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点整,“棺材桶子”埃德正驾着他的普利茅斯房车,驶进下百老汇川流的北上车阵中。
“两个被踢出警队的警察要干嘛?”他问。
“设法复职。”“掘墓人”约恩斯以干涩沙哑的声音说。
在前往住宅区的这一路上,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他怒火中烧地无言静坐着。
他们在十二点三十分的时候到哈莱姆管区派出所报到,把他们的警徽交给布莱斯队长。
他们在管区派出所的阶梯上驻足停留了一会儿,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黑人,哈莱姆区的居民莫不闪避让路给要回派出所办公的白人警察。
艳阳恶狠狠地直射而下。
“首先必须找到粉红仔,”“掘墓人”约恩斯说。“我们手上的证据只能证明杰克持有毒品。如果我们能够证明他也贩卖海洛因,那或许就能给我们一些线索继续追查。”
“那他得说话才行。”“棺材桶子”埃德强调。
“说话!说话!你以为他不会说吗!只要你跟我说些好话哄哄他,凡是认识杰克的下三滥都不会拒绝说点话的。”
十五分钟后,他们的车子停在河滨大道那栋公寓面前。
“你看见了没?”他们俩下车时,“棺材桶子”埃德说。
“那绝对是他们其中之一干的。”“掘墓人”约恩斯说。
那只狗正躺在后面入口的铁栅门前。牠侧躺着,背靠栅门,四肢平伸。看起来好像睡着了。正午的艳阳毫不留情地照射在牠黄褐色的皮毛上。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鬼。”“棺材桶子”埃德说。“也许牠死了。”
那只狗仍然戴着强化的厚重铁口套,饰有铜钉的项圈附着一条链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牠走去。
当他们趋近时,牠半睁开柔柔亮亮的眼睛,喉间发出一声远处雷鸣般的低沉吼叫,但并没有移动。
绿头苍蝇聚集在牠头上渗着黑血的脏污伤口。
“非洲人的活儿干得真差。”“掘墓人”约恩斯评论道。“也许他赶着要回去。”
“掘墓人”约恩斯弯身拾起项圈附近的狗炼。其余的链子被压在那只狗的身体下面。他轻轻一拉,那只狗迟缓地慢慢爬起来,像只正在起身的骆驼。牠虚弱地站起来,一脸漠然。
“牠快挂了。”“棺材桶子”埃德说。
“你要是脑勺被人敲了一记,然后再扔进河里,你也会挂点的。”
那只狗温驯地跟随他们走回正面出入口,他们按了管理员铃。没人回应。“棺材桶子”埃德跨步到信箱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揿下许多门铃。
弹簧锁不断发出棘轮转动的喀哒响声。
“看来大家都在等人。”
“似乎没错。”
他们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棺材桶子”埃德好奇地问:“我们要是遇到麻烦怎么办?”
虽然他们还穿着衬衫,但这天早上他们都把左轮手枪放在家里了。
“祷告吧,”“掘墓人”约恩斯嘶哑地说,胸中一把怒火再度冒起,“别忘了,如果我们自称警察,可是会被控犯了冒充警察罪。”
“我怎么忘得了呢。”“棺材桶子”埃德苦涩地说。
他们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旅行箱已经不见了。
“看来我们好像来迟了。”
“掘墓人”约恩斯什么也没说。
他们按了管理员铃,但没有人响应。“掘墓人”约恩斯察看了老式榫眼锁上方的耶鲁圆筒锁。他把狗炼交给“棺材桶子”埃德,然后从裤袋里拿出一把童军刀。
“但愿夜间没上锁。”他边说边打开螺丝刀。
“应该说,我们最好指望别被逮到。”“棺材桶子”埃德修正他的话,回过头注意所有的出入口。
“掘墓人”约恩斯硬把刀片卡进门柱和门锁之间,再慢慢扳退门闩,然后推开门。他们俩都震惊地哼了一声。
非洲人的尸体以怪诞之姿躺在光秃秃的油毡地板中央,喉咙由左耳至右耳地划开。不再出血的伤口周围有凝固的血液,让人联想到有紫色嘴唇的怪物嘴巴。
血溅得到处都是,举凡家具、地板、非洲人的白头巾和皱巴巴的长袍上都沾满血迹。
有好一会儿,他们耳边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出的电风扇嗡嗡声。
然后“棺材桶子”埃德从他后面伸出手,把狗儿暂且搁到一边去,然后关上门。喀哒一响的上锁声令他们跳脱震惊的恍惚状态。
“不管是谁干的,可都不是在开玩笑。”“掘墓人”约恩斯严肃地说,他的怒火渐渐消散。
“虽然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但每次还是会大吃一惊。”“棺材桶子”埃德坦承。
“我也是。这种他妈的愚蠢暴力行为!”
“是呀,但你打算怎么做?”“棺材桶子”埃德说,想到他们自己的处境。
“可恶,光是遇上这种事就很够瞧的了。”
在乏人注意的状况下,那只狗悄悄前进,当“棺材桶子”埃德倏地低头一瞧,才看到牠正在嗅着被割开的喉咙并且舔血。
“后退,可恶!”他大叫,猛地抓起狗炼。
最后他们开始四处走探,发现室内凌乱不堪。小地毯七零八落;抽屉被翻空了,抽屉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填充的小鸟和动物布偶被开肠剖肚,小塑像被砸碎,厚软的家具衬垫被乱砍乱跺,扯得四分五裂;故障的电视机和收音机被撬开,连风琴的琴盖也被打破了。
“棺材桶子”埃德不予置评地将狗炼炼柄套在门把上,然后和掘墓约恩斯探查其他房间,并小心翼翼地避过血滩。前厅有两扇门通往厨房和一间卧室,再过去是一间浴室。这些地方也全都一团混乱。于是他们再度折返,盯着非洲人的尸体瞧。
血淋淋的骇人尸体在电风扇嗡嗡作响的陪衬下,更令人毛骨耸然。“掘墓人”约恩斯弯下身子,目光循着地板一路探进沾染血迹的破碎家具底下,寻觅着电风扇。电风扇翻倒在餐桌底下,被打破的电视屏幕半遮住。他找到墙上的插座,然后拔掉插头。
四下恢复了寂静。现在是晚餐时间,地下室空无一人。
他们几乎可以听见彼此思绪流转的声音。
“如果那个管理员老婆对于粉红仔的事所言不假,那么割断非洲人喉眬的可能就是他了。”“棺材桶子”埃德高声说出他的想法。
“我不认为这是他干的,”“掘墓人”约恩斯说,“他要找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那么她呢?大家都知道猫眼女人擅长割喉。”
“而且还捜她自己的屋子?”“掘墓人”约恩斯说。
“谁晓得?这种酷热会让人神志不清。也许她以为她老公把什么东西藏在这里了。”
“那她干嘛杀了那个非洲人?我倒觉得他们俩是同谋,显然这两个人搞在一起了。”
“这我无意探究,”“棺材桶子”埃德明说。“看来有人想要某样东西想疯了,可惜还是没找到。”
“不过他们到底在找什么鬼东西,重要到非杀人不可?一个老黑人管理员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掘墓人”约恩斯开始从性关系的角度考虑。
“你认为他有那么老吗?老到会因为嫉妒而杀了非洲人吗?还是他可能发现他们在某方面欺骗了他?”
“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不过他如果是老人,那就不难理解了。因为老人通常不喜欢冒风险。”
“谁告诉你的?”
“总之,这里有一大堆天杀的问题有待解决,”“棺材桶子”埃德说。
他们默契一致地趋近尸体,从血泊中开出一条路。“棺材桶子”埃德皱起眉头,脸部肌肉开始抽搐。
“掘墓人”约恩斯抬起非洲人的一只手臂,用拇指和食指握住手腕部位,然后放下。尽管血液已经凝固,尸体却尙未僵硬。
“这你做何解释?”“棺材桶子”埃德问道。
“可能是热气的关系吧。天气这么热,尸体大概得花点时间才会开始僵化吧。”
“也可能是他才刚死没多久。”
他们俩面面相觑,脑海里窜过相同的念头。一阵寒气似乎吹进了屋内。
“你认为他撞见、打断了某人的捜寻行动?所以才被杀?”
“不无可能。”“棺材桶子”埃德说。
“那么,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凶手的捜索可能还没结束。”
“或是凶手们,凶手不一定只有一个。”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可能还躲在这地下室的某处。”
“棺材桶子”埃德并未立即回应。他脸上的植皮扭曲了一下,颤动起来。
他们俩兀立了一会儿,谁都没移动,屛息静听。街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声响,汽车行经的声音、远处的船只鸣笛声,以及城市里众多难以辨识的细微声响,形成了低低的背景声。楼上响起了一个女人疾行通过走廊的鞋跟砰砰声,继之是电梯升降的隆隆声。但地下室附近全无声响。外面是安静的住宅区街道,在这个时间,大部分的房客,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在用午餐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凭借着仅见的一小部分格局,试着在脑海中重组地下室的环境布局。在前次的造访中,他们曾经注意到洗衣房是在后面入口处的右边,面对跟后墙平行的走廊。洗衣房隔壁则是电梯、通往前厅的楼梯、工具间和通往管理员套房的门;这些全都面对着从另一边进出的贮藏室的白灰粉刷墙。另一间跟房子正面平行的门厅,则在管理员室的门边右转,并且无疑地继续绕过屋子另一侧,包围着地下室。他们也察觉到,通往锅炉间的门是与前厅相通的。
“要是身上有带枪,我会觉得好得多。”“掘墓人”约恩斯坦言。
“我倒是觉得我们太小题大做了。”“棺材桶子”埃德说。
“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掘墓人”约恩斯说。“无论如何,割断这小子喉咙的家伙可不好惹。”
“棺材桶子”埃德解开门把上的狗炼,打开一道门缝,谨慎地朝走廊一路探看下去。
“这情况真是好笑,”他说,“看看我们两个,理当强悍的警察,位于本市最安全的房屋之一,如今却害怕将脑袋探出地下室的这扇门。”
“你说这叫安全?”“掘墓人”约恩斯指着血泊中的死尸说。“还有,如果你的脑袋被轰掉,可就没那么好笑了。”
“算了,我们不能像歹徒似地躲躲藏藏。”“棺材桶子”埃德说着,用力甩开门。
“掘墓人”约恩斯往侧边一跃,贴靠在门边的墙面上,但“棺材桶子”埃德却大剌剌地站在门口处。
“你呀,让我想起我读过的一本海明威的书,那本书里有个西班牙船长,”“掘墓人”约恩斯不快地说。“这个船长以为敌人全挂了,于是他就单枪匹马直冲地下掩体,槌胸怒吼地叫他们滚出来开枪射他呀,好像他有多勇敢似的。结果你知道怎样吗?其中一个敌人就站起来射穿了他的心臓。”
“这里看起来像有任何敌人吗?”“棺材桶子”埃德质问道。在左右两边,照明通亮的白色灰泥走廊空无一人,一片静谧。洗衣房的门开着,但工具间和锅炉间的门却是关闭的。不过,这两个地方的上方镶板处都有铁丝网,室内也没传出任何声音。平静的跟坟墓一样。有杀手潜伏突击的想法突然间显得颇为荒谬。
“见鬼了,我要去打转一下。”“棺材桶子”埃德说。
但是“掘墓人”约恩斯依旧坚持小心为上。
“身上没枪别这么干,老兄。”他再度发出警告,脑海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我们先放狗出去四下闻一闻。”
“棺材桶子”埃德不屑地看着他。
“带着那个口套,牠连只老鼠都伤不了。”
“这我会处理。”
说着说着,“掘墓人”约恩斯走上前拿掉母狗的口套,解开狗炼。
他把牠推到走廊外,但牠只是转头看着他,一副想要回来的模样。他四下捜寻着可抛掷的东西,但每一件可移动的东西都沾了血迹,所以他只好脱下帽子,朝走廊上的锅炉间方向一扔。
“去那里,小子,那边,小子,去找回来。”他催促着。
但是那只母狗突然夹着尾巴拐弯,跑进厨房去了。他们听见牠在舐水的声音。
“我要去通报重案组,”“掘墓人”约恩斯说。“你有看到电话吗?”
“厨房里有。”
“那是室内电话。”
“棺材桶子”埃德走了出去,来回梭巡着走廊。
“那扇门边有个投币电话。你有硬币吗?”
“掘墓人”约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
“有啊。”
那是一具固定在墙上的老式电话机,话筒的位置跟一般人的嘴巴等高。“掘墓人”约恩斯绕到转角,拿起话筒,投进硬币。他手持听筒贴在耳边,等待拨号音响。
“我要去拿几个活动扳手之类的东西,可以当棍棒使用,以防万一。”“棺材桶子”埃德说着,迈步就往工具间走。
“你干嘛不放手别管,我们一起等那些带枪的警察来处理不就得了。”“掘墓人”约恩斯转头喊道。
但是“棺材桶子”埃德有更好的主意。他推开工具间的房门,探身进去,然后伸手摸索电灯开关。
他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打中了他。他脑中爆出闪光,就好像他的脑袋在他眼前爆炸了似的。
“掘墓人”约恩斯才刚收到拨号讯号,食指拨了“七”这个号码,就听到钝器重击人类头骨的巨大闷响。他不可能听错,因为他已经听得太多了。他弯低身子移动,迅速转头探查动静,直到耳边传来后续的嘟哝声。
他一直绕不过去,但他的头却及时地移动,避开了意欲射穿他太阳穴、却击中他左手那支马来树胶话筒的枪弹,话筒应声粉碎,但偏离的准头恰恰只擦过他的颈背,留下灼热的水泡。
那名枪手是个用枪高手。他使用的是配有消音器的短管型袖珍手枪,类似圣伯轰掉的那名枪手手上的枪。一听见“棺材桶子”埃德打开工具间的门,枪手马上退出锅炉间转进走廊,并且瞄准了“掘墓人”约恩斯的脑袋,将扣扳机的虎口靠在举起的左臂弯肘处。不过,即便是最厉害的神枪手,在使用单发手枪时还是可能失手的,所以他左手还握有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警式标准配枪,以防万一。
“掘墓人”约恩斯的左手和和整个左脑勺都麻掉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骡子踢中了脑袋。但他并没有昏厥过去。他旋即像时钟弹簧啪地弹跳起来,迅速行动。他蹲下来以滚动之姿俯冲向管理员套房敞开的门。
他并未朝枪手的方向张望;他的眼睛、心思、绷紧的肌肉和所有的感官全都专注在脱逃行动上。但不知怎的,他脑海里老是浮现一张脸——一张惨白的死人脸,毫无血色的嘴唇往后咧开,露出小黄牙;还有一双深陷的大眼睛,像手枪射击场的靶子:黑眼珠的边缘环着一道白细圈,周围分布着不规则的大黑色块——那是张吸毒鬼的脸。
枪手伸直了左臂,以警用配枪开火。
“掘墓人”约恩斯几乎平贴地面朝斜线方向前进,就在转身之际,子弹击中了他。枪弹射进了左边肩胛骨下方,从心臓上方三吋处穿出。
“掘墓人”约恩斯像受困的猪发出一记闷哼,旋即俯面倒下。但他并未失去意识。他感觉自己的脸擦过光滑凉快的油毡地板,知道自己已经进到了房间里面。他耗尽最后一点力量,像小猫腾空翻转般,猛地翻身仰躺,左脚踢向房门,试着关上它,但却构不到门,脚停在半空中。他绝望刺痛的目光望过房门,发现自己正仰望着警察配枪的枪管。
他的脑海闪过一道思绪,毫无悔恨惧怕。“掘墓人”约恩斯,这下你玩完了。
这就是他最后所知道的事了。
那名枪手怒容满面,大步迈前,打算朝动也不动的尸体再补一枪,但是站在工具间门边的第二名枪手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够了,天杀的!你非得用那把他妈的大炮不可吗?”
那名亢奋的枪手完全不理会他。他执意要在犠牲者身上再轰一枪。
但霎时,一个女人放声尖叫。那是充满了无限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高分贝尖叫。听得出那是黑人女性打从心底发出的尖叫,也是兴奋过度的枪手前所未闻的超级大尖叫,如震碎玻璃般粉碎了他的自制力。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乱窜。一头撞上了第二名枪手,并跟他扭打起来,两人缠斗了一下子。
那名黑人女佣一步出电梯,就愣在那儿了。洗衣篮从她手中掉落,翻覆在地上,她全身都僵住了。圆张的嘴巴大得足以呑进一颗鸵鸟蛋,连臼齿的边缘齿锯都看得到;抵附着上颚的白舌苔舌头,像鲜红的石笋般低垂;她的颈部肌肉紧绷,瞪大的眼睛目光呆滞,从她口中不断发出阵阵足以震碎神经、持续的尖叫声。
第一名枪手腾出左手臂,打了那名亢奋枪手两巴掌。
清醒的神智伴随着惊恐,再度回到亢奋枪手放大的瞳孔里。
他把警式配枪放进左肩带的枪套里,将短管袖珍手枪收进外套的右口袋,彷佛后有泼妇追赶似地爬上楼梯。
“别跑那么快,你这个毒虫王八蛋!”第二名枪手在他身后叫道,“用走的,走出外面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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