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坐在办公室里,紧张地咬着嘴角,对于即将到来的对凯的讯问,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会产生什么可怕的、悲伤的、令人厌烦的问题。
她站起来,驱赶走恐惧感,打开门,在专案室外停留了一会儿。他们现在感觉更轻松自在了,因为他们认为就快结案了。犯罪现场的照片不再是关注的焦点,也没有人刻意回避,他们只是认为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班纳曼的门开了一条缝。莫罗敲了敲门,在里面的人还没有机会问是谁之前探进头去。她很惊讶地发现班纳曼正在跟顶头上司麦基奇尼谈话,莫罗甚至不知道他在这栋大楼里。
麦基奇尼是个政治家,大腹便便,却脑袋尖尖,老派而刻板,讲究一切按部就班,按程序来。
班纳曼靠在书桌上,咧着嘴笑,麦基奇尼自鸣得意地把手放在肚子上,背靠在硬椅子上。他们之间永远有一条纽带,是麦基奇尼把班纳曼提拔上来的,他到这里就是要亲眼目睹他培养的奇才如何大显身手,亲自操刀断案的。
“长官。”她点点头。
“这个案子干得不错,莫罗。”麦基奇尼说,看着班纳曼,寻求确认。
班纳曼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干得非常棒,明天我需要哈里斯留在这里。”
但哈里斯已经订好了飞往伦敦的机票,这是不可转让的。
“我们只在那里呆一上午,下午我们就回来了。”
“明天上午我需要他留在这里,你带怀尔德去。”
班纳曼是想让莫罗远离哈里斯,孤立哈里斯。他故意当着上司的面提起这件事,这样莫罗就不会反对,因为任何抱怨都会让她成为叛乱分子中的一员。没有摇旗呐喊或警告,战争已经开始了。
“好的,”莫罗说,“我不打算去审讯室了。”
班纳曼点头,“我已经解释过了,你认识嫌疑犯。”
“不,嗯,”莫罗紧紧抓住门的边缘,“默里其实不是嫌疑犯。”
班纳曼点头表示让步,“接受你的观点,是嫌疑犯的母亲。”他看着麦基奇尼,“她可能是嫌疑犯,等我们到了那里才能做决断。”
“那些孩子们在后面?”
“是的,我们已经把他们的鞋子脱掉了,把他们家随处乱放的所有古董都带了过来。”他对麦基奇尼解释道,“我们的一个新警员在一次例行查访中发现了这些东西。”
他的语气好像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大英博物馆。莫罗并没有在凯的家里看到很多古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班纳曼把桌上一摞用复印纸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推向莫罗。她走过去,用手指拨弄着它们。
墨水有一点擦痕,那些东西是紧挨着一把尺子拍下来的,旁边带有一个展品编号,使它们看起来似乎是偷来的。
第一件东西是一只银质蛋杯,是在厨房橱柜的顶部发现的,上面落了一层油腻的灰尘。她仍然可以看到杯子边缘沾着细小的毛发。
第二件是一块装饰派艺术风格的手表,矩形的表面镶嵌了一圈钻石。
“这是在她床下的一只袜子里发现的。”班纳曼告诉麦基奇尼,帮助莫罗翻到下一张图片,是发现这块表的现场,床下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物随意地散落在深蓝色的地毯上,一条紧身裤卷成了两个炸面圈,一只空灯泡盒,一本名人杂志,那只橙色袜子就躺在壁脚板旁。
第三件是一只外表涂满彩釉的碗,是在熨衣板上发现的,在一个生动的花朵图案上有棕色的烧伤痕迹,凯一直把它当作烟灰缸使用,互联网上的搜索显示它价值数千英镑。
“并没有那么多。”莫罗听起来心情很坏。
他们没说什么,但莫罗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并不在意,从一开始她就没觉得他们对自己有什么好看法,她很快会离开这里。她把手放在腹部安抚着胎儿,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手垂到了一边。
班纳曼礼貌地改变了话题,看着麦基奇尼说:“现在过去吗?”
麦基奇尼微微一笑,“你说了算。”
他们站起来,经过她走向门口。麦基奇尼很高兴,因为一个备受瞩目的案件即将结束;班纳曼也很高兴,因为他正是那个收尾的人。莫罗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远程观察室里有一排椅子,总共四把,麦基奇尼坐在中间。
“先生,这是警探塔姆辛·伦纳德,正是她发现了那个烟灰缸,才使我们决定搜查那里的。”
莫罗和伦纳德分别在麦基奇尼两旁坐下来。
鲁瑟走进来,检查审讯室的摄像头,打开四四方方的电视,调好频道。屏幕上模糊的雪花点消失了,高高窄窄的房间出现在画面上。摄像头指向门和两个空座,班纳曼和戈比在后面,所以他们的脸看不到。他们正忙于脱掉夹克,把录音带放在桌上。戈比倒了三杯水,班纳曼转身对着镜头微笑,这在麦基奇尼看来太油头滑脑了——他不满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
每个人都在等待,房间看上去小得令人窒息,高高的墙壁,一张狭窄的桌子,两个大男人坐在桌子的一边,面对着大门,等待着,期待打败下一个接受讯问的人。
门慢慢打开,麦卡锡的脸出现了,他显得忧心忡忡,但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检查椅子是否在那里。凯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双手紧握着放在桌子上。她迅速与麦卡锡忧虑的眼神对视了一下,眨眨眼睛让他知道自己没事。莫罗很好奇地想,他们是不是彼此认识。
凯看了看班纳曼和戈比。
“你们好。”她很正式地说。
戈比点点头,班纳曼同样用礼貌的语气回应她,但听起来很滑稽,“晚上好,默里女士。”他把磁带拿起来,“我们要把这些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我们的谈话将被录音。”
在莫罗身后,麦卡锡走进了观察室,从墙边拉过一把椅子,看着电视屏幕。莫罗看着他,他扬起眉毛,询问她自己是否可以留下来,她点了点头。他继续看着屏幕,皱着眉头,忧心忡忡,莫罗很感动:麦卡锡并不认识凯,他只是喜欢她。
在审讯室里当班纳曼和戈比忙于打开磁带包装、放进带子时,凯环顾着四周,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她似乎是在向上看,寻找一个窗口,或另一扇门,一条出路。她的眼睛瞟到了摄像头上,看见了那个闪烁的红灯,即刻意识到机器是开着的,脸上流露出狂怒的神情,仿佛被逼到了死角。
班纳曼坐回身子,冲着录音机做了说明,今天是哪一天,他们在哪里,谁在那里。他告诉凯他们正在拍摄,可能被警察局的警官远程观察着。凯直直地盯着镜头,眼里充满恨意,好像是她能通过镜头看到控告她的人似的。
莫罗惊讶地冲屏幕眨着眼,似乎是要把凯无情的眼神抹去。
“那么,”班纳曼开始,他们在后面可以看到他在微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吗,凯?”
凯并没有报之以微笑,“因为你们在我家里发现一些你们认为我不应该有的东西?”
“不,”他回答得很干脆,“不,因为莎拉·埃罗尔的死亡,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相遇的原因,莎拉·埃罗尔在家里遇害,而你可以自由出入她家,你可以进入她的银行账户,”他稍作停顿以示强调,“因为你家里的那些东西似乎并不属于你。”
“比如说什么?”
“嗯,”他看着潦草的笔记,又打开文件夹,看了看一张蛋杯照片的复印件。他决定现在还是不要讨论这个了,于是合上文件夹,抬头看了看,“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麦基奇尼压低嗓门,喃喃地说:“噢,别。”莫罗也有向感:班纳曼准备使用拖延战术了,她估计这一拖就可能是两个小时,这是通常情况下用冗长的提问使嫌疑人防线崩溃并最终打败他们所需要的时长。两个小时对个人资料、出行时间表,以及稍许有些差错的私人电话号码的无聊提问,然后这种无聊终于让人无法忍受,致使他们心甘情愿地举手投降。现在已经是10点55分了。
“你怎么得到护理埃罗尔夫人的工作的?”
凯眨了眨眼睛,顿了一下。
“不,”她非常坚定地说,“我们不要从头开始,让我们从主要的——”
“不,”班纳曼知道麦基奇尼正在观看,“我们将从头开始——”
“不,不行!”她坚定地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现在就在警局的楼下,他们吓坏了,还有两个在邻居家等着我,他们明天早上都要上学。”
“我认为这件事更重要。”他的声音很大。
但凯的声音更大,“是吗?听着,我不这么认为!”
莫罗俯身向前,胳膊肘放在膝上,手捂住嘴,掩饰住一个微笑。
“因为,”凯继续说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那里,我也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们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她继续强调这一点,她本来可能赢得优势,但是她突然丧失了勇气,她的胸中似乎鼓起了恐慌的泡沫,把她推回到椅子上,使她的声音扭曲成微弱的哀怨,“我知道你们会查出事情真相的,我要让孩子们回家,让他们睡会儿觉。”她哭了,脸扭曲成一团。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颤抖着。
“没有必要害怕。”班纳曼听起来很气恼。
凯仍然捂着眼睛,屏住呼吸说:“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这可不是麦基奇尼期望看到的情景,他已经不再看着屏幕了,而是低头检查着裤子上的皱褶。
凯放下手,眼睛湿润,嘴唇冒泡,“我有很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
“你做过什么,凯?你可以告诉我们。”
“不!我没有!”她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我害怕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不信任你,包括你们所有人。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孩子们什么也没有做,我不相信你们会搞清楚这一点!”
这是一个不好的开始,班纳曼没有想到凯是如此伶牙俐齿,善于表达。他沉重地坐回去,轻蔑地看着她。等到她冷静下来,他才平静地说:“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凯再次吸了吸鼻子,恐惧感已经退去,愤怒感又开始袭来。
“你是怎么得到埃罗尔夫人那份工作的?”
凯舔了舔嘴唇,看了看桌面,看了看摄像头,看了看戈比,然后看着班纳曼。
“好吧,”她做出了让步,“是这样的:我在泰莱恩夫人和坎贝尔家做清洁工,一天晚上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我遇到了一个叫简·马努斯的清洁工,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说莎拉·埃罗尔正在打广告为母亲寻找护工——”
“简·马努斯是谁?”
“——一小时10英镑,于是我放弃那趟火车,上山来到那栋房子前,敲门,莎拉开的门,我对她说,我听说你在招人,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
“简·马努斯是谁?”
“——资格证书或相关经验,但我不怕累,而且我喜欢老人,让我试一试,前三天我不要钱,每天上半天班。我和埃罗尔太太相处得很好,于是莎拉给了我这份工作。”
莫罗越过麦基奇尼看了看伦纳德,她站在凯的那边,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微笑。
“默里小姐,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班纳曼伸出一只手阻止凯继续说下去,“我提问,你回答问题,因为我们需要整理信息,我们知道需要问什么——”
“你们需要知道我完整的工作史?”
“我们需要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莫罗以前见过他这么干过:使用他认为被问者不会理解的措词,在对方琢磨意思的一刹那,抢占上风,使其失去谈话的立场。但他根本不是凯的对手,凯思维敏捷,反应迅速。
“你可以去别人那里了解来龙去脉,我有自己的事,我需要赶紧结束谈话。”
“啊哈,”他不快地轻笑一声,“我认为公平地说,在这里应该优先考虑我们的需要,我们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
“可是我正在帮你们,我很高兴能帮忙。”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听到这里,凯带着强烈的厌恶表情看着他,“那么谁会高兴?我的两个儿子在楼下等着你们问话,一个15岁,一个16岁,他们甚至根本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如果你胆敢给他们看那些肮脏的死人照片,我和你没完!我已经跟你们谈过四次了,这是我第四次和你们谈话——”
“第三次。”他看了看笔记,“我们只和你谈过三次,哈里斯警探和伦纳德警探去过你家一次,你在林荫路上遇到了莫罗和怀尔德,再加上这一次。”
凯坐回身子,吸了口气,朝摄像头看了一眼。
“你说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吗,凯?”
她什么也没说,班纳曼因此觉得自己找到了对方的弱点,“当你和儿子们谈到莎拉时,你有没有夸大她的富有?你一定很怀念她给你的报酬吧?”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她家里放着钱吗?”
“不知道。”
“这不是真的,是吗,凯?你一定知道一些钱放在哪里。你用现金支付其他护工的报酬。账本是你填写的,我们比对过笔迹。”
“莎拉把钱留给我,我把数字填进账本里,我们需要多少她就留下多少。”
“她只留下确切的数额?”
“是的,分别装在工资袋里,我甚至连碰都没碰过那些钱。”
“也许你工作时把孩子也带去了,你让他们看到了钱,后来他们为了钱回到那里,然后在惊慌失措中伤害了莎拉。”
“孩子们从未去过我工作的地方。”
“好吧,我们会搞清楚的。你为莎拉工作时挣多少钱?”
“一小时10英镑。”
“你每周工作多少个小时?”
“一天8小时,每周5天。”
“那么,每周大约40小时,也就是说税前400英镑?这是一个大数目,对于你来说,是不是很多?”
凯悲伤地看着摄像头。
“默里女士,这对于你来说是不是很多?”
他问话的语气分明意味着她很贫穷。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是的。”她平静地说。
此后的凯似乎被驯服了,她简短地回答着问题,很少抬头看,不再呼吁自己应得的尊重或理解。她很需要那份收入。她没有从孩子的父亲那里得到一分钱。是的,不止一个父亲。是的,几个孩子之间只相差一岁左右。当班纳曼咕哝着抱怨她应该回答得快一点时,她除了撇撇嘴,什么也没有说。他继续询问孩子们的行为表现,以及上学的情况。
莫罗本可以写一张纸条,让鲁瑟送进审讯室,告诉班纳曼她去过凯的家,这样就可以证明凯说得没错:总共是四次。但她没有这么做。送进纸条只会告诉班纳曼一件事:莫罗站在凯这边。这样的话班纳曼的盘问会变本加厉,不是故意与莫罗作对,只是因为他认为凯赢得了观察室里的观众投票。
凯用单调的声音描述着乔伊·埃罗尔的死:老太太正准备洗澡,当时只有凯一个人在身旁,她让老太太穿着浴衣坐在浴室里,自己出去取升降机,回来时,她发现乔伊己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确保老太太处于复苏体位,但是因为严重的中风,等救护车赶过来时,乔伊已经死了。
班纳曼问她此后做了些什么,但是凯的思绪仍然沉浸在浴室里。她跪在地板上,握着老太太无力的手。
班纳曼不得不敲了敲桌子,把凯的思绪拉回来。他问到关于桌子底下的钱。
“桌子下面?”
“我们在厨房的桌子下面发现了70万英镑,码放在一个架子上。”
凯接下来的反应很糟糕,她没有惊呼或者说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抬起头。
“70万英镑。”
“那么多?”
从后面看班纳曼,他的两只肩胛骨挤在了一起。
“是的。”他说。莫罗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以为抓到了重要信息:一个无辜的人会垂下下巴,询问更多关于那张桌子的事。
“你知道钱在那里吗?”
“不知道。”
他理了理手中的照片,把它们从笔记本后面拿出来,放在凯面前的桌子上。他指着第一张。
“我们在你床下的一只袜子里发现了这块手表,你从哪里搞来的?”
她拿起照片,看了看,“莎拉给我的,在她母亲死后。”
“具体是怎么给你的?”
“葬礼后,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给我看一盒珠宝——”
“盒子是什么样的?”
“绿色丝绸的,很老,有一点点破旧了,”凯看着他,看是不是还需要更多的描述,“六边形的?”
“她说了些什么?”
“拿一件东西。”
“盒里表是最贵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不太了解那种东西。”
“哪种东西?”
“装饰艺术派风格的珠宝。”
“但你知道是装饰艺术派的?”
“莎拉说的。”
“你为什么选择这件东西?”
凯看起来很悲伤,“喜欢它的样子。”
“但你并没有戴着它吗?”
“没有。”
“你为什么把表放在袜子里,放在床下?”
“以防家里被盗。”
“这个,”班纳曼把珐琅碗放在凯面前,“是从哪里来的?”
“埃罗尔希望我能拥有它,她送给我是因为她知道我很喜欢它。”
“但埃罗尔糊涂了——”
“莎拉回来后,我问过她,她问过母亲后同意送给我。”
“那这个呢?这只银蛋杯?”
她摇摇头,“我不认为我见过这个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它在你家厨房的橱柜顶上,不是你把它放在那里的?”
凯像被打败一样精神萎靡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需要一支烟。”
班纳曼决定先暂告一段落,他冲录音机说,他们要休息一会儿。麦卡锡匆匆走进房间,把凯带出去抽烟。
麦基奇里忍不住干涉进来,“莫罗,把蛋杯拿去检测一下,看有没有她儿子的指纹,很可能她确实不知道它在那里,是她儿子带回来藏在那里的。”
“不,”伦纳德说,“那上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灰尘,取下杯子后发现它在橱柜顶上留下了印记,这说明它已经在那里好几个月了。”
麦基奇尼看了看伦纳德,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他希望自己的注视能让她退缩,但她没有,她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站起来,走出了观察室。
莫罗坐回身子,笑了,看着别人搞砸了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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