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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今年夏天,东京俨然一个热带城市。

        虽已临近九月,但早晚的风却丝毫不见凉意。万里无云的晴空刚一昏暗,就刮起风暴般湿润的强风,顷刻间暴雨倾盆而至,直下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游击型的暴雨战斗二十分钟,迎来的又是一片灼热炙烤的天空。连对全球变暖只抱有平常关注态度的耕平,都觉得这气候不正常得很。虽然很想为防止全球变暖贡献一点力量,但如此炎热的天气,书房的冷气是无论如何不能关的。关了冷气,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所以,小驰便常常开玩笑似的批评他不环保。如今,小学课堂上经常提及环境问题,小学生的环保意识都强得离谱。本来,作家生活的能耗非常低,耕平更是处处留心节能,勤快地关电关灯,虽不见得有什么实质效果却尽量调高冷气的设定温度,特别是孩子出生以后,把这个星球妥妥当当地交给下一代的意识更是有增无减。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居住在一个桑拿星球上。

        后半个暑假,小驰精力充沛地投入到游泳、写作业和他喜欢的画画上。如今的孩子,如果不事先用手机互相确认日程,几乎都没法儿约在一起玩耍。学习班、运动俱乐部、夏令营……越来越多的孩子繁忙程度绝不亚于大人。

        偶尔,耕平也会想起饭能川河滩上的那个夜晚,小驰和远房亲戚的女儿(可能)在河洲上初吻的场景。虽然那时他独自得意地笑了,但他绝不会告诉小驰原因。就算小驰有多么想知道,就算他对这样的父亲心生厌恶,他也会始终缄默不语。

        拿他自己来说,如果年少时被父亲指出自己已经性觉醒,他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一父一子的生活虽然有些寂寞,但也不乏一些不经意的乐趣。

        和中学国语老师奈绪之间的短信来往并没有间断。虽然不像年轻恋人一样每天几十通,但每隔几天便会像偶然想起似的互通短信。对已经不再年轻的耕平来说,这样的步调最为舒心。

        奈绪虽然和耕平成了短信聊友,但与有妇之夫之间的交往似乎也照常不误。同一所中学的教师之间的秘密交往,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来看也不失乐趣。如果什么时候文思枯竭了,或许可以拿来写成一篇喜剧短篇。

        数通短信来往之后,奈绪突然问道:

        问你这样的问题或许非常失礼,

        可以告诉我你夫人是怎么去世的吗?

        下午时分,小驰和班上同学一起去附近的白银公园玩了。耕平定定地望着小小的液晶屏幕,全身无法动弹。

        那件事已经过去四年了。对于存活在世上的人来说,时间飞逝之快简直令人咋舌。但当某一天发生了某一件事,让你回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无论是记忆还是胸口的疼痛,都一如昨天刚发生的事情般鲜活清晰。

        据医生说,几乎是当场死亡,应该没有痛苦。

        一条平静而冷淡的回信,再也多写不出半个字。似乎多写了点什么,就会让人莫名地忐忑不安。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又删,结果只能作罢。

        在认识耕平以前,久荣就非常喜欢开车,而且开得很好。因此,约会的时候几乎都是久荣开车。

        认识久荣是在朋友的酒会上,那时她是个美术杂志编辑。她毫不黏糊清爽干脆的个性,清晰明朗又时而以新鲜独特的讽刺或玩笑谈论人间世事的说话方式,以及对耕平不在行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纵横自若,在耕平看来,都是那么的魅惑迷人。

        离开老家一个人来到东京闯荡,单说汽车维护都花费不小吧,但她总能把她意大利制造的手动档小座驾打理得井井有条。耕平曾跟她开自动档会更轻松,可她却认为那没有自己拨档来得真实。

        在箱根、日光的山路上兜风时,她总能熟练地把握倾斜度,配合引擎的转数,调换到最佳档位嗖嗖地飞驰。此时,耕平眼前浮现出妻子立起驾驶座靠椅,似是把方向盘紧抱在胸口一般飞快地驶过转弯处的身影。

        (她曾是那么地喜欢开车……)

        而那个妻子,却突然在交通事故中死了。火红的小车只剩下原来的半个大小,像是被一只巨手捏瘪了一般。久荣的脸上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但右半身却像是被车轮轧过,已不成人形。从那以后,青田家就再也没有买车,除了所谓滞销作家的经济问题外,其实也另有隐情。

        久荣出事是在一个极平常的深夜,下班回家的路上。进行事故调查的警察曾询问,她是不是在收完稿开车回家的路上打瞌睡了。耕平也看了事故现场拍下的道路黑白照片,在撞上水泥侧壁之前,路面上确实没有刹车的痕迹,车子直接以约八十码的速度冲上渐趋逼仄的侧壁转弯处,几乎没有获救生还的希望。

        那时小驰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他似乎还不懂母亲的死是怎么回事,几乎没怎么哭闹。一周没去学校上课,他每天都无数次地拿着线香反反复复地问耕平,不去学校上课不会被老师骂吗?

        没事的,现在不去上课没关系的。耕平如此回答着,可他内心里所承受的打击,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人们常把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用“沉重”来形容,而耕平恰恰相反,极深刻的打击反倒却极“轻微”。一半灵魂、一半内脏、一半血液和肌肉突然缺失,似乎自己的体重也减半了一般轻飘飘得很“轻微”。众多亲戚朋友的安慰吊唁之词,全被身上挖开的那个巨大的白色洞穴吸了进去,不留半点悲伤。虽说永远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苦痛,但这也让身为作家的耕平学会了一点,描写痛失至亲的悲伤时,绝不会写得庄严厚重,而是轻淡如残留着微热的白色灰烬一般。因为祭坛上骨灰坛里的骨灰,干燥,且轻微。

        耕平站在阳台上,若有所思地俯瞰着神乐坂宽阔的街道。记得久荣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常在小驰睡后拿一听啤酒,就像现在这样凭栏迎风。有时他莫名地就觉得久荣其实一直在身边,什么事故、葬礼或是死亡,都如让这条街上摇荡不定的烈日一般,尽是虚幻。

        中学已经放暑假了吧。奈绪很快回复道:

        我想,抛下年幼的小驰和你而去,你妻子一定也很难受吧。

        不管是当父亲,还是当作家,都非常完美。

        我真羡慕这样竭尽全力生活的人。

        完美是什么,耕平想。一切不过只是外人的评价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小说或电影删节的生活细节。犹犹豫豫、迷迷茫茫中顶住生活中的压力,期待着明天崭新的开始。作家的工作成果都凝结在书本上,极容易计量,然而做的事情其实跟普通职员没什么两样。

        当父亲更是如此,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自己真的把小驰培养得很出色了吗?难道单靠父亲一人之力就可以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吗?耕平愁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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