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家,托马斯又开始讨厌起埃拉来。
她一个劲地哭个不停,每隔一会儿悲痛声就会衰退,变成一阵呜咽,然后她会屏住呼吸,用力发出一阵哀号,再重新开始。她的哭泣声是不均衡的,戏剧性的,做作的,好像她有话要说,但因为在哭泣所以没必要说。
莫伊拉同情地抚摸着埃拉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嘘嘘,让她安静下来,而埃拉因为哭得太凶,声音开始渐渐嘶哑。她的纸巾用完了,来自汽车租赁公司的豪华轿车司机在红灯处停下时,递给他们一只盒子,尴尬地避开了后视镜中托马斯的眼睛。
埃拉让莫伊拉拥着她,这是不寻常的。车子在房子外面停下时,她紧贴在母亲怀里。司机拉上手刹,在有人说话之前的那个安静时刻,埃拉突然向托马斯的腿部扑过来,看着那棵橡树,大声呼喊:“爸爸,我的爸爸!”她再次开始失控地号啕大哭起来。
托马斯看着车窗外的草坪。
“爸爸,我的爸爸”听起来似乎非常熟悉,他想起来那是电影《铁路少年》中的一句台词,珍妮·艾加特站在烟雾弥漫的站台上,看见父亲走下火车时喊的就是这句。
他感到胸中正在燃起一丝愤怒的火花,想起了口袋里的报纸,意识到比起从电影中借用一句台词,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要可耻得多。
司机为莫伊拉打开车门,她把埃拉从怀中轻轻推开,让其靠回自己的座位;她的丝绸衬衫己被眼泪弄湿。她走下车,把手伸回去帮助埃拉下车。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时刻:埃拉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精明和冷静。她看了看莫伊拉,又瞥了眼托马斯,神情冷酷,好像是在评估谁才是最安全的依靠,然后她抓住莫伊拉伸出的手,拖着绵软无力的身子下了车。
托马斯对她而言一定看起来不安全,他一定很像拉尔斯。这是他第一次从埃拉的角度来看问题。拉尔斯带他去购物,带他去阿姆斯特丹,高调地为他的学校捐建了一栋六年级侧楼。拉尔斯甚至把家中主楼里一套自己的公寓送给了托马斯,还有自己的保姆,在埃拉的保姆被解雇很久以后。拉尔斯和莫伊拉确实总是去埃拉的学校看望她,但那是因为她的学校离家更近,而托马斯的学校在遥远的苏格兰。托马斯从来没有认为埃拉是失败者,但有时对她而言的确也不太公平。
他看着她们下车,看到拉尔斯和莫伊拉已把他们兄妹俩放在了两个对立面,虽然不总是故意的,但遗憾的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埃拉是他唯一的妹妹,而他们却彼此不了解,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耍过。
托马斯那边的车门没有打开。
他看着车门,司机本来应该为他打开的,但是司机现在正从后备厢里为埃拉提行李,忘了自己的职责是先让每个人下车,然后再去取行李。司机是雇来的,50岁左右,白发,可能是一个失败的地产商。
莫伊拉和埃拉已到了前门。莫伊拉掏出钥匙,埃拉看着,不再哭泣,只是很疑惑,为什么母亲会把房子的钥匙随身携带着?管家应该为他们开门的,她应该站在门口接过他们的外套。
托马斯自己打开车门,走出来,让车门敞开着。他慢吞吞地晃悠,想给她们时间先进去,希望自己进去以后她们已经散开,回到各自的房间。迎面走来了为埃拉送完行李返回来的司机。
司机觉得应该和他打个招呼,微笑着,友善地说:“我很抱歉你的妹妹这么难过,她身体不舒服吗?”
托马斯抬起头,耸耸肩,“她很心烦。”
司机回头瞥了一眼大门,看见莫伊拉正在往锁眼里插钥匙,埃拉绷着脸,还在流泪,“她非常伤心,孩子。”
托马斯解释说:“我们的父亲刚刚去世。”
“啊,”司机很震惊地说,“对不起。”
“他吊死了自己,就在那边,在那棵树上。”托马斯继续说,他意识到司机是对的,即使真正可怕的打击也不能完全解释埃拉的行为,“她还太小。”
司机“嗯”了一声,喃喃地说了声“太可怕了”,但托马斯看见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埃拉。她跟在莫伊拉身后,正准备进去,她后面的头发没有梳过,脑袋歪向一侧,嘴巴张开,她看起来真的很奇怪。
托马斯不喜欢司机这样谈论家人,但不能因为司机惹人讨厌就漠视他的话,何况他不讨厌,似乎也不愚蠢。
“好吧,再见,先生。”司机挪动脚步,正要走开,托马斯伸出一只手。司机看着他,犹豫着。他们是不应该握手的,但托马斯想看着他的眼睛,把他当作一个平等人,让他知道他们并非全都被击垮了。司机犹豫了一下,握住托马斯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注视着他的眼睛,微笑着。
“再见,”托马斯说,希望自己听起来像拉尔斯一样威严但是更加友善,“谢谢你的服务。”他后退一步,朝敞开的家门走去。
屋内,莫伊拉和埃拉已经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在了地上,紧挨着手提箱,衣服摊在地上的样子,像是从她们身上融化下来的。托马斯把外套捡起来,环顾四周,寻找一个能挂起的地方。
他走向一扇大门,打开,灯光自动亮起来,他以前从来没有走到这边。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小型衣帽间,三面安装着挂衣服的横档,按人分组,户外鞋放在行李架上,一个高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木箱,每只箱子上面都有手写的标签:“拉尔斯的手套”、“莫伊拉的帽子”、“围巾”。
托马斯刚刚挂好外套,门就徐徐关上了,把他封锁在里面,他听到了咔嗒的关门声,灯随之而灭,他心怀感激,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喜欢在这里,在没有窗户的无边黑暗里。
他的脑中形成了一句话,缓慢地上升到他的意识中:
我们不应该被人看见。
他的头慢慢地垂下,直至胸前,他就那样站着,直到脖子开始酸疼,他仍然站在那里,弯曲的气管压抑了呼吸,脖子、肩膀直到手臂开始灼痛,他永远也不想再次抬起头面对这个世界。
然后是拉尔斯和他说话:你这个混蛋,你呆在那里,没用的东西,什么也别做,就呆在那里!
托马斯抬起头,推了推门,让它半开着,灯再次亮了,他慢慢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报纸。
报纸的另一版有一张莎拉·埃罗尔在聚会上的照片,左右两侧拥着她的女孩的脸上打上了马赛克。她微笑着,他感觉她不太舒服,好像希望这张照片是最后一张,照完后就结束了,她不想再被看见。照片上的她看起来不太漂亮,托马斯觉得现实生活中的她更美。
报道说莎拉24岁,比保姆玛丽年轻些。她18岁离开学校后曾在伦敦金融区一个叫胡桃的香槟酒吧工作过,但后来她离开了那里,回到苏格兰的老家,照顾母亲。
拉尔斯爱去胡桃酒吧。他一夜喝出的账单简直是一个传奇:5万或2万英镑。她一定是在那里碰到了他。当拉尔斯来到酒吧时,莎拉一定抬起了头,脸上带着梦幻般的笑容。也许拉尔斯注意到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喜欢她的这个特点。
托马斯看着莎拉的照片,第一次感觉她是个真正的人,独立存在的人,与拉尔斯无关,与他无关,与斯奎克无关,与这一切都无关。他看见她站在老房子的一只柜橱里,低着头,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是血淋淋的模糊一片。
他赶紧冲了出去,匆忙走进大厅。他无法面对孤独,于是他提起埃拉的手提箱,爬上楼梯,来到二楼,沿着走廊向前,目光一直低垂,避免看到镜子。
他平时很少到二楼来,已忘了这里的样子。这里的门高大结实,门把周围的镶板是温暖的褐铜,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花朵和小太阳。埃拉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右侧,紧挨着主人套房。他不确定莫伊拉是不是在里面和埃拉在一起,他很正式地敲了敲门,听到了一声吸鼻声,他在门口踱着步。
“你的箱子。”
埃拉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和一间大浴室,起居室有一扇很大的飘窗。她自己亲自挑选的家具,一切都是粉红色的,即使是壁炉上方的宽屏电视也有一圈粉红色的花边环绕。
她独自坐在印有玫瑰花图案的沙发上,优雅地折叠着双腿,看着窗外。她看起来小巧玲珑,身材苗条而迷人,有一头飘逸的金发和一张精灵般可爱的脸蛋。她的眼睛哭红了。看着她的样子,托马斯觉得他可以看出拉尔斯曾经喜欢莫伊拉的什么了。
他把手提箱平放在脚凳上,准备为她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你真是个马屁精,”她大声地说,“我恨你,你是个卑鄙小人!”
站在墙边的托马斯僵住了。她正看着窗户,他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和窗户上他的影像说话。她突然转过身,坚定地喊道:“托马斯!我知道是你在这里!”
“好吧。”托马斯小声说。
她笑了,转过身。托马斯沿着墙壁走过去,来到一张摆满小芭蕾瓷俑的桌子旁,他感到很困惑,很受伤,“我很卑鄙?”
她盯着他,想了想,说:“不,把那个放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感到了一点点宽慰,因为她的评论是恰当的:他手里拿着一个雕像。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向她发起挑战。埃拉冷冷地看着雕像,很显然,那不是她的最爱,因为她耸了耸肩。
托马斯放下雕像,“你在车里哭成那个样子,有点演戏的成分,不是吗?”
她耸了耸肩。
“拉尔斯告诉过你有关他的另一个家庭吗?”
埃拉的嘴抽搐出一个笑容,“反正我早就知道。”
她等着他发问。
“为什么?”
“噢,他会带我去哈罗德百货公司,买八条裙子,给我四条。愚蠢的马屁精。那女孩一定和我一样大,或者和我个头差不多。”
“那男孩则和我一样大,应该有人告诉我……”
“嗯。”她似乎很高兴他也有这样的困惑。
“你认为莫伊拉知道吗?”
她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现在,他离得更近了,能看到窗外,他意识到她可以看到橡树,刚才可能是在和橡树说话,或者在和拉尔斯说话,而不是一个隐形人或者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噢,那个笨蛋吉利夫人打电话告诉我的,绕了半天圈子,胡扯了半天,说什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亲爱的’,真他妈的不吉利。”
他们都认为莫伊拉应该亲自告诉他们的。埃拉死死地盯着他,低声说:“她在……”她朝门口点点头,“你知道吗?”
“是的,不过,她的嘴现在不干燥了。”
埃拉点点头,“她也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做出一个莫伊拉过去常做的表情,先闭上眼睛,然后瞪得超大,仿佛眼球要跳出来似的,“她什么时候……?”
“最近的几个星期,她说的。”
埃拉谨慎地看着门,低声说:“因为吸毒者一旦停止吸毒,很可能会发疯,甚至于杀害自己的家人等,你听说过吗?”
托马斯不记得听说过这样的事,“不知道。”
“他们会,比如说,拿着猎枪,在房子里转悠,在你睡觉时,轰掉你的脸,”她看起来很担心,“我的意思是我会是第一个,你住在楼下,而我就在她隔壁。”
“她看起来没事了,埃拉,那是以前的行为,不是吗?你不要疑神疑鬼。”
埃拉对着门傻笑,“我们还有枪吗?”
“有一些,在楼下拉尔斯办公室的保险箱里。”
她咬着嘴唇哼了一声。
能够这样深入交谈,是相当令人愉快的。
“女管家走了,家里的工作人员都走了,”他说,“她解雇了他们。”
埃拉皱起眉头,“这很愚蠢,谁来做那么多事情?”
“你做,你回来之前我们投票表决过,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归你做了。”
她笑了,“但是,说真的,谁……?”
“我们必须把房子卖了,我们得搬家。”
埃拉环顾着自己的小世界,扶手椅、粉红色的迷你冰箱、电视。她面对窗户,再次说话时,她的声音非常低,“我们还能回去上学吗?”
托马斯认为不能了。一年30万几乎等于零,用这点钱根本无法支付他们的学费。但是他没有必要说出来。埃拉善于演戏的眼中又溢满了泪水。
“我在那里才呆了一年,刚刚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她突然变得很生气,“我是不会去上什么综合学校的,那里太乱了,我会被刺伤、被强奸。我想要一位家庭教师。”
“别胡思乱想,埃拉,我们破产了,没有请家教的钱了,什么钱都没有。”
“我不想去综合学校,我会被人欺负的。”
他看着她。阳光照在她背后,在头发上形成一个光环,使她的蓝眼睛更蓝。她的校服裙子很短,露出修长的腿。她看上去漂亮、时髦、苗条。
“我想你不会被人欺负的。”
埃拉感觉他要夸自己了,害羞地歪着下巴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
她等着他说明理由,但他没有,所以她提示道:“为什么?”
他走到飘窗前,绕过沙发扶手,把窗帘又拉开一点,看着房前的草坪。
“不会就是不会。我想在新学校你一定会是最优秀的宠儿,来自其他家庭的孩子不寄宿,他们走读。”
“混蛋,拉尔斯告诉你的?”
“是的。”
“真幸运。”当你可以选择寄宿却仍然走读时意味着你的父母愿意把你们留在家里,意味着有当地的朋友和社交生活,意味着正常,“是哪些学校,那里有我们认识的人吗?”
“还不知道,不过,他应该会来圣奥古斯都,下学期。”
埃拉睁大了眼睛,“跟你在一起?”
托马斯没看她的眼睛,但是点了点头。
“那她要来我的学校?”
“是的。”
她再次看着橡树,气愤地喘息着,“蠢货!”
“在学校他们并不喜欢我,”她低声说,“我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宠儿,那里的很多女孩是婊子……”她的声音慢慢微弱下来。突然间她的情绪变了,她咧着嘴笑,趴在膝盖上,和托马斯一起看着那棵橡树,“我看过报纸,”她说,“他吊在那里,像个白痴。”
托马斯看着那棵树。可怜的树。
“你回到家里真好。”他的脸红了,因为他是认真的。
埃拉望着窗户傻笑着。
“在车上你是为了莫伊拉才哭成那样的吗?”
她看了看四周,耸耸肩,仿佛她的谎言被揭穿了,“照片是从保姆玛丽的房间里拍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虽然按理来说他不应该知道。她得意地笑了,“你在和她睡觉,是不是?”
“住口!”
“只是问问。”她看上去很顽皮。
“嘿,”他说,“我们去草坪上走走吧。”
她的下巴垂下来。托马斯捉弄她,拿她开玩笑,“啊,我的上帝,”他模仿着灾难预言者的声音说,“不要践踏草坪!”
埃拉咯咯地笑了,学着他的语调说:“离我的草坪远点!”
“草坪,草坪。”他压低了声音,“嘿,昨晚我们去了冷冻室,拿了一些小比萨饼,莫伊拉用它们做了一顿晚饭。”
埃拉转过身,盯着他。
他咧嘴笑了,“迷你比萨,我们在厨房里吃的,我还喝了一杯啤酒。”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小圈圈,“迷你比萨?就像派对上的那种迷你烤面包?”
“不,”他举起两只手,做了一个更大的圈圈,“比那个粗糙点,真正超市卖的那种迷你比萨,莫伊拉用烤箱烤熟的。”
埃拉看着窗外,脸上泛起怀疑的涟漪,“冷冻室在哪里?”
“在厨房下面。”
“哇。”她点点头,他希望她真的领会了,懂得了这种新生活中的一点点喜悦,走出拉尔斯的阴影。
她突然喘了一口气,把手伸向他,虽然他还在沙发后面。
“来吧,”她兴奋地说,仿佛换了个人,像电影中的人,带着喘息声,可能是海伦娜·伯翰·卡特或者凯拉·奈特利。
托马斯厌恶地看着她的手,“滚开,埃拉。”
她没有和他争吵,只是放下手,说:“走吧,我们去草坪上跑一圈。”
托马斯看着窗外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海洋,他们之前可是一直被禁止入内。
莫伊拉已经受够了。她在窗边吸烟,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即使是在黑暗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在上午吸过烟,孩子们总在家中,他们会不断地说话,会有无休止的需求,想到这些她很烦躁。埃拉是个爱管闲事的孩子。他们是如此吵闹。等搬到一个更小的房子里,会有朋友过来,她甚至没钱雇人照看孩子。她将不得不为他们做饭,每天晚上都吃比萨饼是不行的。
她正吸着烟,担心着今后的生活,大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是脚步声和叫喊声。她身子前倾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窗台挡住了视线。直到埃拉和托马斯出现在车道上,她才看见他们。他们正在奔跑,埃拉有时甚至跳跃起来,厚重的羊毛校服裙子绕着赤裸的腿旋转着。
他们跑到草坪边停下,埃拉用脚趾轻轻试探了一下,像是在测试游泳池的水温,然后他们开始各就各位——预备——跑——他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到草坪上,大声笑着。他们的跑道时而分开,时而合并。莫伊拉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陡峭的坡道上,然后再次出现。她吐着烟,笑了。
他们走到橡树下,找到拉尔斯吊死的那根树枝,轮流站在下面。托马斯伸手去触摸它,还差两英寸,他跳起来,拍打着那根被绳子勒出印迹的树枝。
埃拉看上去是那样年轻和弱小。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直直地盯着房子,脸上堆满茫然的笑容。莫伊拉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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