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正在图书室阅读一本关于二战的书,这时有人来叫他。
“安德森,托马斯。”狱警迈克康特从门口喊道。
托马斯条件反射般地立即站起来,转身面对喊声传来的方向。迈克康特是个好人,他们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假装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出来。”迈克康特说着后退一步。
托马斯丢下书,来到黑暗的走廊上,回头寻求迸一步的指示。迈克康特关上门,对他友好地点点头。
托马斯犹豫着,不知到底是向左还是右,“我要去哪儿,长官?”
迈克康特朝左边点头,“有人来探视你,孩子。”
“但现在并不是探视时间。”托马斯走了几步才说道。
迈克康特咕哝了一声,“是的,但有人想见你。”
托马斯的腹部紧绷起来,他突然停下来,迈克康特差点撞到他,“不是我妈妈吧,是吗?”
“不,”迈克康特安慰他说,“不是,是一位律师,孩子,只是律师的探访。”
“哦。”
托马斯继续沿着走廊向前,低垂着眼睛。亚麻油地毡已被擦洗得锃亮,但是用于拖地的浓重的消毒剂气味仍然附着在墙角线。关押候审区的味道更加刺鼻,是一种混合着大便、小便,以及洋葱、碎肉或松木的恶臭,所有的味道集中在一起,有一种压倒一切、吞噬一切的冲击力。他刚来这里时很讨厌这种味道,感觉自己就要溺死在这种味道中,但是现在,他已经喜欢上这种味道了。
现在还不是律师探访的时间,他的法庭指定律师很懒惰、很懈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斯奎克自杀了?
他们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经过厨房的通风口,空气中飘浮着海绵蛋糕的味道,春天温暖而潮湿的气息,还有神奇的绿草生长的味道。左侧是一面用轻型煤渣砖砌成的通风墙,透过墙缝可以看到隔离监禁的男孩们正在绕着圈跑步。透过隆隆的脚步声,托马斯想象斯奎克上吊了,躺在地上,流着血。他为每个人感到高兴,但为斯奎克感到悲哀,那个愚蠢的、颓废的、像狗一样的斯奎克。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门锁着,迈克康特不必要地喊了一声:“停!”
托马斯笑了,转过身来。迈克康特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把手伸向门上的按键区,抬头看着摄像头。
门发出嗡嗡的响声,迈克康特拉开门,后退一步,让托马斯通过。这段走廊更好,没有那么重的气味,地板也没有擦得那么锃亮。
迈克康特从裤子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3”号探视房的门。
托马斯在门口站住,里面的人不是那个脸色苍白、衣服皱巴的指定律师。这个人坐在桌旁,块头很大,看起来健壮而富有,气场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是斯奎克的爸爸。
戈登先生站起来,“托马斯,”他的眼睛没有泪痕,没有红肿,没有那种悲痛和茫然,斯奎克没死,“你好,”他说,嗓音像雪茄一样低沉,像白兰地酱汁一样醇厚,口音悦耳而陌生,是语调欢快的标准英语发音。这里的每个人都说着粗糙刺耳的伦敦和曼彻斯特方言,还有一些饶舌的西海岸非洲腔,一些伦敦西印度腔,没有标准新闻播音员的泰晤士河口英语。
迈克康特点头示意托马斯进去。托马斯走了两步,身后的门关上了,锁上了,但迈克康特的身影仍留在玻璃上。
“你不是我的律师。”
“坐下。”
托马斯绕过桌子,在汉密尔顿一戈登先生示意的凳子上坐下来。
汉密尔顿一戈登是个律师,托马斯想起来了。
“噢,你是一个律师。”他说。
汉密尔顿,戈登先生也坐下来,“你好吗,托马斯?我希望你一切还好。”
能听到这种滑软细腻、轻柔热情的口音,感觉真好。托马斯认识斯奎克的爸爸很多年了,大多数时候是通过照片。他总是看起来脾气很坏的样子,从不根据天气换衣服。他不肯妥协于环境,穿着花呢夹克去圣露西亚吃晚餐,乘游艇去摩纳哥,在香港参加晚宴。他很胖,但量身定制的衣服成功地掩饰了他的缺点。今天,他身穿绿色的花呢夹克衫和粉红色的裤子,没有打领带。这是周末的家居衣服。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隐隐地泛着一点黑色,但是头发很浓密,很健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托马斯。他的眉毛朝天长着,但已被理发师修剪过:像粗硬的鹿角,只是钝的。
“你不是我的律师。”托马斯又说了一遍。
“没错,我不是。”他交叉着双臂。
“你怎么会在这儿?”
“和你谈谈,这个,”他晃动着一根手指,“相互仇恨,没有用,必须团结一致,相互支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同意吗,托马斯?”
托马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是的,长官。”汉密尔顿一戈登不是警察,托马斯没有必要叫他“长官”,这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托马斯,首先请允许我对你父亲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你们认识?”
“是的,”他悲伤地说,“我们认识,我们认识。”
“在哪儿认识的?”
“学校。”
“哦,是的。”
“我也在圣奥古斯都上学,比你父亲低两届,他一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但他有缺点。”戈登先生扬起眉毛着托马斯。
“是的,他有缺点。”
戈登先生用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我认识他时他母亲病得很厉害。”
“是吗?”拉尔斯和莫伊拉从来都没有多少时间回忆家庭往事。托马斯除了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以外,对她一无所知。
“她是自杀的。”戈登先生扬起那对被阉割过的眉毛看着托马斯,令人紧张。
“这件事情我不知道。”
“当时你父亲比你现在还年轻,他正在学校,那是一段艰难岁月。”见自己的手指在桌上敲出了节奏,戈登先生停了下来,“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不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他有缺点,但他有许多要克服的困难,而且他确实成功克服了,很出色。”
托马斯点头表示同意,但无论经历过什么,拉尔斯仍然是一个喜欢大喊大叫的大混蛋。
“你必须明白他克服过什么。”
“是的,”托马斯说,“好的。”
“你还生他的气吗?”戈登先生露出一个没有欢乐色彩的微笑。
托马斯思考着,“我现在根本就不想他了。”
戈登先生又一次笑了,闪露出牙齿、牙龈,眼睛一动不动,“是的,你自己还好吗?”
“还好,”托马斯说,想到了斯奎克,他还好吗?他死了吗?“为什么这么问?”
“嗯,”戈登先生的呼吸声通过浓密的鼻毛传出来,有点嘈杂,“有家族的遗传性,自杀,是吧?”
“真的吗?”
“是的,一代又一代。一旦这种想法存在,总是存在可能性……”听起来戈登先生是在暗示托马斯有自杀的倾向。
“我不会那么做的。”托马斯注视着对方,看有什么反应。但是没有反应。
“我跟你妈妈说过话,她很担心你。”
“我在监狱里,被指控参与一桩令人作呕的谋杀案。她应该担心。”
“她还担心你妹妹,埃拉已经停止服用抗精神病药物。”
“啊,感谢上帝。”
“她己被转移到一家私人诊所。”
“他们把她带走了?”
“在私人诊所费用很高。我的一个同事是董事会成员,”戈登先生再次抬起头,“你母亲现在没有钱,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的情况,如果她说——”
“她不会跟我说话的。”
“嗯。”戈登先生并不感到惊讶。
“你和她谈过吗?”
“是的,埃拉……病得很严重。”
托马斯自嘲地笑了笑。莫伊拉从来不关心孩子们,她永远只关心自己。然而他仍然渴望她的关怀。即使她不接电话,或者在意识到是他的电话后挂掉。
“护理埃拉的费用很高,她可能需要在那里呆一段时间。”
“谁安排的?”
“我安排的。”
“那么,谢谢你——”
“我很生你的气,托马斯,”这句话非常突然,但戈登先生的语气很平淡,“因为你把乔纳森带到那栋房子里。我很生你的气,你能理解,是不是?”
托马斯看出斯奎克的父亲不是生气那么简单,他是极端愤怒,细小的汗珠从额头粗大的毛孔中渗出来,食指也再次敲起了桌子,敲出吉格舞的节奏,“你不应该把别人牵连进你的个人问题中去,托马斯,这是很不好的行为。”
戈登先生停了停,喉咙深处轻轻地咕哝着,吞下一些不必说出来的话。他深吸一口气,“但是我们现在走到这一步了。谁来代表你?”
“什么?”
“你的律师是谁?”
“为什么要问这些?”
戈登先生的眉毛慢慢扬起,“你需要一个好律师:人总是需要一个好律师。你妈妈在卖房,是吗?”
“我想是的。”
“一时可能卖不出去。现在的房市不景气。大房子,买家少,很难出售。”
“是的。”
戈登先生俯身向前,很亲密的样子,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离托马斯赤裸的胳膊很近。
“让我们谈谈结果,”他严肃地说,“对于这项指控,用一个好律师和一个无精打采的差律师的差别是12年,你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吗?”
“那么多吗?”托马斯假装很惊讶的样子。
戈登先生热情地回应道:“是的,额外的12年监禁,没有假释的可能,本来你可能25岁就出狱的。如果没有一个好律师,你却要耗到36岁。”他坐回身子,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托马斯,我要给你请一个律师,并且支付埃拉的护理费,作为回报,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可以吗?”
托马斯看起来很茫然。
“可以吗?”戈登先生看着托马斯的嘴,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什么事?”托马斯问。
“我要你对这件事负责,是你把乔纳森带到那里去的,他站在旁边试图阻止你。听懂了吗?作为回报,我会资助埃拉和你母亲,直到你有能力自己做到为止。大家都说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在这里绝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有未来,你尽可以放心。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公平。”是的,很公平,真的很公平,是他把斯奎克带到那里去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他应该负责任。这似乎很公平,即使还有些什么事困扰着他。他不能去想到底是什么,但这是一个大烦恼,持久而急迫,像发炎的冷疱疹一样。
“那么,托马斯,很高兴我们已达成了和解。我想在将来,回顾这些事时,你会发现——”
但托马斯被戈登先生头上一个极微小的动态分心了:他的头发在动。
一缕银发在他的头项移动,向左,向上,独自在动,而他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用低沉的嗓音告诉托马斯:一切对每个人来说多么合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厄运将很快结束。
那缕头发慢慢直立起来,好似一根汽车天线,指向天花板。它看起来是如此怪异,竟吸引了托马斯的全部注意力,他听不清戈登先生在说什么。
“……许多有钱人,当他们回首年轻时的不幸遭遇时……”
托马斯看到,透过那缕头发,一张脸出现在戈登先生的头顶,明亮而清晰,托马斯几乎可以在那张脸上做罗夏墨迹试验了。那是一只黄蜂,正在戈登先生浓密的头发上慢慢爬行,一只黄蜂。
戈登先生见托马斯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惊慌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头,一个小小的黑黄色的躯体滚落下来,小腿蠕动着,翻身落在他的肩膀上,反弹起来,继续下跌,掉到桌下。托马斯还能听见:嗡一翁一嗡。
托马斯猛然站起来,椅子翻倒在身后。他低头看着地板,看着那只黄蜂,黄蜂仍然头晕眼花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嗡一嗡一嗡。托马斯不能自己地看着它。戈登先生愤怒地拍起了桌子,“……我在努力和你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
托马斯咧嘴笑了,低头看着斯奎克的父亲,仔细端详,意识到他是个可怕的强者。托马斯慢慢地伸出手,同样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很大,桌子也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戈登先生站起来,但他没有托马斯高,仅仅够得到托马斯的下巴。不知什么原因,托马斯一直在等待,等待看到另一只黄蜂,仿佛成群的黄蜂出现时,一切厄运都会消失,但只有一只黄蜂。这不是什么神灵突现。
“托马斯!”戈登先生喊道,“这只是一只黄蜂。”
托马斯哈哈大笑。这意味着无关紧要。这只是一种偶然的东西偶然的死亡。他笑啊笑,直到斯奎克父亲的拳头砸在门上,要求出去。托马斯一直大笑着回到图书室。
那天晚上,即使当他躺在床上,当他睡着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仍然停留在他脸上,因为没有什么意味着别的什么,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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