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中的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时,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因国力衰微,一直荒弃,成了一片废墟。魏忠贤管事不久,便想将三大殿重建起来,作为报答圣上知遇之恩的一份厚礼。说起来魏忠贤也的确有过人之处,在中央财力极其紧张的情况下,他紧缩宫中用度,减少各项支出,千方百计敛钱。到了天启五年,重修三大殿的银子硬是叫他凑齐了。于是,他开始着手这一令圣上、群臣望眼欲穿的三大殿重建。
破土动工后,他每天都去工地一次,亲自督促检查,经过整整两年,到了天启七年七月,工程已近尾声。
三大殿为明朱棣皇帝时所建,当初叫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嘉靖时改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竣工前夕,天启帝在魏忠贤的陪侍下到大殿巡视。天启帝惊呆了,他被三大殿中精湛的工艺宏伟的气魄惊呆了。他治国虽不是个明君,但对木工是个行家,他仰视顶棚上的藻井、斗拱、雀替、雕梁画栋,一招一式无不十分地道,不由得惊叹道:“好手段,不愧是一代高手。”对魏忠贤更是赞不绝口:“上公啊,你总算了却了朕的一个心愿,去了朕的一块心病啊。”
回到宫里,天启帝仍然沉浸在对三大殿精湛工艺的陶醉中,他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宫殿朕也做得。”他脱下了龙袍,顾不上盛夏的炎热,闷在殿中,动手建起了三大殿的微观模型。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他却极有耐心,异常投入,有时连膳都顾不上用。不到半个月,一个皇极殿的模型真叫他给做出来了。他拍着手上的木屑,看着自己的杰作,不禁十分得意,他不无自豪地对魏忠贤道:“你看朕的手艺比那些个大工如何?”
魏忠贤对天启帝这方面的才能原本十分佩服,现在看到和皇极殿几乎一模一样的模型,不禁大吃一惊:“天才,旷世之才,圣上之聪慧,非凡人所能比,真正的天下第一。”魏忠贤对小皇帝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天启帝不免有些得意。突然,他觉得一阵腰部疼痛:“哟,哎哟。”疼得他猫着腰呻呤起来,瞬间,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魏忠贤大惊:“圣上,你这是怎么了?”
“朕的腰好痛,痛得要命……”
宫女们急忙过来将天启帝扶到了御榻上,魏忠贤喊道:“快传御医。”
御医到时,天启帝已疼得昏了过去。御医凝神敛气,为圣上把脉,魏忠贤在一旁观察着御医的脸色。这位御医年过天命,十分沉稳,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高人,凭魏忠贤再怎么察言观色,却看不出半点门道,急得他在一旁直搓手。把过了脉,御医道:“圣上只不过有些劳累,待臣为圣上开几副药,圣上好生将养几天,便会痊愈的。”他走到外面,太监已准备好了笔墨,等他开方,他却悄声对魏忠贤道:“请九千岁到太医院,下官有要情相告。”
魏忠贤知道情况不妙,他二话没说,跟着御医便出了乾清宫。进入太医院,室内两个太医见九千岁大驾光临,很知趣地退了下去。这位太医当即跪倒:“九千岁,请恕下官无罪,下官有要事相禀。”
魏忠贤已急不可待:“本公恕你无罪,有话快快讲来。”
太医道:“圣上所患乃肾气衰败之症,其脉散,其症实,十分凶险。”
魏忠贤已是花甲之年,他当然懂得肾乃男人之命门,肾亏或肾虚吃些补药,慢慢调理,自无大碍,若是肾脏受损,便是不治之症。他听罢如五雷轰顶:“圣上正当英年,怎么会得这样的病?你该不是看错了吧。”
“下官有几个脑袋,敢对圣上的龙体胡说八道。”
魏忠贤点了点头,心想,他说的是实话:“你是御医,这样的病对你们来说,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肾气衰败是绝症,就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奈何不得,下官只有尽力而已,但九千岁心中应当有数。”
“胡说,你要我有什么数?你一定要治好圣上的病,否则,小心你的脑袋。”魏忠贤气得拂袖而去。
果然被这位御医言中了,天启帝的病一天重于一天,后来小便带血,用药后常常昏迷不醒。魏忠贤一连惩处了十几个御医,命各地荐能起死回生的高手,但毫无作用。穷极下他求助于神佛,一位道长说:“圣上是被邪魔所侵,当以红色金光驱之。”于是魏忠贤给每个宫女、太监都作了一件红外罩,上面镶有金黄色的一个大寿字,乾清宫四壁用大红绸缎装饰,每天亥时,他命太监们在大内中齐声高喊:圣上大安了!
延至八月二十一日,天启帝自知大限已到,命魏忠贤传来了自己唯一的一奶同胞之弟——信王朱由检。朱由检今年十七岁,已经大婚。他虽是皇上的亲弟弟,但一年中能见到哥哥的次数十分有限。今年,在元旦和哥哥寿诞时见过两次,到现在已近四个月,听到哥哥病重,他十分着急,进到宫中,见哥哥已瘦得脱了相,不禁放声大哭:“圣上……”
“不要哭,好兄弟,”天启帝有气无力,声音微弱如丝,“哥哥厌恶政事,当政以来多有荒废,本想再好好玩上几年,而立之后效楚庄王,一飞冲天,但……无常催命矣,朕膝下无子,就你这么个亲弟弟,朕死之后由你继承大统,你不要学哥哥,要作个尧舜之君。”
“圣上,不要说了,过几天龙体自会康复的。”
天启帝摇了摇头,望着天花板:“弟弟,你要答应我。”他紧紧地抓住弟弟的手,信王含泪点了点头,天启帝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要善待张皇后,那是你的亲嫂子,不可委屈了她。”
张皇后在一旁已哭成了泪人。信王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魏忠贤是个能人,三大殿荒弃有年,颇伤天家威严,在他手上给咱们修好了。朕本想在竣工之日,好好庆贺一番,看来现在是办不到了。也好,算是哥哥送给你登基大典的一份厚礼,你登基大典就在奉天殿举行。”信王在御榻下唯有叩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天启帝说完了闭上了眼睛,信王起身坐在一旁,大家都看出来了,大限之日也许就在今夜,朱由检含泪在旁守候。
是夜,当了仅仅七年皇帝的朱由校,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人间。
在天启帝宴驾的同时,魏忠贤昏死过去,妃子们的哭丧声,太监们呼唤九千岁声,顿时乱作一团。朱由检此时倒非常冷静,他吩咐身旁御医,立刻救治魏忠贤;并命太监、锦衣卫、宫女,立即动手,将宫中张挂的红绸缎全部揭去,换成缟素;同时命司礼监通知内阁及六部。按规定他是继位的新君,此时必须回到自己的府上,等着群臣来劝进,吩咐停当,魏忠贤也醒了过来,他便回到了信王府。
此刻,信王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他是个非常重亲情的人,唯一的一奶同胞哥哥这么年轻就死了,他悲痛欲绝。他恨魏忠贤:就是你们这些个小人,成天的用声色犬马,哄着我哥哥,不然能死这么早?同时他又异常兴奋,因为,他就要成为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了。朱由检平日小心谨慎,从不结交大臣,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周妃,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两个从未经世的娃娃,一下子就要面对祖宗神器,天下百姓了,竟不知如何应付。周妃慌得要命,吓得也要命,悄声对丈夫说:“宫中上下都是魏忠贤的人,他连皇后都敢欺负,你这个时候进宫得格外小心才是。”
信王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如今,我是大明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想,他眼下最想作的事情,是如何讨好我,把我也变成哥哥那样听他摆布的皇上。只要我不和他发生冲突,定会相安无事。”
周妃道:“但愿如此。咳,哪里想到会有今天,眼下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一句话提醒了信王:“是呀,这个时候应找个老臣帮助参谋参谋。”他想起了孙承宗,对孙师傅他敬佩得五体投地,听孙师傅讲经,真是一种享受。正是这位师傅激起了他对经邦济国之术的兴趣,在孙承宗的启发下,他阅读了大量的经史典籍,没想到今天真要用上了。他对周妃道:“孙承宗有安邦定国之才,此时正可为谋。”
周妃道:“可孙承宗不在京城啊。”
“他家在高阳,距京城一百多里路,快马当天就可打个来回。”
“那就速速派人去求教。”
信王亲信徐应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快马驶出了北京城。黄昏时分,赶了回来。信王也顾不上安慰的话了:“孙承宗怎么说?”
“孙大人给殿下写了封信。”徐应元一边喝水一边将信掏出。信王看时,是三个大字:遵祖制。信王手捧着信陷入了沉思,好大一会他又问道:“孙承宗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祖制是一把杀手锏,祖制可以正朝纲。”
朱由检恍然大悟:“这可真叫一言兴邦,好,好一个弘扬祖制。魏忠贤一伙践踏祖制的地方太多了。”
正当他拿着孙承宗的信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时,侍卫进来报:九千岁领着二十四衙门的人到了门前。朱由检立刻冷静了下来,他们来干什么?他带着疑问了,迎了出去。
信王一露面,魏忠贤便率众太监跪下:“信王殿下,圣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老奴率内臣恭请殿下进宫,早登大宝,以安天下。”
朱由检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心中骂道:“魏忠贤你好不识相,你是来抢功来了,本王不买你的账。本王继承大统,天经地义,名正言顺,当由朝臣们来劝进,你是个太监,身残之人,如此不懂规矩,成何体统?真是丧气,可恼。”他犹豫了一会,看着跪在地上的魏忠贤:“这是位轻轻一跺脚,整个紫禁城都乱颤的人,眼下还不能得罪他。”他走到魏忠贤跟前,亲自搀扶:“厂臣请起,本王随尔等进宫,容本王更衣。”
进到内室;周妃叮嘱道:“宫中险恶,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丝毫大意不得,殿下千万不能吃御膳房的东西,那些个公公们,什么坏心眼儿都有,我让随从们带上水和吃的,等咱们的人接管了御膳房后再说。”
朱由检一一应之。
在魏忠贤的安排下,他住进了三大殿旁的文华殿,魏忠贤安排完后便回到乾清宫,为天启帝守陵。大殿中,只剩下信王和几个随从。夜深了,朱由检一点睡意也没有。一切来得太突然,一点点的准备都没有。哥哥正值英年,照理说最起码还能当上三四十年的皇帝,虽说眼下没有子嗣,但皇上后妃众多,一两年内或三五年内为皇上生个儿子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作皇帝。去年被封为信王后,就已经作好了到自己封地去的准备,可皇上一直没下旨,他只好在京城中等着,但他真恨不能立刻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在封地内,虽不如京城这样气派,但也是个小国之君。然而命运竟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皇帝哥哥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驾崩了,磨盘大的雨点竟落到了他的头上。
对皇上的荒唐,他常常是痛心疾首,对魏忠贤更是恨之入骨。一个家奴竟敢接受九千岁的称谓,到处建生祠,乾坤颠倒,朝纲败坏,外有奴酋作乱,内忧外患,如此下去,祖宗的江山岂不要毁之一旦?他在大殿中来回走着,反复惦量着孙承宗的四个字:弘扬祖制。一个整肃朝纲的计划渐渐在胸中形成。
下半夜了,他觉得有些饿,忽然,他心生奇想,想试一下自己的话是否好使,命身边的侍卫道:“你去将门口的小太监唤过来,本王有话要说。”
小太监过来后,朱由检问道:“乾清宫守夜之人一定饿了,本王要想赐他们夜餐,找谁去办?”
小太监答道:“陛下圣心仁爱,此事由光禄寺负责。”
“好,那你去传本王旨意,命光禄寺立即去办。”
过了半个时辰,热腾腾的饭菜送到了守夜的人们面前,人们对新君感激涕零,皇上万岁之声在大禁的夜空中回荡。朱由检大喜:看来皇上的旨意还很灵,这就好办,只要我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就不怕你魏忠贤作祟。
天启帝驾崩后的第三天,即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朱由检登基大典在三大殿之一的奉天殿举行,刚刚竣工的三大殿座落在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三大殿虽仅高十余丈,却像华山一样,平地突兀而起,给人直入云天之感。五座金水桥如五条彩虹飞架在金水河上,新注的河水波光粼粼,水中一群群红鲤鱼,悠闲地游着。在三大殿和午门之间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密集的建筑群中,突现一个偌大的空间,给人以置身万里大漠之感。帝王宫阙,巍如昆仑,气势夺人。
辰时整,钦天监命敲响了定时钟鼓,教坊司众乐师奏起韶乐,朱由检在魏忠贤及首辅黄立极的陪同下,身着孝服,先祭拜了天启大行皇帝的灵位,然后在尚衣监太监服侍下,换上绣有十二章图案的皇帝龙袍,在鼓乐声中登上了御座,接受百官朝贺。他坐在这天下第一把金椅上,望着五彩绚丽的天子仪仗,金碧辉煌的大殿,大殿外雄伟壮观的广场以及匍匐在地的数百名官员,心中涌起的是无比的神圣与庄严,他想起了哥哥临终时的叮嘱:你一定要做个尧舜之君。
魏忠贤站在皇帝身边,看着经自已手建起的三大殿,心中充满自豪。
新君即位,年号崇祯,大明朝的子民们怀着期盼,迎来了一个新时期。
当天,崇祯便住进了乾清宫,并于第二天在这里接受内官们的朝贺。在这次朝贺中,一件小小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并由此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最终将魏忠贤淹没在了这滔天巨浪中。
魏忠贤为内官太监之首,天启帝已封他为公爵,应身着公爵服饰。但眼下他犹豫了,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这身行头:“这是不是太招摇了?新皇帝的脾气还没摸透,还是收敛些好。”于是他脱了下来,穿上了四品太监服饰,可转念一想:“不妥,若是穿这身上朝,众人将怎样看我?这岂不是向人们暗示,我魏忠贤不行了,由公爵又变成四品了。那样,就会有人趁机作文章。不行,我不能换。”于是他将四品服脱下,又换上了公爵服。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不成,目前最重要的是圣上对我的看法,至于那些个朝臣,谁敢说个什么?东厂兵部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怕个什么?”于是,他最后换上了四品服。
这次朝贺实际上是等于皇帝接见家奴,内廷有十二监、四司、八局,总称二十四衙门。各部门设正副一至两个主要内官,加上女官共有一百多人。魏忠贤到时,众人都已在门口恭候。他们惊讶地发现九千岁没穿公爵服,而是穿上了四品服。人是衣服马是鞍,公爵服一去掉,那种八面威风炙手可热的气派顿时去掉了一半。魏忠贤今天也表现得非常谦恭,他率众山呼万岁后跪在地上听圣上训话。
崇祯这是第一次对内官们训话,心中不免有些激动,为了向内官们表明个态度,他昨天想了大半夜。他见魏忠贤今天的打扮,心中十分高兴:好,这证明你想讨好朕,你还惧怕皇权。
“朕初登大位,不想多说,朕以仁孝治天下,你们要记住,要善待张皇后及先皇诸妃,不得轻慢。至于日常之作,全由厂臣掌握,按祖制办就是了。何谓祖制,即我大明开国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所定之制,尔等要恪守之。朕年少登基,全凭厂臣辅佐,朕治国无它,唯遵祖制尔。三大殿荒弃有年,厂臣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终于恢复,朕之大典能在三大殿举行,实厂臣之功也,朕当在朝堂上褒奖之。”
魏忠贤非常注意新君这次训话,他努力想从中听出些什么来,他听着皇上一会是祖制,一会是厂臣,有些莫名其妙。
回到府上,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太子太傅,一品大员崔呈秀,正站在室内急得直搓手,他已等了好长时间。魏忠贤一进屋,他便看着那身四品服摇起头来:“果真如此,咳,上公,你铸成大错了。”
魏忠贤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叫崔呈秀一说,更是昏昏然,他吃惊地问:“什么大错?”
“新君即位,上公表示谦恭是对的,但不宜过急,上公这身服饰,就有些弄巧成拙了。上公的公爵之位乃先皇帝亲封,并非欺世盗名,今无端换上了个四品服,叫人如何联想,先皇帝封错了?新君不买帐,将爵位免了?”
魏忠贤道:“今晨,为这身行头我也是思之再三,穿公爵服吧,太张扬,穿四品服吧,怕群臣误解,你叫我如何是好?”一向诡诈的魏忠贤,自打天启帝驾崩后,完全乱了方寸。
“上公,今天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但今后我们表面上必须撑着,即使退也要慢慢来,不能让那些个东林余孽看出破绽,否则,他们就会像疯狗一样咬过来,天知道皇上现在怎么想。”
“皇上他今天是大谈祖制,不知是何用心?”
崔呈秀陷入了深思,他将端着的茶杯停在了嘴边,半天没说话。
魏忠贤急得催道:“崔大人,你怎么了?说话呀。”
崔呈秀这才撂下茶杯,慢慢说道:“我们不能小看了这个小皇帝呀。”
“怎么,你品出了什么味道?”
“先皇帝是个最不遵祖制的人,他对上公完全信赖,所以上公才能行使批红大权,方可代天子行政。如果按祖制,内阁将奏章呈送到司礼监,司礼监登记后呈给皇上,皇上亲自御览,上公,那还有你什么事?”
魏忠贤这才大梦初醒:“是呀,我听着他反复讲祖制,就觉得不对味,但就是说不出不对味在什么地方,真要是按祖制办,他就将我架空了。”
崔呈秀道:“按祖制,先皇帝驾崩,先皇帝的乳母奉圣夫人就绝不可以继续住在宫内,内禁中,我们便失去了一大支柱;按祖制,新君即位,御前宦官要进行一次大换班……”
魏忠贤听得浑身发冷:“好了,别说了,祖制,祖制,祖制个屁,他这是用祖制这块金招牌打杀我等。”
“这就是小皇上的过人之处。”
魏忠贤此时已完全清醒,他悄声对崔呈秀道:“不让他行祖制不行,让他行祖制的话,我们就要不行,我看不如让他也成为一月天子。”
崔呈秀吓得当即浑身冒冷汗:“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先皇帝和当今圣上均无子嗣,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真要是……,我们立谁为君?况且此类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远,一旦泄露便是祸灭九族之罪。”
魏忠贤泄气了:“那你说该怎么办?就这么等死不成?”
“眼下还不至于,上公现在须尽力服侍圣上。他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娃娃,凭上公在朝野的实力,他一时还不敢下手,也许会有些小的动作,但不至于大动干戈。他真想动,也得稳住了脚,那就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几年以后还说不定发生什么呢。”
魏忠贤豁然开朗:“你是说稳上一个阶段,稳中求变?”
崔呈秀点点头:“这是如今唯一的万全之策。”
“只要能容我五年,不,三年,哪怕是两年,圣上一旦有了子嗣就好办了。”
然而这次他们失算了,别说两年,崇祯连两个月的时间都没给,登基仅一个月,便对阉党们展开了极其凌厉的攻势。
正如崔呈秀所预料的:按祖制魏忠贤的菜户客氏奉圣夫人,被崇祯客客气气地请出了皇宫;按祖制御前太监都换上了信王府的人;不久,就连崔呈秀也被按了祖制。原来,崔呈秀的父亲去世已半年之久,按祖制,他必须辞官回家为父亲守孝,但因魏忠贤不同意,便一直留在任上。新君即位,一个言官上了个折子,崇祯当即批了下去:按祖制办。结果崔呈秀只好辞职回老家丁忧去了。
魏忠贤自从那次穿上了四品的太监服,就再也没换下来过。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客氏被请出了宫,崔呈秀丁忧,九千岁变成了四品太监。这些信号对东林党人,对朝中受魏忠贤压抑的人,实在是太强烈了,人们私下联络,悄悄密谋,一场倒魏的大潮即将涌起。
崇祯的进攻太有特点了,他是在跟九千岁打太极拳,慢慢的,柔柔的,却是狠狠的。登基一个多月来,新君对政事似乎不太感兴趣,整天忙着家务:追封生母刘氏为皇太后,为周妃举行了隆重的晋封皇后大典,为已去世的哥哥天启帝确定庙号。这些都是在严格遵守着祖制,稍有与祖制相悖之处,便会受到崇祯的严斥。
除了忙于家务,崇祯每天有一件事是必做的,那就是阅奏章,而且一阅就是两个时辰。阅后很少下御旨,看时也似乎漫不经心,有时笑笑,有时摇摇头,有时叹口气,阅后,大都交司礼监处理。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其中以掌印太监为最尊。当时,掌印太监已换上了崇祯的亲信,魏忠贤虽然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但他不识字,这条与内阁沟通,通过内阁与六部再与天下各衙门沟通的重要渠道,被堵死了,他干着急使不上劲。
魏忠贤看着崇祯在乾清宫阅奏章,看得他坐卧不安,心惊肉跳。而崇祯却乐此不疲,天天看,一看就是一个多月。有时太监过来劝道:“陛下,不可过于劳累,请保重龙体。”
崇祯却道:“此祖制也,朕岂敢懈怠。”
魏忠贤听后,有些放心了:“一个十七岁的娃娃,初登大宝,大概是不知干什么好,在那作作样子罢了。”他哪里知道,崇祯早已作出了决策,坚决除掉庙堂之上的毒瘤!所以他在看呀,不厌其烦地看,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看,内心却是如烧如灼。他在盼,盼着弹劾魏忠贤奏章的出现。他确信,群臣中定有深知朕意拍案而起者。因为他已向群臣,不,是向天下,作出了极其明显的暗示,那就是要遵祖制。魏忠贤的所作所为随意挑出几条都可以定上践踏祖制的罪名。
终于,一篇非常有份量的弹劾奏章送到了御前,令他多少有些遗憾的是,这样的一篇奏章并未出自朝臣之手,而是出自远在千里之遥的嘉兴县一个贡生钱嘉徵之手。他看着奏章上的票拟:劾厂臣魏上公折,请圣上御览。他急切地打开折子,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了眼帘:千古巨奸,阉竖魏忠贤十大罪状。崇祯强忍心中的惊喜,像以往一样,若无其事地随意翻着,然后撂在了御案上,借着喝茶的功夫,飞快地将全文阅完,好!骂得好,酣畅,痛快,此人有胆量。
按祖制,一个贡生是不准议论朝政的,但崇祯这次并未按祖制惩处钱嘉徵,且一言未发,将奏章留中了。像这样的奏章,在天启年间是绝对送不进内廷的,也很难送达到内阁,一般在各道的御史台就被处理掉了。如今是新君即位,各部、各院,都看出了门道,这篇奏章一上来就炸了锅,闹得满城风雨,谁还敢压下。送上去后,内阁所有人员都在关注着这篇奏章的命运,过去只要是这样的奏章,此人必死无疑,有的甚至被皇帝下令当即杖死。几天过去了,奏章没批回来,内阁的人不放心,又反复核实,确实是留中了。
弹劾九千岁的人并未受到惩处,而且是个违背祖制妄议朝政的小小贡生,这是个更大的暗示。于是,在京的东林党人们愤然而起,一些迫不得已投靠魏忠贤的阉党们纷纷倒戈,奏章像雪片一样呈了上来。每天上来的奏章中有一大半是弹劾魏忠贤的,什么凌辱皇后,欺压皇亲,迫害忠良,擅立生祠,欺君罔上等等,其中任何一条都是杀头之罪。尤其是杨涟之子的奏章竟用血写成,其中所举罪状令崇祯触目惊心,他传来了魏忠贤,让太监将这篇奏章念给他听,听得魏忠贤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念罢,崇祯长叹了一口气:“厂臣,怎么会是这样?你叫朕如何是好?”
至此,魏忠贤才真正领教了祖制二字的厉害,祖制是什么?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魏忠贤之所以能权倾朝野,依仗的是皇权;如今,他所依仗的皇上死了,新上来的这位新皇帝不让他依仗皇权,他顿时便从九重云霄跌落了下来。真是兴也皇权,败也皇权。花甲之年的魏忠贤此时像一只老耗子,被崇祯这只十七岁的小猫玩弄于股掌上,玩得他真魂出窍,玩得他彻底崩溃了。
回到府上,他一头倒在床上,小太监过来侍奉,被他一脚踹了个跟头。
“朱由检这是赶我走啊,也好,远离京城,到个清静的地方了此残生。我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一个身残之人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代天子发布政令,死也值了。这个小皇帝太可怕了,在他身边也是早晚得死,不如激流勇退,也许能混个晚景平安。”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六日,魏忠贤辞呈批了下来,这一天距崇祯登基仅两个月零两天。
魏忠贤一离京,崇祯便以历代帝王从未有过的气魄,大规模平反冤案,所有东林党人,所有被魏忠贤阉党迫害的人一律予以昭雪,大理寺天牢为之一空。紧接着魏忠贤自缢在阜城,崔呈秀自杀在家中,奉圣夫人被崇祯皇帝下令用竹板子活活打死。
京城的酒卖光了,鞭炮卖光了,整个京城欢声一片,普天之下,齐声赞颂:当今圣上乃中兴之主,一代明君。
二十多天后这一消息才传到东莞,袁崇焕与天下所有人一样,听罢热血沸腾:“我大明终于出了一名英主,天下幸甚,社稷幸甚,重整乾坤,中兴有望矣。”他预感到不久自己将重返朝中,此次返京,定要大展宏图,报效君王,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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