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此不妙的兆头——因为我将此梦视为不妙的兆头——但我还是参加了这次集体旅行。我们开了两辆车,疏于职守的莫姆森夫妇不在此列。
我把自己的车子停放在维托德在拉滕堡的家门前,然后我们开车到史林斯海姆接基蒂。因施罗德夫妇还没有准备完毕,为了浩浩荡荡地和他们一起出发,我们不得不重新回到拉滕堡。维托德对这种拖拖拉拉的行为有点不快。
打包时,我又将维托德原本要我们带上旅行背包的清单仔细研究了一遍。像军用水壶、旅行刀、毛线便鞋和运动裤,在我的嫁妆里根本就是没有的,不过大概现在也未必用得上了吧。不管怎么说,我在箱子里放上了运动衫和真丝睡衣。我不敢问到时将如何分配房间。但后来我马上得知,已经按照实际情况分别给施罗德夫妇订了一个双人房间,基蒂和我合起来一个双人房间(如果我觉得这样合适的话),给维托德一个单人房间。其实我也想要一个单人房间,但觉得这么说出来欠妥,因为我不想伤基蒂的心。
我们赶在中午前出发了,还没到下午就抵达了维森堡。我们开始寻找落脚点。维托德当然随身带了本旅馆指南,但他打过勾的住处早已没有空房间了。这时恩斯特·施罗德插话说,他知道一个秘密地点,但不在法国,而是在德国境内。我们很顺利地在那儿住了下来,步行到维森堡才一刻钟时间,晚上可以在那儿沉溺于法国大餐中。
我打开行李箱。从窗边可以直接望得到维恩山。外面下起了毛毛雨,不过即便在这样的季节里,这里的温度仍然热得吓人。我们决定先点上咖啡和新鲜的苹果糕点。因为大家心情不错,所以根本不在乎下雨,还准备穿上合适的衣服练练腿脚工夫。
我带了把雨伞,斯卡拉特也一样。其他人穿上了雨衣。维托德采摘了胡桃和栗子,很大方地给了我和基蒂一些,尽管胡桃和栗子也常常掉落到我们的脚边。斯卡拉特没有接受他的馈赠。
“男人永远是那么天真,”她说,“因为我没有允准他扮演开路先锋的角色,所以今天晚上他肯定想用栗子和火柴画个侏儒作为安慰了。”
“说得对极了,”维托德附和道,“你真是最聪明的一个人。”
我从夹克衫的袋里拿出滑溜滚圆的栗子放到自己的手中,想留作永久的纪念。
维托德做向导,作为法语教师他早就带领学生来过这里。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指给我们看劳特河沿岸如诗如画的风景,讲解这座城市的历史,包括城市所发生的全部灾难,在参观了圣皮埃尔及圣保罗教堂之后,我们的漫游也就结束了。
或许,要不是施罗德夫妇一个劲地叫嚷最迟八点吃饭,维托德的日程还会持续好几个小时吧。恩斯特·施罗德说,他想在开始的第一个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饭,他和妻子想对这次计划中的旅行所带来的快乐稍许作些表示。
我们谁也没有反对他的邀请,他便作为主人给大家点了同样的饭菜:鹅肝之后上来了泡菜野鸡,最后是新鲜的钝圆锥形空心蛋糕。服务员给大家添加雷司令白葡萄酒时总是那么慢腾腾的。维托德从一开始就以优雅的法语要求服务生将菜单拿过来,但得到的是阿雷曼本地语的回答。
吃饭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无论是我们这一桌,还是临桌,谈话声越来越大,欢笑声也越来越热烈。在临桌,两个医生起初一直在抱怨他们的医保卡人数越来越少,以至于他们的妻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而现在他们突然哄堂大笑起来,害得我们间或还得偷听他们的谈话呢。其中一个医生是牙医,很滑稽地谈到他年轻时想从死者的牙齿判断出死者的年龄来。后来他断定死者戴的是一副假牙。尽管如此,他还是根据颌骨的磨损程度得出了一个相当精确的年龄。
“怎么能对如此阴森可怕的话题开玩笑呢?”基蒂红着脸愤怒地说。但恩斯特和斯卡拉特禁不住放声大笑,尽管故事本身不是那么有意思,但却被叙述得如此令人捧腹。
我和维托德以极不高兴的眼神互相注视着。我们觉得以尸体作为餐后小吃的谈资并不舒服。维托德提醒大家可以走了。他说我们还得走上一段路呢,而且是在下雨和漆黑的夜晚。再说明天毕竟还得早起徒步旅行呀。
斯卡拉特讥讽地说道:“大清早去爬山!十点以前你肯定见不到我的影子!”
恩斯特·施罗德于是说,十点前吃早餐的话,那最好就将出发时间调整到十一点。维托德叹息道:“哈基姆,你真是不可救药。”但他还是妥协了。
我和基蒂住的房间有淋浴和厕所。我让她先用,因为晚上我要洗澡,很费时间的。基蒂五分钟后就出来了。她穿了件粉红色儿童睡衣,蹲在床上使劲地往脸上擦着妮维娅润肤露。她一边还兴奋地唠叨说,葡萄酒和可口的饭菜让她精神倍增。我进去洗澡了,但决定不想为基蒂浪费我那件考究的真丝睡衣了。当我终于上床时,基蒂还在看书,只是一个劲地打哈欠。“我们这个团队很好,”她说道,“我兴奋地期待着明天的安排。”
日程安排的是徒步参观弗莱克斯泰因城堡遗址。“是适应性徒步旅行,”维托德说过。雨不下了,我们轻松地穿越了秋天的树林和草地。维托德偶尔还向恩斯特请教蘑菇的名字,但他的朋友大多只是简洁地回答说“有毒”或“没毒”。再说,我们并没有形成什么固定的团组,维托德还得像一个牧羊犬一样经常关心大家,不致走散。
斯卡拉特好奇地问起了我的职业。我很高兴地告诉了她。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兴趣。不过她马上不厌其详地拿自己孩子那些尚不成熟的职业愿望烦我了。令我稍许有点兴致的是,她开始抱怨起那个前程远大的奥莱格。她说在早熟方面他和父亲很相像。他的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十足的饭桶。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一点。
有一次,她还提到了希尔柯·恩格斯坦,她和希尔柯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
“希尔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问道。
“除了绝对妩媚之外,还有一点听天由命,”斯卡拉特说道,“莱纳不得不始终关注着她。但她非常聪明,她的个性也许太过敏感了,得处处对她留点神才行。稍稍疏忽一下你就得罪她了,可你还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帕梅拉·施罗德就是如此得罪某些人的,因为她老是口无遮拦,直来直去。
“莱纳和我……”她重新开始道,突然又哽住了,然后说道:“我思路中断了。”
我讨厌她。
弗莱克斯泰因城堡上有一个向导,是一个老前辈,会讲德语,精通古老习俗。他抛出一堆数字,但这些多长多高多宽的数据令我们厌烦。换了维托德讲解,肯定比他好得多。
第一天过得很顺利。秋季宜人的气候也帮了点小忙。我们的徒步漫游持续了四个小时,我觉得还能坚持住。下午我们还小睡了会儿,然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溜达,接着又是可口的饭菜。这一次最先上来的有酒焖子鸡、洛林产猪油火腿蛋糕,后上的是冰冻果汁饮料,另外还有很多葡萄酒。我比平时晚上吃得多,因为呼吸新鲜空气和非同寻常的逗留令我胃口大增。此外,自从爱上维托德以后,我已经日渐消瘦,开始强迫自己多吃点东西。
不过我失算了。夜里我感觉不舒服起来,比不舒服还要严重,是非常难受。我不敢擅自在旅馆的厨房间里去给自己烧茶喝。最后,我不得已硬将那些可口的晚餐使劲呕了出来,这才感觉好多了。但我始终无法入眠。再说我也不习惯听见我身旁有一个陌生的呼吸声。我不是说基蒂睡得不安稳。她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坚定的小锡兵那样躺在那儿,直挺挺的,完全伸展了开来,在梦里也很安详,也没有羽绒被的窸窣作响声。直到凌晨四点我才睡着。
可是,才过七点,就有人敲门。我马上醒了,基蒂也很快醒了过来。是维托德。从他轻轻的声音中我一下认出是他。“我现在晨练,有谁愿意一起去吗?到十点吃早餐时我们就回来了。”
不,我想,不是在早上七点!毕竟我是来度假的,而且晚上又没睡好!我摇了摇头。就为了爱情,这也太过分了。但基蒂高兴地答应了。
“你在下面等五分钟,我去刷刷牙,换上衣服就下来!”她三下五除二就好了,动作很轻,然后离开了。
可是,经这么一折腾,我如何能重新睡得着呢?外面天还根本没亮呢。从窗子往外看,我看见他们两个迈着大步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来到公路上。
我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开床头灯,看起了我的那份经济类报纸。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这报纸无聊透顶了。这些没有生命力的数字是些什么东西,如何能与活生生的人相提并论呢?——这些没有生命力的数字。
基蒂看什么书?一本英语畅销书。这一点让我印象很深刻。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又老又没有文化,又小市民又无聊的女人。
我去刷牙。基蒂的美容品很少,也不用任何化妆油或眉笔之类的东西。一盒杏仁粉、一块蜂蜜香皂和一支海盐牙膏。她究竟有多大?我打开她的床头柜:钱包和证件充满信任地映入我眼帘。哦,也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吃了一惊。我看她的行李。基蒂带的是一只非常小的旅行手提包。内衣内裤,两件白衬衣,一条替换的牛仔裤,一件套衫,短袜,就是这么些东西。我随身带的东西足以有四倍之多。
此刻我已彻底清醒,冲了把淋浴,穿上衣服。才八点半。我来到走廊。我们隔壁房间住的是维托德,钥匙插在锁上呢。这时候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轻轻地进了门,想在这儿侦察一番。维托德用的是什么样的牙膏呢?
但我首先看到的是床旁那只烟灰缸满满的。呸,我想道,你倒是挺行的啊。夜里拼命抽烟,白天做个大自然爱好者和徒步旅行者。床上放了件皱巴巴的深蓝色睡衣。他少说也该打开窗子才是啊,我心想。洗手盆前面放着一把镶有流苏的牙刷、剃须膏和一瓶廉价的剃须后搽的润肤香水。我也同样打开了他的床头柜,但我有种恐惧感,这种恐惧感越来越明显。以前在维托德漆黑的院子里观察他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种交织着渴望、恐惧和力量的感觉。
皮夹子里放着一张照片:像是希尔柯和她儿子在一起的照片,看来是好几年前拍的。希尔柯笑着,一头乌黑的头发闪着光,她的样子看起来和当时她的绿衬衣由于血慢慢渗透变黑很不一样。其中一个儿子,估计是那个大的吧,和她长得出奇得相像。我从未见过维托德的几个孩子,所以索性看个够,不过我对他们并没有产生什么好感。
维维安的一封信,至少已经有四个星期了。她的笔迹难以辨认,文字一味地在暗示什么,全是跳跃式的联想,我完全无从下手。只有结尾很清楚:我的爱人,你永远的维维安。就连最前面的那个称呼我到最后才看懂:“亲爱的伪善者!”
这种信我是没法写得出的,我也看不懂英语书籍,布莱希特的歌我也唱不来,孩子我也根本就生不出来了。
我再一次注视着那一只烟灰缸,那一张有霉味的床和扔在地毯上的那双有汗味的袜子。自然的造化真是奇特啊,竟然让人对如此恶心的细节全然不顾,甚至还醉心于与之分享同一张床呢。“你有兴趣睡到他的床上去吗,罗茜?”我问自己。我很怀疑。首先我对气味非常敏感,而且讨厌赤身裸体,其次我担心无法胜任一个男人的期待。我真的爱维托德吗?
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拿起一本杂志。但眼睛没有看杂志,而是盯着天花板出神。
门开了。基蒂一阵风似地进来了,脸上写满了朝气,眼里闪烁着兴奋。“太美了,”她真挚地说道,“明天你可得一起去呀!”说完她将一枝折弯了的淡紫色的紫菀和一朵迟开的粉红色的玫瑰塞到我的手里。“夏日最后的玫瑰,”她说道,然后将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放到床上。“我还没有冲过淋浴呢,”她说,这时她全身赤裸着。她信赖地站在我面前:“早上是最美的,雾气从草地上升起,秋水仙开花了,牛奶被送到乡村的指定地点。而农民的院子很好看,大丽花很大很大……”她的两只手在向我比划着。
我不得不违背自己意愿地注视着她,因为我对裸体非常之害羞。基蒂,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女人,大概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她不穿衣服时真是美极了。她身体有力,但也很苗条,散发出一种天生的对生活的乐趣。她哼着小调去淋浴了。她为何那么高兴呢?
我下定决心不哭。三十五岁的基蒂毕竟还一直单身着呢。难道我该妒忌她、讨厌她吗?这不是浪费我的精力嘛。对一个难兄难弟,能做出什么来呢。我该讨厌的是另外一种女人:做母亲的女人。
大家一起吃早餐时,维托德向我们宣布道,今天是基蒂的生日。她兴高采烈的原因也并非是维托德爱情的表白。我很恼火,竟然在看她证件时只注意了她的出生年份。维托德为基蒂的那杯咖啡加上了常春藤和红色野蔷薇果。维托德说她可以确定今天的日程安排。
“太棒了!”要求不高的基蒂喜形于色地说道,“那我就希望我们再走一段路程,找一家新旅馆,看看阿尔萨斯的其他风景。”
“人文景观还是自然景观?”恩斯特问道。
“自然景观!”基蒂回答道,“一些带花园的村庄,特别是要有好吃的。”
“到现在为止情况就是这样的呀,”斯卡拉特说道,“我们还没有忍饥挨饿吧!”
于是我们又出发了,基蒂坐在维托德旁边,像一个驾驶教练员,口里说着“往右”、“往左”或者“停下”等等。她选择的是最狭小的路,为那些农家小屋兴奋不已,发现了一只鹳,两小时以后又吩咐我们在一个小村庄里寻找一家小客栈。她想呆在这里,不想去其他任何地方。那家位于主街的旅舍只有一个空房间,不过让我们去找一家由地主宅院改造的旅社。那家旅社挺难找,但棒极了。
“如果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住宿的地方,”基蒂天真地说道,“那我就会有整整一年的好运气!”
还有两间双人房,但其中一间必须加床铺。
“就这么定了!”基蒂嚷道。
“是啊,”恩斯特·施罗德说道,“那现在是一个男生房间,一个女生房间。”
房屋很陈旧,墙很厚,室外楼梯很宽。绿色百叶窗已经渐渐风化或者完全剥落了;我们的房间在二楼,房子是三层楼的。吃饭的话我们得经过用石子铺设的院子,因为他们在原先的雇工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小餐厅。
我们三个“女生”住大间。我坐在宽宽的窗台上,看了看那个餐厅房间。门口聚集了五只猫。一旦有人从外面打开大门,它们就会蜂拥而入。几分钟之后,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位厨师走到门槛前,将猫一个一个地全都扔到楼梯下面。然而,这五只猫还是重新聚集到了一起,悄悄地从其他蔬菜商贩或者卖肉师傅那里溜了过去。
在惊叹于美丽的秋色之后,我们开始了今日的徒步漫游。葡萄园的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只见那些狗和牛、儿童和葡萄主来去匆匆。基蒂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厨师尾随我们而来,问我们今晚是否想吃百口发。
“是的!”基蒂说道。
我小心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那个夜晚过后,我的肠胃依然那么敏感。厨师说就是猪肉尾巴、羊肉肩和牛脯,他用这些东西与土豆、足够量的大蒜、洋葱、调料和很多白葡萄装在一个有盖子的陶制汤罐里连续几个小时地放在炉子上面煮。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这些旅伴已经很激动了。他们只是想吃猪肉尾巴,我倒很想来点燕麦糊呢。
就连今天的徒步漫游,我也并不觉得愉快。我的胃出现了痉挛。吃早饭时我只吃喝了点茶,事实上我还是应该呆在旅馆那张很舒适的农家床上,把窗子开得大大的,稍微打会儿瞌睡,静听外面人畜的陌生声音。可是,人们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老处女吗?病恹恹的,性情乖僻,一个令人扫兴的人。我咬紧牙关,走啊走……终于,我觉得自己像一名拿破仑的战士,行军在俄国漫无尽头的荒原和沼泽地里,眼前死沉死沉的。
谁也没注意到我有任何异常情况。不过在我连续三个小时只是回答“是”或“不”之后,始终乐意照料他人的维托德终于反应过来,战士蒂哈的身体有点不对头了。我承认是昨天的饭菜吃坏了肚子。维托德从他带风帽的厚上衣袋里拿出一小瓶白酒。
“喝一口,很管用的!”
因为他就这么将味道挺浓的酒瓶递到了我的鼻子跟前,于是我就顺从了。这种草药烧酒挺难喝,但真的挺管用。
“怎么样?”他好奇地问道,等着见效的好消息。我无力地点点头。
“注意了,”他说道,“我们这就走到大路上去,我就在路上招呼一辆车,你回旅馆去!”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一辆满载油漆和油漆工具的卡车马上停了下来。维托德这时向那名男子展示了他那流利的法语,解释说这位女士身体很不舒服。
“那我也一起去吧,”斯卡拉特突然说道,“要是我还这么折腾三小时,我也要受不了了!”
她在司机面前装成是在照顾一名重病患者,她从卡车后面爬上车,坐在一副涂满了油漆的梯子上。当我终于无限轻松地在司机旁边落下座时,她自豪地向其他人挥手示意。
斯卡拉特用蹩脚的法语加上使劲打着手势和司机闲聊着,司机则通过后视镜和她交换着眼色。虽说我能发觉她说话时有不少错误,但我始终无法用这种语言进行交谈。我们到了目的地,向司机说了声谢谢,斯卡拉特劝我道:“你赶紧上床吧,我去喝杯咖啡。”于是就消失在饭馆里。
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哆嗦着换下了徒步旅行时穿的运动服,穿上鼠灰色的慢跑运动衣,羽绒被将身子裹得紧紧的。十分钟后,有人敲门。一个小女孩,大约十岁,带着一张有什么紧要事的脸来到我的床前,从一只小篮子里拿出一只热水袋递给我,解释说,是母亲让她送给我的。她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离开了。当然这可能完全是由那个斯卡拉特安排好的。我没有想到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竟会这么做。
又过了会儿,她自己也回来了,一个托盘里放着茶和面包干。
“你得吃点东西才行,否则今晚庆祝会你会受不了的,”她慈母般严厉地说道。她审慎地看着我。
“和基蒂不同,看来你对徒步旅行并没有多大热情。也许你仅仅是因为他那双蓝眼睛才同行的!”
我喝着茶,啃了点面包干,一忽儿工夫便进入了梦乡。
七点左右我被一阵低语声吵醒了,在我的下意识中这种低语声要比普通音量更刺耳。斯卡拉特的指甲上涂上了指甲油。
基蒂问道:“是我们把你吵醒了吗?你现在身体怎样了?”
事实上,我感觉好多了,我真的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我坐了起来,问晚会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先要美容一下,朋友!”斯卡拉特说,模仿着从前某个体操老师的语调。她那红头发干净而鬈曲。基蒂在她的小手提包里翻了一下,拿出一件全棉白衬衣。斯卡拉特发出嘘声。
“你没有别的衬衣吗?你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你必须毫无例外地以成年人的面目出现!”
基蒂并没有见怪。
“无论这儿,还是家里,我都没有明星装!”
斯卡拉特又检查了一遍自己行李里的东西,拿出一件挺沉的棕色丝绒衬衣。
“你试试看,这种颜色配我的红头发挺合适,但配你的金发可能更好。挺贵的衣服!”
基蒂穿上这件挺贵的衣服,看上去迷人极了。
斯卡拉特被她的穿着迷住了。“我送你作为生日礼物好了,”她大方地说。
这种大手大脚的姿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在我的天性中是很陌生的。但由于斯卡拉特对维托德的蓝眼睛评头品足,所以我对她很愤慨。
基蒂没有任何客气就接受了这件昂贵的衬衣。她拥抱并亲吻了斯卡拉特,在镜子前摆了一会儿姿势。最后,我也被她们俩传染上了,因为就连斯卡拉特也将衣服穿上穿下的,放肆地将基蒂推出镜子。于是,我从舒适的床上起来,脱下温暖的运动衣,开始给自己化妆。当我们终于来到男人们身边时,基蒂穿着棕色衣服、斯卡拉特穿着祖母绿衣服、我穿着浅蓝色衣服引人注目地出场了;我还佩带上了罗默尔太太的胸针。
在饭馆里,恩斯特·施罗德坐在我对面。他着了魔似的盯着我的胸针看,基蒂和维托德则旁若无人地继续谈论着徒步漫游的事。
“这枚胸针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问道,冷淡地注视着我。我可不想出卖罗默尔太太的故事。
“买来的,”我简短地回答道。
“哪儿?”
“在一次古玩博览会上,”我撒谎道。
恩斯特伸出手来:“我能凑近看一下吗?”
我将这件笨重的东西解开,拿给他看。
他仔细地瞅了瞅这枚胸针。
“真奇怪,”他说道。
“为何说奇怪呢?”我反问道,这时那个故事朦胧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哦,没什么,”他说道,“我母亲也有同样的胸针,黑色的神像侧面像一模一样。”
维托德也过来了,同样拿起胸针审视了一番。
“十九世纪末,”他估计道,“或许还是我们的祖父辈的呢。这枚胸针究竟是谁传给你母亲的?”
“它被人偷走了,我母亲非常伤心。她本想传给她的大孙女的,我又没有姐妹。所以,它本来应该属于我女儿的了。可安内特出生前,我母亲就已经去世,而这枚胸针早已不见了。”
香味浓郁的百口发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大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还是和前两天晚上一样,大家吃着美食,开怀畅饮,气氛特别热烈。恩斯特·施罗德特别能吃能喝。尽管对着百口发像是吃个没完没了,可是两小时后,他显然有些醉了,而且显得特别健谈。
“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我那个大有前途的宝贝儿子,我真是嫉妒得脸都要变白了。瞧人家十八岁和女人们都干了些什么,我这辈子休想赶得上!”
斯卡拉特向他投去蝎子般的一瞥。
“我的第一次性冒险发生在十七岁的时候,不过后来很长时间再也没有过。可是,这件事在当时还是发生得特别早,”他狂妄自大地说,“一看到蒂哈的胸针,我才重新想起这件事来!”
“说下去!”维托德兴高采烈地叫道。
斯卡拉特怒吼道:“你真庸俗,恩斯特。”
“嗯,那真是太棒了,”恩斯特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下去,“我是一个非常局促的学生,我们五十年代的人都是这样的。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位年轻女子和我说话,因为她在找某一条街。碰巧我就住在那条街上。更巧的是,她要找的人恰好就住在我们出租公寓的地下室里。可是,那里没有一个人在家。我父母出去度假三天。我请这位陌生小姐进来,叫她为那些人写一张便条。”
我们一个个全都竖起了耳朵。
“这是一部生活书写的长篇小说,”维托德开玩笑道。
斯卡拉特不再和自己的丈夫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了。
恩斯特,这个伟大的风流才子,显然引起了我们的兴趣。
“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我——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人——初次见面就引诱了这个比我更没有经验的女人!”
“我真是无语了!”维托德说,“哈基姆,你要不是撒谎,那就真是太有女人缘了!”
此刻,斯卡拉特在拧维托德的前臂。
“你根本没有理由去夸奖他呀!”
“那后来呢?”基蒂问。
“我的情人至少比我大八岁,那时候,一个女人超过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大概就有心理障碍和恐惧心理了。”恩斯特迷人地朝基蒂微微一笑,以表明他这句话并没有特别不妥之处。
“那好吧,简而言之:我们热烈地相爱着,利用着每一次机会。我一个毛头小伙子当然是想和她结婚的。不过刚才谈到那枚胸针——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偷来的,然后送给了我的恋人作为爱情信物。”
“那后来那个女人怎样了呢?”基蒂问。
恩斯特以心不在焉的眼神注视着那枚胸针。
“我不知道。她突然搬走了,给我写了一封告别信,没留下地址。我一个愣头青永远弄不清楚,她究竟去了哪儿。”
“那你认为这就是你母亲的那枚胸针吗?”维托德问。
“我不敢百分之一百地肯定,尽管看到这样一枚奇特的胸针时你会想到,这种式样的胸针不会很多。”
维托德重新拿起胸针来。他突然调皮地瞧着斯卡拉特。
“你以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小伙子裤袋里会放些什么?”
她皱起鼻子:“呸,见鬼啦!你现在马上就可以掏出盲虫和两栖动物这些玩意了吧!”
维托德朗声一笑:“你的猜测太差了!当然是一把瑞士军刀啦!”
他手中拿着的那把红色瑞士军刀很精致。
“蒂哈,我能不能用这把最精细的仪器小心揭开这枚胸针的背面吗?说不定在黄金板和石子之间有一束鬈发、珠宝商的铭牌或者刻在上面的文字。”
我点点头,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很多细薄的金牙翻下来。真的,就在那个外面看不见的后壁上刻有两个字母:E.S。恩斯特非常激动,这一定是他祖母伊丽泽·施罗德的名字。
“这就是说,”恩斯特说,“我以前的恋人要么是死了,她的遗产被变卖掉,要么就是她非常贫穷,只好舍弃它。”
斯卡拉特嘲笑地说:“你可是太用浪漫的眼睛看待这件事了!也许她不是特别喜欢你的胸针,也许在她看来,这样的回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神圣。”
大家继续吃着,感觉百口发仍然很烫嘴。
“这个胸针你究竟花了多少钱?”恩斯特问,他还在研究这个问题。
我耸耸肩:“这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非常贵。”
维托德对古玩很感兴趣:“这样的东西价格当然昂贵了,我可以想象,它在海德堡的一家古玩商店里至少值三千马克。”
恩斯特声音很轻地对我说道:“我很想从你手里买下这枚胸针,不过请你不要有任何压力,而是好好想清楚。无论你出多少价,我都会把它买下来,或者我也可以根据你的选择给你买一件首饰。”
恩斯特·施罗德就是罗默尔太太的女儿的父亲!这真是疯了!她长得和他相像吗?这个女人的年龄比基蒂大,我见过她一次。她竟然是奥莱格和安内特同父异母的姐姐呀!
我带着某种讨厌的神情注视着恩斯特·施罗德;他断送了罗默尔太太的生命。然后,我就想起斯卡拉特送那件丝绒衬衣给基蒂时那种做作的手势。
“我不和你做生意,恩斯特,”我极其傲慢地说,“我把这枚胸针送给你女儿。”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不乐意了。他很激动,可是始终以一种贪婪的目光看着这件传家宝。
“蒂哈,”他说,“这样一件礼物我是永远不会接受的。圣诞前我们可以到一家大的古玩博览会去转转,你在那儿挑一件好东西。不过你能理解这件东西对我具有独特的意义吗?”
其他人对我们的交易并没有怎么在意。他们在讨论明天的行程安排。基蒂希望尽量到林子和田野里多转转,可这一次维托德有了其他想法。
“要么科玛,要么斯特拉斯堡,”他提出建议,“孩子们,我们可不能在阿尔萨斯转悠了一个星期,却错过了当地所有的人文景观。”
“那好,那就去斯特拉斯堡吧,”斯卡拉特说,“好多年前我在那儿买过很时髦的鞋子,这家店我能找得到。”
“真是土包子,”维托德取笑道。
那位女寿星喜欢那种上面画着白色花朵和绿色叶子的棕色陶瓷汤罐。“我要在斯特拉斯堡给自己买这样一个东西,百口发的烹调法我也已经详详细细地写下来了,一年后的今天我请在座各位到我家品尝一下这道菜作为纪念。”
“那真是太棒了,”恩斯特友好地说。
维托德压低声音嘟哝着说准备参观大教堂、阿尔萨斯博物馆和“小法兰西”区。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有点儿懒洋洋了。尤其是基蒂忍不住打起了哈欠。维托德和她大清早就出去溜达了。
“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呀?”维托德问。
“哦,莱纳,”斯卡拉特发牢骚道,“我们可是在度假呀,不必现在就做决定吧。明天吃完早餐再说好了。”
基蒂继续打着哈欠问道:“你明天早上接我去散步吗?”
“那当然,”维托德说,“我再过来敲门。或许蒂哈也一起去呢。”
“也许吧,”我答道。
基蒂想上床休息去了,于是我们大家全都离席回房了。她立即躺在那张大床上,我今天得和她分床睡了,因为斯卡拉特也已经占领了那张加床的位置。基蒂摊开四肢躺着,叹息着说了声“晚安”,沉入勤勉的旅行人真正的梦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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