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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是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在大学妇科门诊所候诊的年轻妇女自我介绍说。她勉强露出笑容,嘴角微微抖动。“我跟约翰·舍恩菲尔德医师预约在十一点一刻。”墙上的钟正好指在十一点。

        接待护士埃伦·科恩在看一本平装小说。她抬起头,一个漂亮的脸蛋正在朝她微笑。只需瞥一眼,她就发现克里丝汀·林奎斯特身上蕴含的一切,正是她所缺乏的气质。克里丝汀金发碧眼,玲珑的鼻子略微翘起,两条腿修长秀美。埃伦见了顿生妒意,早已在心目中把她归入加利福尼亚的风骚娘儿们之流。事实上克里丝汀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反正都一样。埃伦狠抽一口香烟,从鼻孔里徐徐喷出。她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预约簿,随手划掉克里丝汀的名字,让她找地方坐下,告诉她给她看病的是哈珀医师,不是舍恩菲尔德医师。

        “为什么不让舍恩菲尔德医师看呢?”同寝室的姑娘介绍她看舍恩菲尔德医师。

        “因为他不在这里。该明白了吧?”

        克里丝汀点点头。埃伦不再理睬她,依旧看她的小说。在克里丝汀踱步走开的时候,埃伦嫉妒地朝她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如果克里丝汀在这个时候就没事了,她真想一走了之,径直朝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很不满意这家医院的陈旧环境,使人联想起病痛和腐败。开设在威斯康辛的沃尔特·彼得逊医师的诊所却是窗明几净,空气清新。虽然她也讨厌每隔半年到那里去做一次体检,至少那并不令人沮丧。

        她毕竟没有离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预约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耐着性子等候。候诊室里摆放着几只污渍斑驳的乙烯塑料椅,她拣了只干净点的坐下,跷起了一条腿。

        墙上挂钟的指标缓慢移动,好不容易才又挨过一刻钟。克里丝汀的手心沁出汗水。她越等越心焦,怀疑自己是否在心理方面出了毛病。候诊室不大,另外还等着六个妇女,看上去都心态平静,这更使她心烦意乱。只要想起肚子里的东西就忧心忡忡。前来求教妇科医师本已使她尴尬,蒙生出受辱的感觉。

        克里丝汀捡了一本破旧杂志,试图排遣纷乱如麻的思绪。并不奏效。杂志上的广告似乎都令她想到即将亲历的折磨。她看到一幅画,画着一对情侣。画面触发她新的愁绪:性交后过多久还能在阴道里发现精子?两天前的晚上,她和男朋友约会过。托马斯·休隆是高年级学生,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过夜,要是让医师检查出来岂不难堪!

        她与托马斯的这种关系促使她来诊所预约。入秋以来他俩的接触日趋频繁。随着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克里丝汀意识到“安全期”避孕已经靠不住。托马斯又不愿意采取任何措拖,屡次三番强求交欢。她向学校医务室询问过服用避孕丸的情况,医师要她先去医疗中心做妇科检查。克里丝汀宁愿回家去看她熟识的医师。毕竟难以启齿,只好作罢。

        她深深吸了口气,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搅得肚子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她担心要泻肚子,惴惴不安地等候快点叫到她的号。

        过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埃伦·科恩才喊到克里丝汀,让她到其中的一间检查室里去。她站在一架小屏风后面脱光衣服。铺在地上的亚麻油毡凉飕飕的,寒气直透脚心。她把脱下的衣裤挂到仅有的一只衣钩上,遵嘱换上医院的病号大褂。大褂长及大腿,胸前打结。她低头看看胸部,两只突起的乳峰因为寒冷而变得坚挺。棉布纤维大褂洗用日久显得单薄,高耸的乳头犹如两颗硬质钮扣,但愿医师进来之前能够缩下去。

        有人掀起身后的遮帘。护士布莱克曼女士冷不防出现在她面前,把器械摆放到一方毛巾上。克里丝汀刚刚移开视线,无意间瞥见一堆锃亮的不锈钢器械,包括一副阴道扩张器和几把钳子。单单看见这些器具她就吓得浑身瘫软。

        “啊,很好,”布莱克曼女士说,“动作利落。我们就喜欢这样。过来吧。”她拍拍检查台:“坐上去,医师随后就到。”布莱克曼女士用脚把小矮凳挪到合适的位置。

        克里丝汀的手紧捂住轻薄的大褂,走到检查台旁边。台子的一端伸出金属的镫形支架,恍若中世纪的刑具。她踩上矮凳,面对护士坐到检查台上。

        布莱克曼女士详细记录了病史,包括家族史,具体入微。克里丝汀对此印象颇深。因为以前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进行过这样彻底的询问,不厌其烦。她初见到布莱克曼女士有些局促不安,担心这位护士的为人像她那副冷酷严厉的面容,使人望而生畏。然而在记录病历过程中布莱克曼女士的态度和蔼可亲,把她当人看待,既认真又体贴。克里丝汀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布莱克曼女士记录的症状无非是些适量的排泄物,近几个月来克里丝汀自己也曾有所留意;还有两次月经间少量的污物,她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了。

        “好吧,让我们准备起来,医师马上就来。”布莱克曼女士把病历搁在一边,“躺下,把脚伸进镫圈里。”

        克里丝汀照她说的做了。她试图把敞开的大褂下襬遮起来,却无济于事,趋向镇定的情绪又起波动。金属镫形支架冰冷刺骨,寒气袭人。

        布莱克曼女士摊开一条浆洗平整的被单,盖在克里丝汀身上,然后掀起被单下端蹲下身子。克里丝汀几乎能够想象出这位护士观察她裸露的两腿分叉处的光景。

        “可以。身体往下挪一点。”

        克里丝汀左右挪动臀部,背脊向脚跟缩近。

        布莱克曼女士仍蹲在被单下方指挥她:“再挪一挪。”

        克里丝汀只好再往脚跟处收屈背脊,半个屁股差不多搁到检查台的外沿。

        “行啦。在哈珀医师进来以前你可以放松一点。”

        放松!放松得了吗?克里丝汀想。她感到像是砧板上的肉,任凭顾客挑拣宰割。检查台后面就是玻璃窗,窗帘遮得并不严密。真丢人现眼。

        一个勤杂工预先也不敲门便从虚掩的门缝里探进头来。他问布莱克曼女士送化验室的血样在哪里。布莱克曼回答说会拿给他的,说完就走了出去。

        剩下克里丝汀独自留在检查室。房间经过消毒处理,弥漫着无菌酒精的气味。她索性闭上眼睛做起深呼吸。等候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另一扇门开了。她抬起头,以为医师来了。进来的是接待护士,问她布莱克曼在哪里。克里丝汀只是摇摇头。接待护士抽身便走,砰然将门关上。她把头靠回枕头,又闭起眼睛。她无法再忍受了。

        她打算起身离开。这时候门开了,医师大踏步走进室内。

        “你好,亲爱的。我是戴维·哈珀医师。今天感觉好吗?”

        “很好。”克里丝汀无精打采地应道。戴维·哈珀的模样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看上去年纪太轻,不够当医师的资格。他的脸上还残留孩子般的稚气,头发却过早地秃头,显得很不相称,而浓密的眉毛又像是用浆糊粘上的。

        哈珀医师走到小水槽边,很快地洗了手。他看着放在柜子上的病历问道:

        “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是的。”

        “学什么专业?”

        “美术。”她知道哈珀医师无非是随便同她聊聊,满不在乎。经过漫长的等候,这倒是很好的消遣。

        “美术?真不赖。”哈珀医师漫不经心地说。他揩干手,站到克里丝汀面前,解开乳胶手套,把手伸进手套里,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把手套一直套到手腕以上,依次调整每节手指,使手套戴得十分妥贴。这一切做得那样仔细,就像要举行虔诚的宗教仪式,有点儿过分。克里丝汀注意至哈珀医师除了头顶上的不毛之地外,浑身毛发浓重。手背上黑压压的汗毛透过乳胶手套历历在目,粗俗不堪。

        他靠近检查台,问了她的轻度排泄物和经血等情况。很明显,他对这两种表症都不大在意,没过多久就坐到矮凳上。克里丝汀的视线看不见他。遮盖下身的被单被掀开了一些,一阵惊恐掠过她的心头。

        “好吧,再往下躺一点,朝我这边。”哈珀医师若无其事地说。

        她又把身体朝台子下端挪了挪。布莱曼女士开门进来了。克里丝汀很高兴见到她。她感觉到两条腿被最大限度地掰开,阴部暴露无遗。戒备全部给解除了。

        “拿鸭嘴扩张器。”

        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克里丝汀一点都看不见。但是她听到金属碰击的叮当声,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沉落感。

        “行,现在我要你放松。”

        克里丝汀尚未作出反应,一只戴手套的手指已经分开她的阴唇。由于条件反射,她的股肌猛地收缩,接着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金属鸭嘴插进阴道里。

        “喂,放松些。最近的巴氏抹片检查是在哪时候?”

        过了几秒钟克里丝汀才意识到是在问她,答道:“大约在一年前。”这时她感到被敷上了什么东西。

        哈珀医师沉默不语,克里丝汀对正在进行的情形一无所知。她的下身被插进鸭嘴,连肌肉都不敢稍动。干嘛要费那么多工夫?鸭嘴轻轻地移了移,她听到医师支吾了几句。有什么毛病吗?她抬起头。哈珀医师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转身伏到小桌子上,不知道他用两只手在做着什么。布莱克曼女士站在他旁边连连点头,不时与他耳语。克里丝汀重新躺下,但愿医师快点取出鸭嘴。鸭嘴又拨动了一次。引起腹部奇怪的深沉感。

        “好啦。”哈珀医师终于开口,鸭嘴立即被取了出来,就像插入时一样,只引起短暂的刺痛。她舒了口气,可是想到检查还没有结束,心有余悸。

        “卵巢触感良好。”哈珀医师剥落脏污的乳胶手套,扔进加盖的污物桶里。

        “我很高兴。”克里丝汀答道。她主要是指检查总算结束。

        哈珀医师一边草草地给她做了胸检就让她穿衣服,一边若有所思。克里丝汀退到屏风背后,把布帘遮实。她抓紧时间穿好衣服,唯恐医师马上要离开。她想跟他谈谈。从更衣处出来她还在扣罩衫的钮扣。哈珀医师尚未写完病。

        “哈珀医师,我想请教避孕的事。”

        “你要了解哪方面的?”

        “哪种避孕方法对我最合适?”

        哈珀医师耸耸肩膀。“每种措施都有利有弊。就你而言,我以为采用哪种方法都无妨。无非是个人选择问题。可以跟布莱克曼女士谈谈。”

        克里丝汀点点头,还想再问几句,无奈哈珀医师面露不耐烦的表示,只好把话留在嘴边。

        “检查的结果,”哈珀医师把钢笔插进外衣口袋,站起来继续道,“基本上属于正常。我注意到子宫颈轻度糜烂,这可以解释你的适量排泄物的原因。不要紧。也许过两个月需要再检查一次。”

        “糜烂是怎么回事呢?”究竟该不该问,她惴惴不安。

        “它只是一块失落普通上皮组织的区域。还有别的问题吗?”

        哈珀医师显出急欲结束诊视的意思,克里丝汀迟疑不决。

        “那就这样,还有别的病人等着。”他匆匆说道,“如果需要更多关于避孕的知识,可以向布莱克曼女士请教,她乐意提供咨询。另外,检查后可能会出点血,不必惊慌。过两个月再见。”说完,他朝克里丝汀一笑,轻轻在她的头上拍了拍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布莱克曼女士开门朝室内望了望,见哈珀医师已经不在,显得有些惊异。

        “那么快啊。”她拿起病历,“随我到化验室来,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克里丝汀跟在布莱克曼女士后面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化验桌。柜台上摆满各种医药用品和器械,包括一架显微镜。远处靠墙有一只带玻璃门的柜子。放着各种器械,样子吓人。柜子旁边挂着视力表,印满字母E。

        “你戴眼镜吗?”

        “不。”

        “很好。现在躺下,抽点血。”

        克里丝汀照她说的办。“抽血的时候我感到有些虚脱。”

        “这种感觉很普遍,所以让你躺下。”

        克里丝汀眼睛看向别处,避免见到抽血。布莱克曼女士动作利落,抽血后又量了血压,测了脉搏,然后拉上窗帘,房间变得很暗。她检查了克里丝汀的视力。

        克里丝汀寻找机会想问问关于避孕的事,直到做完常规检查,布莱克曼女士才回答她提的问题,建议她回去问大学里家庭计划中心的医师。她认为既然做了妇科检查,想必不会再生枝节。关于官颈糜烂,布莱克曼女士简单地画了个图,藉以解释。最后她记下克里丝汀的电话号码说,如果化验结果发现异常就会通知她的。

        克里丝汀疾步走出诊室,如释重负。折腾了半天总算检查完毕。她决定下午不去听课。走到妇科门诊部门的中心,她有点辨不清方向,忘记是从哪儿进来的。她转过身寻找电梯标记,可是当文字的字母一落到视网膜上,脑子里就突然产生出奇怪的感觉:有点儿头晕;并且闻到一股恶臭,说不清是何种臭气,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带着不安的预感,她尽量避免多想,沿着拥挤的甬道走去。她必须走出医院。可是眩晕加剧了,走廊开始旋转。她抓住门框支撑住身体,闭起眼睛。旋转的感觉停止了,她还是不敢骤然睁眼,怕刚才的症状再度发作。来了些时候才慢慢睁开眼睛。谢天谢地,头也不晕了。又歇了片刻,她能够松开扶着的门框。

        刚要举步,一只手捏住她的上臂,吓得她缩紧身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哈珀医师。她这才放下心。

        “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急忙回答,不便直诉方才出现的症状。

        “真的吗?”

        克里丝汀点点头。为了表示真的没有问题,她把手臂从哈珀医师手中挣脱。

        “那么打扰你了。”哈珀医师表示了歉意,径朝大厅走去。

        克里丝汀望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她舒了口气,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向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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