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佑宫秘笈载:天命六年六月,明将毛文龙攻陷镇江城,佟养正父子被俘,押解进京后被杀。王化贞欲策反李永芳,八阿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化贞浑然不觉,以为得计,入八阿哥彀中。
努尔哈赤得知镇江陷落的消息并不大以为然,这是他预料中的事,令他痛心的是佟养正父子被俘,他派出几拨人马,想于途中拦截之,但都落了空,后来他才知道,毛文龙防备了这一手,走的是水路。
朝议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汗王道:“丢了镇江城没什么大不了的,派兵夺回来就是了,关键是此事是谁策划的,是举子王一宁。最近,这些个读书人相当活跃。文程先生,看起来对这些人的教化一时还难以奏效。他们家境都很富庶,祖上或官或商,都是有身份的人,满脑子光宗耀祖,忠孝节义,盼望着考个举人进士的,也好出将入相。我们来了,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当然要拼了命地反对我们。他们比一般人更可怕,因为他们有思想,有韬略,眼下对他们决不能姑息,能化则化,不能化则杀,不能任其闹腾下去,否则还不搅翻了天。”他侧身问范文程道:“文程先生以为如何?”
“汗王睿智英明,文武之道,应一张一弛,宽猛相济,我们刚刚进入辽阳,这汪水真不能让他们搅混了。”
李永芳却道:“汗王,臣以为还是不杀的好,先关起来,若能感化过来,或可为我所用。”
汗王听罢,心头掠过一丝不快:抓起来有什么用?什么时候能化过来,袁应泰能化过来吗?何监军能化过来吗?况且镇江那些镶黄旗将士就白死了,佟养正就白死了?他想驳斥李永芳,却有些于心不忍,永芳最近立了多少功啊。
突然,四贝勒喝斥道:“李永芳,你也太狂妄了,父汗的御旨你也敢反驳?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人。怎么?你想把这些杀了我镶黄旗弟兄们的畜生们都保护起来,一旦有变,你还回到南朝小儿皇帝身边吗?”
李永芳一愣,入金以来,他从来没受过如此白眼,现在,大金国举足轻重的四贝勒,说他有二心,气得他火“腾”地上来了:“四贝勒,你如此讲话,就不怕寒了汉官们的心吗?在下这是在朝堂之上,就国事发表自己的看法,即便有所不当,也不应受如此羞辱,请四贝勒说话放尊重些。”
皇太极勃然大怒,他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本贝勒如此讲话,左右,用鞭子给我轰下去。”皇太极身后的亲兵鳌拜、张秉一走过去,抡起鞭子便抽。变起突然,就连汗王一点准备都没有,众人亦无不十分惊愕:四贝勒从来没如此发作过,今天是怎么了?
额尔德尼却心里一动:八阿哥又要搞什么名堂?李永芳含着委屈的泪被当众赶出了朝堂,李永芳的岳父七阿哥阿巴泰气得一跺脚,追了出去。朝议进行不下去了,汗王只好宣布:“散了吧。”
皇太极有意落在了后面,跟着汗王进了寝宫。汗王没有发作,他觉得有些反常:“八阿哥不可能如此不懂规矩,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他见皇太极走了进来,笑道:“八阿哥,你又在耍什么鬼头?”
皇太极一摆手斥退了寝宫中的所有人:“父汗,儿臣已截获王化贞写给李永芳的信。”说着,他将信呈上。
汗王看罢:“噢,他们想策反永芳。但我看永芳自归顺以来,忠心耿耿,现在与巴索有了两个孩子,岂能轻易反叛?”
皇太极道:“父汗,儿臣已发现新降汉官魏志辉是明的谍工,他正在暗中活动,今天这出戏就是演给他看的。所以,对永芳将军还得再狠些,还要再示惩罚,为了大金国,他只好受点委屈了。”
汗王这才明白了,八阿哥这是在用苦肉计,许多人竟被他蒙了过去。
当天晚上,李永芳被秘密召进了宫。烛光下,汗王歪靠在炕上,皇太极坐在炕边的马杌子上。他进了门直接叩见了汗王,跟皇太极连招呼都没打。
皇太极道:“永芳将军,还真生气了。”
李永芳毫不退让:“我是个什么东西,哪敢生四贝勒的气?”
皇太极却是和颜悦色:“好了,别说气话了,你看看这个。”皇太极将王化贞的信递给了他。李永芳接过来,看着看着脸色变了,他扑通跪倒:“汗王,臣自入大金以来,汗王以女妻我,委我以重任,臣在明,不过是一边廷小吏,如今我贵为额驸,地位显赫,与在明时相比,乃天壤之别。汗王待臣天高地厚,臣岂能有二心?请汗王及四贝勒明察。”
汗王道:“起来吧,朕相信你才将信让你看,你知道八阿哥今天为什么当众羞辱你吗?”
李永芳有些醒悟:“四贝勒该不会是用苦肉计吧?”
皇太极哈哈大笑:“叫你说着了,我用的就是苦肉计。魏志辉是大明的谍工,他已露出了马脚,我们要利用这个饭桶,所以,你还得再受些委屈。”
“只要是为大金国,臣受再多的委屈也绝无怨言。”
“我听说你和王化贞的爱将孙得功私交甚密。”
李永芳大惊:“你怎么知道?”
皇太极淡淡地一笑:“听说而已。”
李永芳心中暗想,八阿哥的谍工网实在是太厉害了,比起明的东厂来毫不逊色:“臣与孙得功是同乡,同一年参加的武举考试,同一年放的官,彼此之间,无话不说,无心不交。”
皇太极道:“你能否将其争取过来?”
“试试看,我觉得成功的把握很大。”
“你可回信给王化贞,先不要答应他,诉说一下你的苦衷即可。你再给孙得功写上一封,我派人送去。如果我们能将孙得功争取过来,打广宁可就易如反掌了。”
第二天,李永芳借故有病不来上朝,汗王动了怒:“昨日不过是和八阿哥吵了几句嘴,今天装病不来上朝,哪里有些许的大将风度。阿敦,你给永芳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让他穿着来见朕。”
在女真人看来,一个男人被穿上女人衣服是最大的羞辱。
李永芳在阿敦和几个亲兵的押解下,身着女人服装进了朝堂。众人悄声发笑,李永芳头垂得低低的。
汗王道:“这不是好好的吗?哪里有什么病?你患的是心病。一个堂堂的额驸,为了几句争吵就不顾国家大事了,真女人也。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在这站着。”他对群臣道:“咱们议事。”
李永芳接连几次被训被辱,后来真的“病”了。汗王盛怒之下,将他的总兵一职给免了,结果又成了李游击。
李永芳被免去总兵之职后,整天在家喝闷酒,骂人,打老婆,巴索吓得是大气不敢出。阿巴泰听后,气冲冲的上门兴师问罪:“李永芳,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跟八阿哥理论去,在家打老婆算什么男人?”
李永芳已是半醉半醒:“岳丈,你也骂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什么东西?我他妈的不是东西,汉人看我是叛臣贼子,在你们眼里我是苟且偷生的小人,我活着真他妈没意思。”
“没意思你就打老婆吗?”
“巴索是我的女人,我打她怎么了,你管不着。”他吼了一声:“巴索,给我倒酒。”
巴索这两天叫李永芳吓蒙了,以往李永芳也有过心不顺的时候,但从来也没这么对待过她。在李永芳眼里,巴索是他的心肝宝贝,夫妻二人感情非常融洽,可这两天是怎么了?
巴索含着泪,过去要给李永芳倒酒,大黄狗跟在巴索后面,知道自己的女主人在受委屈,耷拉个尾巴,瞅着巴索,像是在安慰。巴索哆哆嗦嗦地拿起酒壶。
阿巴泰气得一步冲上去,抢过酒壶,摔在地上:“我让你喝!”
李永芳大怒,一把抓住阿巴泰的前襟就要动粗。阿巴泰手下的亲兵们一看:反了,反了,你敢动手打阿哥,忽拉一下冲过来将李永芳捆了。阿巴泰举起鞭子便抽,十几鞭子下去,李永芳衣服就被抽烂了,胸前背后都渗出了血。
“阿玛,别打了,永芳他心里难受,你不让他发作出来就憋死了。”巴索心疼地跪在了地上。
阿巴泰见女儿求情,气得一跺脚,往自己大腿上狠狠抽了一下:“冤家,冤家!”对亲兵喊着,“走,咱们走!”
王化贞接到李永芳的回信,欣喜异常,李永芳尽管没表态,但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大明的眷恋以及身处蕃邦的苦闷。他掂量着这封信:“李永芳啊李永芳,本抚若能把你争取过来,还愁辽东不复吗?”他致信魏志辉,催他加速策反李永芳的工作。
魏志辉却一直没敢轻举妄动,他在观望,皇太极是不是在演戏?后来,他看到李永芳一再被贬,今天又被阿巴泰打了,他的疑虑渐渐在消除。该到出面的时候了,李永芳要是再这么闹下去,努尔哈赤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可就什么都落空了。于是,他决定今天晚上与李永芳摊牌。
李永芳倒霉的头几天,不断地有人来看望,毕竟是额驸嘛,可时间一长,来的人少了,近几天几乎就没谁来了。今天被阿巴泰抽得皮开肉绽,一个来看他的都没有。他笑了,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一更天时分,巴索正在给李永芳上药,亲兵报:魏大人求见。李永芳心中暗喜:你终于来了。他吩咐道:“快请。”
魏志辉进来后打千跪倒:“给额驸请安。”
李永芳道:“快快请起,什么额驸,人家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魏志辉劝道:“八阿哥和你岳丈也是一时之怒,都是一家人,过一阵子,消了气就好了。”
李永芳对巴索道:“你到西屋去歇着去吧,我心里闷得慌,和魏将军唠唠喀。”
巴索出去后,李永芳道:“自家人?哼,你有所不知,女真人拿婚姻并不太当回事,给你个女人是对你的赏赐,就像赏你银两马匹差不多。”
“噢,”魏志辉道,“既然如此,将军,在下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别太叫真儿了,咱们毕竟是汉人啊。”
李永芳叹了口气:“我就觉得很委屈,入金以来,我忠心耿耿,恨不能以死相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我真后悔,当初还不如以身殉国呢。那样的话,还能留个忠烈的好名声。现在可倒好,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个滋味你是没体会到,生不如死呀。”
魏志辉苦笑道:“我怎么没体会到,咱们不是同病相怜吗?我就觉得咱们和人家之间有一面高墙,这面墙不可逾越。真应了那句话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魏大人,你看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吗?打沈阳、辽阳我都是一马当先,亲冒疾石,我就想争这口气,叫他们女真人看看,咱们汉人也不是孬种。你别看我是额驸,总兵的官衔不是靠额驸这个虚名得来的,是靠命换来的。可到头来,他们竟如此看我。”他又叹了口气,“魏大人,谢谢你了,以往我这里是门庭若市,现在,哼,十多天了,一个上门的都没有,真是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呀。今天倒是来了,来的却是阿巴泰,是来兴师问罪的。你看看。”李永芳将上衣一掀,露出一条条的鞭痕。
魏志辉见李永芳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便彻底放下了心:“将军能置生死于度外,何不干一番名垂千古的大事情。”
“大丈夫生天地间,自当建功立业,可我现在这样,还能立什么功,建什么业?”
“话不能这么说,镇江的王一宁和陈良策最近不就立了大功了吗?”
“你是说归明?”李永芳故作吃惊地问,并十分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大人戏言尔,如今朝廷岂能容我?”
“如将军能助朝廷收复辽东,朝廷当不吝三公之位。”
“魏大人,我何尝没动过这样的念头,一个月前,我接到过王大人的一封信,我回了信,估计王大人的回信快到了。我也想好了,与其这样像条狗似地活着,还不如轰轰烈地干一场。”他披上衣服,坐到了炕沿上,“只是巴索和孩子们怎么办?”
“大丈夫谋天下事,岂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李将军,你看这是什么?”魏志辉将王化贞写给李永芳的回信拿了出来。
李永芳道:“魏大人是?”
“在下受朝廷之命,前来说服将军。”
“太好了,李某不再孤单矣。”他看罢回信,更加感动,“巡抚大人如此器重李某,令人羞愧难当。”
“李将军,那你还犹豫什么?”
李永芳从炕沿上站起:“永芳自少年始,便受朝廷栽培,食朝廷俸禄二十余年,圣朝之恩,片刻未曾忘怀,只是势单力孤无人可共谋,今有魏大人,吾意决矣,反金归明,以图大业。”
“好!将军于辽东危难之时,奋然而起,成功之日,功盖当世,名垂青史。”魏志辉换了个口气,“在下有一言相劝,将军不能再病下去了,也不能再拿夫人出气,一旦惹恼了老奴,就糟了,搞不好,再把你杀了,可就什么都凉了。”
李永芳点点头:“大人说得有理。”
“所以,你必须重新取得老奴的信任,要重掌军权,汉军牛录已逾两万,这两万多人若能拉出来,奴酋内部就乱了。王巡抚在正面,毛文龙在侧面,你从中心开花,何愁辽东不平?”
“这好办,我手里有一张王牌呢。”
“什么王牌。”
“巴索。努尔哈赤最大的弱点是心疼孩子,明天我就让巴索去老奴那求情,一说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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