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姐妹认为引蛇出洞的办法不只一途。如果粉红仔没马上现身,她打算诱骗圣伯相信那小子已经找到东西,然后再迫使粉红仔摊牌。
这时她听见枪声。再真实不过的手枪射击声。听过无数次的她绝无可能搞错。
她在面向河滨教堂的公园长椅上挺身坐直,竭目四望。
接着传来尖叫声。
在老迈不堪的内心深处,她带着讥讽的念头暗忖:这真是合乎逻辑的连锁反应——只要有人开枪,就有女人尖叫。
然而,在她的心理表层上,却是充斥着各种臆测。如果有人被杀,那么这东西恐怕是碰不得的棘手玩意儿,她想。
随后她看到两名男子快步走出公寓大楼。这样的距离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貌,而且他们的帽子都拉低到眼眉上,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忘不了他们。
其中一人是个胖子,有张油腻却白皙的圆脸,宽阔的肩膀给人强壮的印象,身上穿的是达克龙质料的单排扣西装。他搭着另外一人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在推人家往前走。
另一人是个瘦子,面容枯槁有黑眼圈。即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她仍然可以看出他有毒瘾。此人穿着浅灰色的夏季西装,身体抖得像是着凉似的。
他们朝反方向快步走去。极乐姊妹看见他们坐进一辆灰色的别克特级房车。车子跟其他同款式的车没什么两样。她看不到车牌号码,只知道是纽约州发出的汽车。
她相信自己应该是有所斩获:这个情报是可以卖钱的。虽然还不知道值多少钱,不过她会等着瞧。
她不用等很久。两分多钟后出现第一辆警车;五分钟内满街都是警车和两辆救护车。
此时人们纷纷探出窗口,照例也引来人群聚集。警方已隔出警戒线,维持屋子前面通畅无阻。
她想,这下子趋近现场就没问题了。她看见担架抬出一个人,并迅速推进了救护车。第三名医务人员随行在旁,手持一瓶血浆。救护车呜呜响着警报器迅速离去。
她认出那张脸。
“‘掘墓人’约恩斯,”她轻声自语。
一股凛然战栗窜过她的背脊。
“棺材桶子”埃德走了出来,试图甩开两名协助他的救护车医务人员。不过,他们终究让他坐进了第二辆救护车离去。
极乐姐妹正要后退离开,却听见有人说:“还有另外一个呢,有个非洲人被割断了喉咙。”
她迅速离开。此时却看见两辆满载重案组便衣刑警的黑色房车停了下来。她明白这是个能让她割喉送命的值钱情报。
为了叫出租车,她快步爬上百老汇的斜坡路。她甚至慌张到忘了打开阳伞来遮蔽直射脸庞的阳光。
直到坐上了出租车,感觉它在移动之后,她才再度感到心安。不过她很清楚:必须除掉圣伯和那辆棘手的林肯车,否则她恐怕会深陷险境。
抵达自家那条街的时候,她发现到处都是消防车、警车和衣着厚重的人群——大部分是意大利人和少数黑人——顶着正午的燠热,冒着中暑的危险,来一偿他们病态的好奇心。
这整个城市都疯了,她心想,无论高级小区或贫民区。
出租车越开越近,她伸长脖子寻觅自己的住处,但丝毫没看见它的踪影。从车窗内望向万头钻动的人群,她看不到残留的地板。在她眼中,整栋屋子似乎凭空消失了。她唯一见到的只有林肯车,在大太阳底下像烧红的烟卷般显眼。
她在逼近警戒线之前叫停出租车,并拦下一位路人。
“街上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爆炸!”没戴帽子、貌似意大利人的工人喘着气说道,他的呼吸沉重,彷佛吸不到足够的热尘空气。“房子给轰掉了。炸死了住在里面的一对老夫妻。听说他们叫做极乐。两个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死了。”
他没管她会有何反应,话才说完就立刻像其他人一样趴着捜索碎纸片。
这下子可好,真是妙不可言哪?她心想。随后她向出租车司机问道:“去看看他们在捡什么。”
司机下了车,跟一个年轻人借张碎纸片来瞧一眼。那是一张百元纸钞的一角。他把它拿回去给极乐姐妹瞧瞧。年轻人满腹疑心地跟在他身后。
“百元钞票的碎片,”他说。“他们八成是印假钞的。”
“那就把它撕了,”极乐姐妹说。
站着的那两人直盯着她看。
“把东西还给他,让他走吧,”她说。
她顿时明白,是圣伯试图炸开她的保险箱。她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他大概用了一吨量的炸药,她猜想。她真希望他要恶作剧也选个好一点的时机。
出租车司机爬回驾驶座,疑虑渐增地看着她。
“你不就是要到那间屋子的吗?”
“说什么傻话,老兄,”她喝斥道。“房子都不在了,我还去个什么勤儿。”
“你不想跟警察谈谈吗?”他坚持。
“我只要你掉头,载我回去白原路,在游乐场边放我下车。”
这会儿,毫无绿意的游乐场空无一人。艳阳烧烤着沙坑,铁制滑梯散发着热气。极乐姐妹坐在长凳上,火热的条板灼烫着她的臀部。但她却没意识到。
她取出烟管,填入油布小烟袋里的大麻粉末,用刻着姓名缩写的老式金烟斗打火机点烟。接着,她打开黑白纹阳伞,左手拿着遮阳,右手持烟斗,将甜味辛辣的大麻烟深深吸进肺里。
极乐姐妹是个宿命论者。倘若她读过欧玛·海亚姆(Omar Khayyam,一〇四八~一一二二,波斯诗人、哲学家、天文学家)的《鲁拜集》,那么现在浮现她脑中的可能是:
手指移动而书写,写字成行渐成篇;无论虔诚或机智,抑或空淌泪以对,只字词组难消抹……
但她其实想的是:哼,我又重回一无所有的原点了,但我才不会坐以待毙呢。
生活的历练早已教会极乐姐妹不流泪。哭哭啼啼的妓女无济于事;而她正是以妓女起家的。十五岁时,她就逃离了称之为家的简陋木屋——他们家是做佃农耕种的——跟着一名皮条客去当妓女,因为她长得太可爱,而且也太懒于锄玉米和采棉花这类劳务。当棉花和玉米成为市场上的滞销货时,他告诉她,只要愿意卖身,她一定找得到买主。回忆勾起了一抹微笑。他是个不怎么样的皮条客,不过却讨人喜欢。但最后他还是跟后来的人一样一脚踢开她,除了自己的衣服外,她一无所有。
这时她的思绪转为愤世嫉俗:就连棉花也会日久变烂,玉米也会因蛀洞过多而剥不了皮,更何况日渐珠黄的妓女。
总之,当她转行经营起信仰治疗所之后,生活开始阔绰起来,这意味着她能大啖猪排和烤猪,而非啃食猪脚和猪小肠。之后她的男女关系更完全改观,开始换她当家做主了,一旦她厌倦了哪个情人,她就把他们扫地出门。
她把烟斗里的烟灰敲落。赭色的瞳孔扩大而流露出冷酷无情的味道,坚韧的皮肤下隐隐泛着粉红色的斑点。
当她朝白原路上行走时,单调乏味的建筑物投射出刺目的明亮色泽。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来到这片高地了。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彷佛在腾空滑行,但她的神智仍旧清晰不紊。
她开始懐疑自己打从一开始就错估了这笔勾当。她本来以为是一批海洛因的货,不过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可能是什么劳什子的藏宝图,她气恼地想。那种老掉牙的骗局,在飞机出世时就已经被淘汰出局了。
难道真的是?心中的另一种想法如此质疑。有可能是哪个帮派发现了某处的宝藏,画了一张标示所在处的地图吗?但那会是什么鬼宝藏?而且这张地图,究竟是怎么落入噶斯这种人的手中?一个头脑简单的公寓管理员?
大麻烟草令她的思路如跳吉鲁巴似地活跃。她转进一间杂货店,点了黑咖啡。
她没注意到隔壁的男人,直到他开口说话:“请问你是模特儿吗?”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像个业务员,是那种挨家挨户敲门推销的业务员。
“不,我是恶魔的情妇。”她凶恶地说。
那男人胀红了脸。
“抱歉,我以为你可能是哪个广告公司的模特儿。”说完他就一头埋进了报纸堆。
那是一份《美国日志》晚报,她看到面向她那一版的横幅标题:
两名哈莱姆区刑警,因不当行使暴力遭勒令停职
另有一篇针对此标题的专栏报导。旁边刊登着“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的相片,活像罪犯档案照里的哈莱姆抢匪二人组。
她尽量看完整个报导,直到那人折起报纸。
所以他们俩杀了人啰,她想,在河滨教堂前。一定是在粉红仔谎报假火警的那个时候。
她的思绪翻腾得厉害。她试着回想粉红仔的一言一行与神态。一个想法逐渐成形,但她还没想出答案。
她突然起身,和她同桌的男伴惊恐地后退。但她只是买单并往外冲,迅速走向最近的出租车站。
她在河滨教堂前面付清出租车费,然后看看自己的怀表。现在是三点三十七分。
她朝街头巷尾来回巡视。警车已经离去,不见警察的踪迹,只有一辆黑色房车停在街尾的公寓出入口。
可能晚了一步吧,当这个想法骤然浮现时,她的胃里兴起一种消沉的感觉。她打开阳伞,左手撑着伞,右手臂挽着沉甸甸的黑色珠饰提袋,并且稍稍撩起右边裙脚往街尾徐徐走去,转往那栋公寓。
一名面无表情的高大白人警察正守在门口。看到她时,他愣了一下。
“嘿,那边的女士,”他出言阻止她。“你不能进来这里。”然后他想了一下,又补充说道:“除非你住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她反驳道。“难道这里被封锁了?”
“你若不住在这里,进去要做什么呢?”他重申一次。
“我是来跟那些黑人收《老人之家》的订阅费。”她口气平淡地说。
但他是个尽责的警察。
“你有证件吗?”他问道。“或是任何可提供身分证明的对象?”
她挑起眉毛。
“我哪需要什么证件?我自己就是杂志社社长。”
“噢,那恐怕你得待会儿再来了。你晓得,警方现在正在里面捜索,他们不希望有任何间杂人等进屋子来。”
“捜索!”她惊呼出声,一副吓得心神不宁的模样。“难道地下室里藏了尸体不成?”
那警察咧嘴笑笑,她令他想起看过的一出舞台剧里的角色。
“嘿嘿,尸体倒是没有,不过却埋了一批宝藏,”他说道。
“天啊!”她说。“这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呀?”
他的嘴咧得更开了。
“很吓人吧?”
她转身正要离去。
“噢,他们要是找到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人喔,”她说。
他大笑出声。
“绝对不会忘的!”他说。
她走进隔壁栋公寓,在前厅里选好能够观察隔壁出入口的位置。路过的房客好奇地对她行注目礼,但她却不以为意。
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心里想,如果东西在屋里,警察应该会找到它的。但反过来想,既然那两名枪手很清楚自己在找什么,那为什么他们没找着呢?
她的脑袋里充满疑问。
老天爷,我真希望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东西,她心里想。
她看到一辆小型运货车停在隔壁门口前。车体侧边漆着SPCA。
好了,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她心里想。
她看见两个戴着厚实皮手套、穿着白色防尘长罩衫的男人从车厢里出来,随即进了屋子。
几分钟后他们回来了,用一条沉重的狗炼牵着粉红仔的席巴狗。
她脑袋里砰然一响。天杀的白白浪费了这些时间!她愤恨地想着。而世事总是如此。
这就叫做最显眼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注视着随车人员把狗牵进SPCA货车里,然后驱车离去。她不得不忍住冲出去叫那只狗的名字,并且取回牠的冲动。只不过她知道,这么一来她会落到入狱的下场,而那只狗还是在他们手上。这就像眼睁睁看着一个朋友落海,她暗忖。你虽然深感同情,却没法构及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她开始竭力苦思,想弄清楚SPCA所代表的意义。不可能是“捉拿动物特警”,那没道理。一般警察能做的事干嘛需要特警来做?
然后她猛然想起:是“防范虐待动物协会”(Society for 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她已经忘了是在哪儿听说过的,反正就是它。
她离开岗位,朝百老汇走去,踏进第一家酒吧。一下子就找到“防范虐待动物协会”曼哈顿分处的电话号码。
一个悦耳、超然的女声回应她的拨号。
“我听说你们有卖流浪狗,”极乐姐妹说。“我想买一只狗。”
“我们并不是在卖被带到这里的流浪狗,”那女人解释道。“我们试着替牠们寻找能和饲主和睦相处的家,而且我们会请求捐献两块钱,协助基金会的运作。”
“噢,这没问题,”极乐姐妹说。“两块钱我还付得起。你们手上现在有没有狗?”
“呃,有的,不过你有特别喜欢哪一种狗吗?”
“我想要一只大狗,跟狮子一样大的狗,”极乐姐妹说。
“我们很少有那么大的狗,”那女人怀疑地说。“而且我们对领养牠们的饲主很挑。你为何需要那么大的狗,理由可以告诉我吗?”
“是这样的,”极乐姐妹说。“我在纽泽西开了一家公路小吃店。离霍布肯不远。而且老实跟你讲,那里可不是什么治安良好的地区。不过倒是有一个围起来的大院子可以让狗跑跑步。当然啦,也常常会有很多骨头,更甭提供给他吃的肉了。”
“我明白了。你需要一条看门狗?”
“是的。但他也不能太大。我们前一只看门狗就非常大。他是一只德国狗,但小偷把他给杀了。”
“我了解。你用‘他’这个字眼。那么,如果是母狗有关系吗?”
“那更好,只要她够大。”
“你这时候来电真是巧,”声音悦耳的女人说。“这几天内,可能会有一只体型硕大的母狗。你介意给我你的姓名和地址吗?”
“几天!”极乐姐妹满怀失望地叫出声。“我以为今天就可以领到一只了。我明天就要去度两周的假期,我希望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里,能把那只狗托给管理员照顾。”
“噢,那就不可能了,你晓得我们必须审査……不过,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挂断,稍等一下,也许……”
极乐姐妹静待回话。
然后那个悦耳的声音说道:“哈啰,你还在吗?”
“是的,我还在。”
“呃,你很可能今天可以如愿领到你想要的大狗。其实这非常不合程序,不过正好有一只这样的狗刚进来,而且,如果你愿意一小时后再打电话过来,到时候我们就能给你肯定的答复。可以吗?”
“可以,”极乐姐妹说完,遂挂断电话。
她看看她的表。四点零三分。
准五点钟,她回了电话。
那个声音悦耳的女人说她很抱歉,有一位警探来把那只狗带走了。
极乐姐妹完全能够体会人们说“该死!”时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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