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就快完成手中的活了,她正在清洗和擦拭那些从来没有用过的玻璃器皿,这种大规模的清洁工作一年有两次。她几乎可以肯定泰莱恩夫人已经三年没有使用过这些红色小花瓶了,但花瓶是她的一个孩子送给她的,她很喜欢。凯把它们泡进热水里,看着上面的油脂漂起来,玻璃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她对着扑面而来的蒸汽微笑,蒸汽像人工汗液一样附着在她脸上,让她感觉很凉爽。
门铃响个不停,穿越了整座房子,凯转过身想看看是谁,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和前门。
门口站着一男一女,都穿着西装,显得信心十足,不像一般的推销员表现出很抱歉的样子,没有紧张地晃动着公文包,也没有练习微笑。
泰莱思夫人迈着小碎步,动作优雅地小跑着,穿过大厅,打开门。凯回过头继续水槽中的工作,把那些花瓶拿出来,放在排水板上,她的冥想被好奇心打断了,从大厅里传过来的交谈声很微弱,她伸长脖子偷听。
男人和女人先自我介绍,泰莱恩夫人问了一些什么问题,凯听不清细节,然后她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对此她很反感,因为她还有一些零碎的活要干,她承诺过自己完事后要在板凳上坐一会儿,抽一支烟,然后再去坎贝尔家的。
马格丽·泰莱恩听起来紧张不安,声调很高,有点颤抖。无论他们是谁,如果是烦人的推销员,她当然知道把他们带到凯那里,凯会让他们立即滚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推销员光顾这里,因为这里住着既富有又彬彬有礼的老人,他们爆不出粗口,需要雇工告诉这些推销员应该到哪里去。
果然,脚步声穿过前厅,他们在低声交谈,但泰莱恩夫人今天话很多,并没有被迫做事的紧张之感。
声音在门口停顿下来,门被推开,泰莱思夫人站在门口,穿西装的人跟在她身后,凯疑惑地看着她的脸。泰莱恩夫人稍顿片刻。冷静。她有点兴奋。她不应该感到兴奋的。
“凯,他们是警察。”
凯于是看着两个警察,从头到脚打量他们,那个男人也傲慢地看着她,翘着鼻子,正视着她,那个女人则身体前倾,伸出手来。
“我是警探伦纳德。”
凯是不会和警察握手的。她举起潮湿的双手,女警只好放下自己的手。凯对很多人是不尊重的,警察在她的眼里地位低下。
她手上的肥皂沫滴落在刚刚清洁过的地板上,又多了一件要做的事。
“你们想要……”她听起来似乎要发火,她知道情况确实如此,但她也不想惹恼泰莱恩夫人。
泰莱思夫人勉强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
凯擦干手。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生气,在去公交交车站的路上,她向自己承诺她还会回来,解释她为什么不喜欢警察,不信任他们,因为她与他们之间有过麻烦。
她缓和语气道:“好吧,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就干到这里。”
泰莱思夫人撅了撅嘴。凯向门口走去,经过泰莱恩夫人时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前臂,以使她明白自己并不是生她的气。
“其实,”听到马格丽的声音,凯回过头,看到她缓过神来的样子,“你能不能把可回收废物带出去?”
凯突然很生气了,撇了撇嘴,“你不能自己带出去吗,马格丽?”
马格丽向她回敬了一个撇嘴,她不喜欢凯当着客人的面直呼她的名字。她们用力对视着彼此,直到马格丽移开视线,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宁愿让你带走它们。”
凯离开厨房,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跺着脚穿过长长的客厅,墙壁上的小窗一扇挨着一扇,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流淌进来,像是一串串打在她脸上的耳光。
她打开前厅的柜子。那里端端正正地放着可回收废物袋。这是凯为马格丽放在那里的,靠近门边,手柄朝上,随时准备被主人拎走的样子。
凯总是提前半小时到,这个30分钟是没有报酬的,只是花在了倾听马格丽的悲叹和抱怨上,因为她很孤独,又有这么多烦恼,她不能和高档会所的夫人们诉说自己的烦恼,因为她们当中没有人承认自己有烦恼。今天上午在擦洗那些愚蠢的小茶杯——那些小的甚至都沾不湿老鼠舌头的茶杯时,凯花费了20分钟才让马格丽答应她一天至少会出去一次,离开家出去走走对她有好处,今天她的远征任务是去100码以外的废物回收箱那边。
凯感到自己很愚蠢,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好像与马格丽曾分享过的那种亲密其实一文不值,好像她又被踢回到了自己的地方。但她的悲伤太深,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乔伊。她并不喜欢马格丽。她只是试图用马格丽来取代乔伊。她和乔伊曾经那么亲密,那种温柔体贴的、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孩子的亲密。她看着这个废物回收袋,感到一只小小的干枯的手在抚摸前臂,她不得不清清喉咙,抑制住泪水。
她怒视着橱柜中的瓶子,在心里诅咒着,骂自己是个傻子。她转过身,通过客厅的窗户向厨房望去。
透过落地玻璃窗,她看见女警在带夹的写字板上填写一份表格,这一定是某种对周边社区的窥探计划。这种事可以让马格丽来做,她可以把那些虚伪的好朋友们全部邀请到家里来,用马基饼干和小得可怜的三文治招待他们,假装自己过得还不错,而事实上她几乎身无分文,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害怕离开这座房子,她常在半夜醒来,倾听丈夫的心跳,只是想确认他还没有死亡。
凯取下挂在衣帽钩上的外套,穿上,又拿起自己的手提袋,把背带挎在肩上,提起那只废物回收袋以及自己的塑料袋,这时她突然想上厕所,她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把袋子放在走廊上,走进卫生间。
她洗着手,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埋藏深处的东西开始显现,她可以看到一丝丝灰白的头发,她看起来不仅仅是疲倦,她看起来很失败,是被打败了的样子。她后退几步,稍稍侧转身,以偏离刺目的阳光,她看着镜中的眼睛,温柔地笑了,她很喜欢自己所看到的。
“我很好,”她低声说,想到马格丽的那些抱怨,她点点头,知道自己是对的,“只有愿意给予的人才能得到。”
她平静下来,摊开一些卫生纸,擦去溅在洗手盆上的水珠,把盆壁擦得锃亮,把纸扔进马桶,冲走,从卫生间出来,提起放在走廊上的袋子,离开了泰莱恩夫人的家。
她知道泰莱恩夫人会看着她走出家门,看着她笨拙地走在铺垫间隔极不均匀的石板路上。凯没有回头,但她在想,她应该回家,把乔伊的照片取出来,她不打算再骗自己了。她明天是不会早点来的,她会准时过来,她决定在回家的路上买一瓶染发剂,也许还要买点护手霜。
她一直高昂着头,直到她确定泰莱恩夫人从厨房的窗户看不到自己为止,然后她取出手袋里的香烟,点燃一支,在拐角处漫步,享受着香烟的味道。她知道现在去坎贝尔还有点早,不必太赶。
寒风阵阵,好像要下雨,在这样的风中是不适合室外抽烟的,它很难让你享受到香烟的美味,但是她仍然很享受,因为这是她启己的时间。这是她现在唯一自己真正拥有的东西,虽只是两段工作之间的空闲时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带轮垃圾桶和废物回收点是本地人争议的焦点。没有一个人想看到这些垃圾桶,或看到它们摆放在自家的房子附近,最后达成了一个折衷方案:专门辟出一块空地,大概两辆汽车的长度,用碎石沥青铺盖,用四四方方的高大树篱围起。这个处理措施总是让凯想发笑,好像管理者对于需要使用垃圾桶的事实感到很羞愧似的。这是一个自然的风障。她靠在那里,又吸了一口,这一口感觉很不错,她把对马格丽的怒火深深地吸进肺里,从胃中驱散。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凯又吸了一口,这一口非常糟糕,她把香烟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后跟碾碎,走开。一直有人投诉垃圾箱旁边的那些烟头。她提起那只可回收废物袋,想着去她妈的马格丽,打开一般废物箱的盖子,把那袋可回收垃圾扔了进去,就在这时,那辆汽车开了过来。
汽车在她身后停下,她转过身来,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个本地人对她乱扔烟头行为的指责,但不是,是从马格丽家过来的警察。
男警在开车,他按下车窗,咧开嘴露出一个夸张的愚蠢的笑容,缓缓地点着头,好像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傻子。
“那只袋子难道不应该放进可回收废物箱吗?”
他的嘴咧得更开了,凯可以看到他的舌头卷曲着,闪着光。
“如果她真的那么在乎环境,她可以自己来把它取回去。”凯阴沉着脸说。
他并不气馁,继续咧着嘴笑,他说得很慢,口音也淡了一些,生怕她听不懂似的,“难道你不关心环境?”
她看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乳房那里,当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时,他甚至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这很不尊重。她叠起双臂抱在胸前。
“你在这里停下就是来打趣我的吗?还是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那个曾试图与她握手的女警朝车窗俯过身来,“你是凯·默里吗?”
“是的。”
“你曾在山上的格莱纳沃工作过?”
“是的,直到两三个月前埃罗尔太太去世。”
“你能跟我们上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吗?”
“房子被盗窃了吗?”
“我们不知道,不知道有没有丢掉什么东西。”
凯皱起了眉头,“问问莎拉·埃罗尔,她在家,我想。”
“可惜莎拉已经在昨晚被非法入室者杀害了,泰莱恩夫人说莎拉正在变卖家具和陶瓷器具等东西,我们不知道入侵者拿走了什么。你能过去帮我们看看有什么东西丢了吗?”
“被杀了?莎拉?在家里吗?”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女警似乎突然意识到凯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难过,“恐怕是这样的,对不起,我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告诉你……”
“谁杀了她?”
男警不再咧着嘴笑了,“这就是我们要找出的答案。”
“她24岁……”凯在计算着莎拉与自己孩子的年龄差异,她比乔大8岁。
女警再次尝试着问道:“对不起,你们之间很亲近吗?”
她忍不住又想点燃一支烟了,以缓和激动的情绪,她意识到现在马格丽正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陪伴她的是又一则突然死亡的消息,又一个让她恐惧的缘由,“你们还没有告诉她吧?”
“告诉谁?”
“马——泰莱恩,泰莱恩夫人?”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们已经说过了。
“啊,天哪。”她匆忙绕过汽车的引擎盖。
“你跟我们来吗?”女警从车窗内朝她叫喊。
“稍后,”凯一边全速向泰莱恩夫人的家奔去,一边大声回答,“我稍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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