就去了璧德家。或许我从没有能力将我的愿望和需要告诉其他人,这恰好是我的一个错误。在青年时代,我不是向这个业已变得丑陋无比的哈特穆特说过,我爱他,希望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未来的吗?我把未来交付给他,并且悄悄地假设他的一切将会发展得很棒。就连我和柏林上司的关系,我基本上也是同样的态度。可现在那些无聊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向我涌来,我吃亏太多仅仅是因为我的谦虚或者说我的胆怯。我现在选择和尝试另外一种方式了,至少可以和璧德谈一次吧。
在她家大门口停放着维托德的汽车。我根本没有停下自己的车,而是完全绝望地往回家的路上开。
我是不是——就像从前我上司的太太那样——写封匿名信,比如给尤尔根:“璧德在欺骗您?”可如果她不这么做,她还怀疑是不是能马上甩掉尤尔根呢。再说,尤尔根自己毕竟有太太,他没有任何权利要求璧德对他忠诚。那我还有什么可以使用的方法来挫败璧德呢?她对哪些威胁会当真呢?她可不是很容易就被人吓住的。如果接到匿名信,她一定会直接去找警察局的。
我那无助的愤怒在不可阻挡地上升。我要是能立即把她弄死该多好啊!弄死吗?为什么不呢?
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璧德,我惟一的朋友!我是不想让你伤心,璧德,我是不想让你痛苦的。你应该早点死掉,切勿有任何胆战心惊和犹豫不定。我不希望像侦探电影里那样向你作长篇演说后才向你开枪。头上一枪,这就行了,马上失去知觉,头部流血,然后完蛋。还好我没把武器扔掉。但当然还得考虑一下:如何做,哪儿做,何时做,切不可将我与此事联系起来。在这起事件中,被害人和我有某种关系,警方肯定会来向我打听情况。我的动机,这当然是万幸了,谁也不会猜得出来。
我得和璧德在哪儿见个面,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是我和她在一起,谁也不能见到我。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假定我打电话和她约定,那璧德肯定会以她一以贯之的罗嗦方式和业余大学的什么人、她的孩子、朋友、邻居或者最后是维托德谈起我和她即将会面的事的。但我的优势在于她完全相信我,我可以把她引诱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另外对我很有利的是,我非常了解她的习惯,了解她的办公时间甚至那些培训班的时间,暑假过后她现在又开始很勤快地参加这样的培训班了。
也许这事未必能马上办成,那就得马上再来一次。至关重要的是她不能起任何猜疑。
在几个不眠之夜过后,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几乎每个星期六,璧德每天早上都要先去购物,然后去哈雷浴场,在那儿呆上一个小时。她也带我去过那儿一两次,但我的周末将以红红的眼睛和氯臭气味的皮肤收场,我并不很感兴趣。那好吧,我可以去看看,我就在哈雷浴场停车场璧德的车子那里等候她,然后和她一起去个什么地方。但我的第一次努力落了空,璧德的汽车不在那个停车场里。我绕着大街周围走了一遭,看到维托德的车还是停在那儿。没有什么好同情的,我自言自语着,她活该如此。再说我也可以等待,首先是等待一个好机会,其次是等待维托德的爱情。
下一周,我的运气来了。其时我的计划也已成熟。我随身带了个装有野炊食物的篮子,想劝说璧德作一次突发性的郊游。
我在车子里等着。我可以从远处观察到哈雷浴场的出口。大约十一点,璧德终于露面时,我赶紧从车子里钻了出来,顷刻之间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罗茜!”璧德叫道,眼神里流露出惊讶,“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干什么呀?”
“嗨,我看见你的车在这里,于是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璧德将泳衣和毛巾摆放在汽车后座上。
“说来听听,”她心情愉快地说道。
“是这样,这个主意我在家里就想到了。你知道吗,没有狗儿我现在根本无法出门了,我肯定哪儿出了毛病。你觉得搞一次小小的旅行怎么样:我们出去兜兜风,去野炊什么的,我这儿篮子里什么都有了。”
“真的,罗茜,最近你老是一再地让我困惑不解!以前我是一个很冲动的人而你不是,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越来越不灵活。那好,上车吧,我得稍微想一想。”
我们坐在她的车里。璧德看了看表。
“我们先回趟家,”她提出建议,“我得先把我买的东西放到冰箱里,把泳衣晾起来,把头发吹干。”
恰恰这是我不愿干的。回到家的话,马上就会有她家的莱茜或是其他什么人过来给我们开门,另外城里半数的人就会看到我和璧德一起在车里。
“哦,你知道,”我回答道,“没要这样。我也不是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的头发在太阳下干得很快,而一旦你的车停放在阴影处,你的蔬菜在两小时内是不会坏的。难道你还有需要冷冻的东西吗?”
璧德摇摇头。她犹豫了一下。她再次看了看表。
“那好吧,两个小时,不能再多了。蔬菜反正也不会坏,醋焖牛肉或许也不会。你的车呢?”
我说,车就停在附近,但我们已经坐在了她的车里,也可以马上开她的车去。
“可以,那去哪儿?”璧德发动车子。
“行,就去森林吧,”我建议道,“天气太美了,谁知道能持续多久。这是暮夏季节了,这个好天气正是我们需要的。”
“我倒知道有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好,我们就到那儿去,”璧德说道。到了现在我可不准备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了,但要是那个地方游客很多,那我的计划今天又要泡汤了。
哈雷浴场坐落在市郊结合部,我们不必再穿越整个城市,现在城里正是购物人流集中的时候。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虽然璧德对一位妇女两次点点头,但看来只是一般认识而已。她开车沿着上山的路,直至林中停车场。
“你的篮子沉吗?”她问道,“即便这里禁止行车,我也可以沿着运送木材的专用通道再往前行驶一段,这样我们就不必拿着篮子走很长时间了。”
这正中我下怀。
“是啊,”我承认道,“我带了保温的咖啡壶和一瓶香槟酒(这瓶酒是我给维托德买的),有点份量。”
璧德笑笑:“香槟酒在这个曲里拐弯的小路上已经颠簸得够凶的了,酒肯定也已经颠热了;不过你想得真周到,罗塞玛丽!”
车子缓慢地向山上行进,拐到一条小路时停下来,车子就隐没在浓密的松树后面的林中草地上。
“快走吧!”她嚷道,“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另外你可以猜出来了:我因为游泳又饿又渴。说实话,我今天没吃早饭,因为我想减肥。但你带了那么可口的野餐,完全是在引诱我。”
璧德指了指一座很高的眺望塔。
“我们得爬上去。不久前我刚刚和尤尔根上去过,可以看到风景神奇的莱茵河。”
这样是否可行?我的左轮手枪在我最大的一只手提包里,藏在拉链层里。我几乎希望这一切一定不会成功,肯定会有散步的人们看到或者会有开着吉普车的护林员听见。
从眺望塔上望出去,眼前的景致美轮美奂。在天蓝色的云雾中,我看到远方的曼海姆闪闪发光。西南方向该是拉滕堡的位置吧。我在四处寻找这儿周围有没有人,但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在林中停车场停放着两辆汽车。
“快拿香槟酒来!”璧德要求道。
在阳光温暖的眺望塔的地上,我将一块红颜色格子图案的揩碗布铺展开。“最后的晚餐。”我想道。
璧德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烤鸡和法国棍子面包,火腿和甜瓜,葡萄和乳酪!罗茜,你真是天才!”
璧德熟练地将已经有点微热的泡沫飞溅的香槟酒打开。她觉得这种美中不足挺有趣。她一下子喝下去两杯酒,然后抓起甜瓜和鸡腿吃开了。我也装出一副似乎开吃的架势,可是鸡胸脯肉很硬,几乎卡在我的喉咙里了。实际上我现在必须背着璧德将那把左轮手枪拿出来,将我这位寻欢作乐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残忍地开枪杀死。这我可做不到呀。
“你盯着这里的风景看什么呀,罗茜。过来,喝酒吧!”璧德对我说,并给我倒上一杯。我没有带纸杯,而是带了玻璃杯,也带了瓷器盘子。
璧德开始喝第三杯。她坐在宽宽的护墙上。
“到这儿来,罗茜,”她说道,“坐在地上,根本就看不到那么美丽的风景,那多痛苦啊。当我坐在这儿上面的时候,我就想变成一只天鹅,动作轻松优雅地飞到下面的平地上。”她的腿向外侧吊着。
“过来呀!”
她那宽宽的后背转向我,仍然有点湿濡的头发闪着金光。在缩水的t恤下面可以明显地看到胸罩的轮廓。
“嗨,璧德,我宁愿坐着,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恐高症!小时候,对我来说没有比荡秋千、爬山登高和爬城墙更有劲的事了。你瞧!”
就像孩子一样,她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她顿时让我想起爬城墙的往事,调皮地笑着看我,大概就像她从前令她母亲气恼不已一样。
我用双手对着她棕色大腿猛烈一击,随着惨叫声响起,一只手里拿着香槟酒杯,另一只手里拿着鸡腿的璧德跌落到塔下。
我往四周瞅了瞅,没发现人,但听到离这里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电锯声。有一只猎狗似乎也在附近出没,没有人呼应狗儿,应该是一条野狗吧。远处是高速公路,车辆很少,从那儿几乎看不清我们这里的塔,更不用说看见我了。我现在准备下去了,两腿发抖,只能慢慢地沿着狭窄的石阶往下走。
璧德真的死了,根本不用脉搏和呼吸来进行研究了。睁开着的双眼呆滞而异常惊讶地望向虚空,看样子她的头颅、脊椎和所有的四肢都已破损。我无法看下去了,我觉得不舒服,正如上次在维托德的家里一样,我只有赶紧离开此地的强烈欲望。
但现在不是丧失理智的时候。酒杯已经成无数碎片了,这是我无法拣走的,那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呢。但装着野炊实物的篮子我无论如何得带走,我干吗将篮子忘在塔上面呢!
再一次爬上去可不容易。还有,现在没有车子我如何能回家去,而且还要带着这些破烂东西?我以前没有那么认认真真地考虑过。酒瓶里的香槟酒我倒空了,那里面也已经不多了。我左手握着毛巾,用揩碗布将所有可疑的指纹擦去,也撕去了超市里的标签。同时我将咖啡倒了,液体马上渗入木头地板上。我把璧德装着证件、钥匙串和钱包的坤包扔到塔的一个角落里。但其他的所有东西我都得带走。我收拾好篮子,将布搁在最上面,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其他证据,真的找不到了。在这种持续干燥的天气里,脚印肯定是没有的。
时间很宝贵。现在是中午,刚过十二点,大多数旅行者都在小憩,我希望。步行到我的车子那儿挺远的,要不我干脆开璧德的车走?以后要是人家看到这辆车,也许会想到是自杀或者事故之类的。可如果没有车在这儿,那人家无论如何会以为还有第二个人参与其中。
我看了看璧德的车,没有发现还有我的东西在。指纹吗?即便车上有指纹,也是挺正常的,毕竟我经常和她在一起的。
我不敢走宽阔的木材运输通道,而是穿越茂密的灌木丛,有一次还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管怎么说,往山下走是对的。不错,我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因为过后不久就有来自奥登瓦德协会的一个很大的旅行团从我身旁走过。我径自躺在林地上,看到许许多多穿着红色长统袜子和灯笼裤的人从我身旁列队通过。
还算幸运,我穿的是一双很结实的鞋子,但我为自己带着篮子而懊悔不已,真想把它随便扔到哪儿去,可这当然不行。我们刚才开车究竟开了多久?我觉得时间不是特别长,但步行就觉得这段路很长了。应该马上就到公路上了,而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头发上尽是树叶和蜘蛛丝,头发蓬乱不堪。我停下步子,开始将身上的苔藓、细枝、牛蒡叶和针叶小心地一一捡起。
我没有在B3公路上走,而是沿着与玉米地和小果园平行的小路走。我始终碰到那些业余时间泡在果园里的人,他们在利用阳光明媚的秋日采摘苹果和翻掘田地。有一家土耳其大家庭坐在一棵胡桃树下举行宴会呢,他们友好地和我打招呼。要是这些人全把我认出来的话,那可怎么办?我就没有在作案时间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了;但是就像在无数的那些周末时间里一样,尽管我是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度过,也几乎没有一个证人证明我在自己家里。或者还是有点什么可以证明的?比如我的车不是在大街上吗?我的车子在那儿或者不在那儿,我的邻居能够注意到多少呢?大约两个半小时后我到达了璧德的居住地,路上至少有二十个人看到我,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不过如果我的照片被刊登出来,可能他们仍然会想起我来吧。
我终于走到了我的车那里,下午三点半我到了家。直到我将杯子、两只盘子和保温壶洗干净和整理完,将篮子收拾好,将左轮手枪藏好,将所有剩菜消灭掉,我的心才平静下来。然后我去冲了晾,将今天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为了保险起见,也将其他衣服放进去一起洗。
一切处理完毕,我感觉心情稍稍轻松了点。
晚上九点,电话响了。正是我所希望的。我特地让电话响了一会。是莱茜打来的。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
我说不知道,又问,怎么啦。
“你知道吗,罗茜,”莱茜的语调和她妈妈的一样,“我和璧德已经约好了的。我们本来要去达姆施塔特的理查德那儿,然后再一起看戏去。可她根本就不在,她的车也不在。我觉得总有点不对劲,因为去看戏的事她也写在日历本上的。这种事我有时会忘记,可她从来不会那么粗心大意的。”
我无法去安慰莱茜,只是告诉她,我真的不知道,一切都会搞清楚的。在这一天,后来没人再打电话过来。
夜里,我病了。我发烧,上吐下泻的,睡也睡不着,吃的镇静丸连同发汗药甘菊茶全都呕了出来。我辗转于床、卫生间和厨房间,冷得发抖,同时在出冷汗,我知道心理压抑把我击垮了。
到了星期天,我的身体也不见好转。我努力在说服自己,我有权追求幸福和爱情,所以我才不得不这么去做。但我觉得这个理论是成问题的。璧德!我哀悼璧德,我在哭泣,为我惟一的朋友而于心不安,我看到她被摔死在多石的林地上。我做了一些我永远无法收回的事情。对希尔柯·恩格斯坦,我的良心几乎没有受到什么谴责,但对璧德,我差不多真是太不象话了。
另外,我的心里恐惧极了。眼下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情;如果有哪个人过来,只要对我稍加怀疑,我的行为立即就会败露了。
星期一早上,我的身体也未见好转;我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向他们报告说我病了。肠胃引起的流感,我告诉他们。同事祝我早日恢复健康,让我不必起得很早,再赶回公司上班什么的,他们知道我以前那种对工作的责任感,不得不如此提醒我。
要不要顺便往璧德家打个电话,问问她的情况?首先,这是向人表明,我是坚定地认为她是在家里,第二,是想了解一下,是否人家已经找到了她,是否已经开始了有关调查。可是我无法打电话,无法说话,无法哭泣,只有牙齿在不停地打战,人在不停地呕吐。
我的制服穿在身上始终很合体。包括我在家里以外露面时穿着的所有衣服,也都非常讲究和整洁。可当我躺在自己那张孤零零的床上时,我就不必考虑什么了。我的长睡衣,我得承认,很旧很破,但穿着非常舒服,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把它们塞进以后准备送给穷人的红十字会包里。我上次去疗养时,给自己买了两件新睡衣,后来就一直搁在衣橱里,正等待机会穿呢。也许我是该先去趟医院,然后再拿出来穿上。
还是在那个星期一,是下午晚些时候,我就病恹恹地穿着我最旧的缀满小花朵的衬衣(这件衬衣上有因熨烫而烫焦的棕色斑点)耷拉着靠在沙发上,翻阅着一本电视杂志。我老是在同一个地方出神,脑子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别开门!接下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我现在如此丑陋不堪,是无法出现在人家面前的!但我突然想到,我已经正式请过病假了;很有可能是我的上司将我桌上的急件交给了我的一位同事,然后她过来有什么问题要问。可是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难道会是上司本人来了吗?绝不可能;毕竟我从不缺席,在我病假的第一天,他既不必来检查我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必给我送花。那么说就是警察来了。
我赶紧穿上一件不怎么样的浴衣,额头上一片冷汗,喉咙里发出恶心的气味,拖着鞋子走到门口。我揿了下电纽,并把房门打开。站在我面前的是维托德,下面的大楼门并没有锁上。
“我的天哪,蒂哈,你的脸色真难看!”他顿时叫了起来,“我给你办公室打了电话,听说你病了。请原谅我没打招呼就过来了,特别是在你现在的身体显然很糟糕的时候。”
我用手指了指客厅,并且已经感觉到,他的到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进了客厅,朝整个客厅匆匆瞥了一眼:“蒂哈,你快坐下来,看上去你发烧得厉害。我给你来杯茶吗?”
要是我早料到他会来,那该多棒呀!那我一定会穿上那件看起来很淫荡的真丝睡衣,会让人想起葛丽泰·嘉宝的老电影来,我一定会先洗上一个澡,也一定把我那粘乎乎的头发洗了,至少将我的牙齿刷上十分钟。
我坐在沙发上,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他。维托德仍然显得那么忧心忡忡。
“你肯定奇怪,我怎么会不请自来了吧。很遗憾,我必须和你讲一些非常伤心的事情了,我不想和你在电话里说。”
“究竟是什么事?”我本想是说这句话,但像是根本就听不见。
“你的朋友璧德出事了,”他以最温柔的妇产科大夫的声音说道。
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真希望自己晕过去,可尽管眼前一阵发黑,但我还是没晕倒。
维托德在沙发前蹲下,量我的脉搏,急忙奔到厨房,拿了一条很湿的毛巾,坚持擦我额上沁出的汗水。千万别开口,我刚刚呕吐过,我想道。
“我真愚蠢,”维托德骂道,“你这样子发烧我就不该说这些,”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杯水。
我从杯中抿了一口,真希望他离我两米远该多好,不过他这么一来,我的气色稍稍有了些好转。
当然他在期待我的提问。
“她死了吗?”我轻声问。
维托德点点头。
“汽车呢?”
他摇摇头。“我下次再和你说吧,”他回避道。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说,因为这时候一个人理应作出这样的反应。
“星期六莱茜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知道她妈妈去哪儿了。她肯定也打电话问过你,因为她将璧德通讯录上的所有电话都打了一遍。后来到了星期日,孩子们全回到了家里,考虑该不该报警。其实报不报警已经多余,因为正在这时刑警将这一可怕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有人在林中看见了璧德,她是从眺望塔上坠落下来的。”
“怎么会发生的呢?”
维托德抽出一支烟来,注视着我富有同情心的脸,又重新将烟放了回去。他犹疑着。
“现在很难一一追查清楚。璧德显然在星期六上午去购物了,然后去游泳了。在她的车里,她的车就在塔的附近,有浴衣和周末购物的东西。可她为什么会去那儿,至今仍是个谜。有一只空的香槟酒酒瓶和一只杯子的碎片满地全是,但也可能是其他人留下来的。现在的问题是,璧德是在这个地方和人约好的呢,还是偶尔遇到了什么人。我本想问你,蒂哈,璧德是不是得了忧郁症?”
每个人,只要是认识璧德的,都知道不可能是这样。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就我所知,那是不会的,”我回答道,“不过更年期的女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我一说完就对我最后一句话感到恼火,因为维托德知道,我和璧德同龄。
“警方正在调查,或许璧德在这一天得到过什么不好的消息。警方特地对她的男朋友进行了盘问。咳,我觉得这件事太可怕了,我马上想起了希尔柯的死。”
我以尖锐的目光盯着维托德看。他是真的对希尔柯和璧德的死感到悲伤呢,还是他只是替自己感到惋惜?对璧德之死,他似乎并没有受到沉重打击,因为要不然他肯定已经陷入了孤独寂寞之中,而不是作为头条新闻跟我谈这件事的。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他问道,“购物,泡茶,做护士,给你安慰?”
我接过了他的话,尽管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
“我家里没有果汁,像这种肠胃引起的发烧应该多喝点才是。你可以明天给我买几瓶吧?”
维托德马上稍稍收回了自己的诺言。
“你这种病是不适合喝饮料的,你还是多喝点茶吧。”
我叹息着说,喝茶已经喝得我反胃了。我从前的经验告诉我,呕吐时喝点可乐对身体有好处。
他朝我微笑着,我的心也因而融化了。
“那好吧,明天我给你带点果汁和可乐。不过我现在得走了,我要给璧德的孩子帮点忙了。你不用起来!”他轻轻地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离开沙发靠背,然后就出了门。
我一下子舒服多了,可怕的想象已经渐渐消失,而在我面前出现的将是一幅充满希望的画面:明天他又来了,朝我微笑。一切都会好的,我只要坚强地挺过去。
两个不眠之夜过后,我沉入了长长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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