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大声惊叫着,而且整个人楞在原地不动。
雷门先生将门关上之后,走到我的身边说道:“你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噢,只不过是阿拉伯宫殿里的后宫花园而已。不过早已年久失修,乏人管理了。”
他说的自然没错,不过再怎么年久失修,也仍然不掩其壮丽之美。在看了一整个下午的荒山野地和腐朽破败的废墟遗迹之后,能看到这一片绿意盎然,繁花似锦和晶莹冷冽的池水实在是太好了。
这座花园和刚刚我经过的那几个座院在型式上无甚差别,一样是点缀着花朵和低矮的灌木,一样是在中间凿了一座池子,其旁也一样围着一道拱廊,拱廊的旁边也一样盖了许多的房间和办公室。所不同的是,这个地方比先前那几个庭院要大多了。很显然地,这座后宫的房间和花园占了整个宫殿的绝大部分,而且向后伸展到高地平坦的地面之上。而花园面向北方的那面外墙上嵌了许多窗子,这些窗子非但很高,而且还装上了许多密密麻麻的铁条,密得连拳头都伸不过去。
这个花园里的池子,也不再像前几个庭院里那种只是做为装饰用的小池子,而是一泓宽得近乎像湖那么大的水面。湖的中央立着一座小岛,岛上种着一簇小树林。树林之间露出一座波斯式凉亭的屋顶,嵌镶在屋顶之上的金黄色瓷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原先湖面上有座桥,可通向湖心那座小岛上。可是现在桥只剩下左右两边,中间的部分约莫有六吋宽的桥面已经不见了。湖面布满了荷花的浮叶,湖边也栽满了密密麻麻的鸢尾花。而在湖的四周则铺有一条很宽的碎石子路,大理石石板之间的缝隙中冒出了一簇簇的羊齿植物。上至拱廊的木板屋顶,下至拱廊之下的列柱,无不爬满了紫色的九重葛和玫瑰花,把一排拱廊点缀得像个蜘蛛网似的。这一方矩形的湖水、雅致的拱廊、优美的凉亭以及充斥其间、肆意繁茂的绿色植物把后宫花园装饰成一幅颇具吸引力的图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长得恰到好处,”我说。“这真是个绚烂华丽的花园,唔,事情就这么决定了,雷门先生,我决定明天就搬进来,多住一些时候,你能让我住多久?”
“等到你见了你的房间之后再做断语也不迟,”他说,并领着我向前走。
我的房间就在花园南边的正中间,这是个很普通的方形房间,有个略高的屋顶和嵌花地板,以及镶饰着马赛克的墙壁。和我刚才所看到的房间最不同的一点是,这个房间不但很干净,而且光线也很够,有扇窗子向外,正对着阿多尼斯峡谷。这扇窗子上也加装了铁条,不过不像花园北边那面墙上的铁条那么密。这原因很明显,因为这座后宫,很显然是直接矗立在河流上方岩块的边缘上。
“卧室就在隔壁,”雷门先生说道,“浴室则是再过去的那间。我所谓的浴室,当然是指一整座土耳其浴室而言,其中包括了蒸气室、冷浴室和按摩室。”他露齿而笑。“不过你猜怎样?我们这里没有蒸气。”
“那有热水吗?”
“你是说真格的吗?没有,不过我们这儿有自来水,是直接从山上的融雪来的,那些全都是你的。”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继而他以略为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你知道,你愿意留在此地真是太勇敢了。”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老实说道。
“我想不管其他的地方如何,至少这块角落看起来还带有一丝真的东方浪漫气氛吧?我希望你对此地错误的幻想能继续保持下去……恐怕卧室还没有准备妥当。我会叫莉黛赶紧把卧室料理好,并拿些毛巾给你。你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吗?”
“只要一只牙刷就行了,我今晚会过得很好的。只是不知道晚餐里能否多加一个苹果?我希望哈丽特姑婆可别连晚餐吃什么也要干涉。”
他纵声大笑。“这点你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莉黛不会拿你姑婆所吃的那种食物给我吃的。我想我现在就得离开你了。”他看了手表一眼。“我相信你会想喝杯酒的,我等会立刻为你倒杯洒来。一会儿天就要暗下来了,你尽可以到四处溜跶,只不过你可别到‘寝宫’那儿去就是了。”
“好的,不过我会待在这里不出去的,这个花园太可爱了。”
“那么我大约在半小时之后再来找你,然后我们一道用餐。”
等他走了之后,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天果然很快就暗了下来,我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希望等会儿莉黛所拿来的酒,可不要是阿拉伯人最喜欢喝的烧酒。
幸好不是烧酒,也不是由莉黛端来的,而是由一名身材健壮结实的年轻阿拉伯人端来的,这人想必就是莉黛的哥哥那西鲁。他和杰勤一样,身穿白袍,端着一个盘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那盘子上放着一个点着的灯,两个杯子和一瓶金黄色的巴卡酒。巴卡酒是黎巴嫩的特产,酒味十分醇美,正是此时我所最需要的东西。我开始对约翰·雷门先生渐生好感。
当我对那西鲁说话时,他只是斜楞着眼睛看我,并且摇摇头,说了几句阿拉伯话。而后他将灯放在门边的壁龛上,行了一个额手礼之后就转身走了。
灯一现,室内原有的黑暗立即消失。那西鲁走了没几分钟,窗外的蓝天已经变暗,而成为一片漆黑。
我蜷曲在窗座上,啜吸着那西鲁送来的金黄色巴卡酒,心中直想着今晚将会发生什么事。
雷门先生在约莫七点三刻的时候回来,端着餐盘的那西鲁也随他一起进来。晚餐有放在一个大热水瓶里的滚烫的汤、烤羊肉、沙拉、乳酪、面包和几个苹果,另外还有一瓶酒。那西鲁将晚餐放在一张矮桌子上,对雷门先生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走出房门了。我说,“你过的生活还蛮惬意的嘛。”
他纵声大笑。“我告诉过你了,莉黛餐餐都特别为我加菜。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西鲁说她已经在为你整理房间了。”
“我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我是说,让你为我多准备一份晚餐。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就是这些东西啊,”而后他以道歉的口吻说道,“你可能已经发现了,不过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这是我的房间。不,你听着,请你……反正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晚上睡在另一边,所以你真的不要以为你为我添了什么麻烦。”
“雷门先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竟然把你赶出你的房间!”
但是他赶忙把汤和面包递给我以止住我的抗让。他在吃晚饭时对我慇勤有加,似乎是在弥补他稍早时不情愿让我进来的失礼似的。我们一面吃一面聊天,交谈甚欢。
他对此地的历史相当熟悉,他很愉悦地如数家珍,述说达伯拉汉宫过去的光荣史,但是我注意到他对哈丽特姑婆的事都很少提起,而且在他的言谈之中,我似乎意识到他对姑婆有股尊敬和爱慕之意。而且他拿许多人当笑柄取笑他们,但就是不取笑哈丽特姑婆,这使得我愈发喜欢他。他对我们家族里的事似乎很感兴趣,但是我唯一略而未提的事,便是查理此时亦在叙利亚境内,而且也打算来此拜望哈丽特姑婆。我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亲口对姑婆说起这件事,如果她真的这么乐于见到我,那她自然会对她所钟爱的查理热切欢迎才是。
在九点钟的时候,莉黛端了咖啡进来,同时告诉我们那西鲁已经回村子去了,而且我的房间也已整理好了。
她的长相和她的哥哥不大一样,而且她的身材也较为瘦弱一些。她的皮肤黑黝,眼珠又黑又大、颈项细长、双手纤致。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丝质衣服,眼睛上还像巴黎的妇女一样涂上黑色的眼线,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在她那件轻薄柔软的丝质衣服之下,必定穿着一件颇具法国格调的半圆形罩杯的胸罩,此外她的两个手腕上也戴着金手镯。我猜想这名女子定非单纯的阿拉伯女仆,当她以英文和雷门先生说完房间的事之后转身离去,就在那一旋身之际,她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似在警告我,“这是我的势力范围,你最好安份点,否则我会让你抱憾终生。”
而后,她又以轻柔甜美的英语对约翰·雷门说,“等你喝完了咖啡,夫人要你再去一趟。”
她走了出去,但并未将房门带上。我看着她纤细优雅的身影消失在拱廊的阴影之中,不过我想她并未走远。过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并没有猜错,因为我在湖边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她就在湖边的小树丛里等着,或许还从我们这扇打开着的房门观望我们。
约翰·雷门也并未起身将门关上。因为他急着要把咖啡喝完,好到姑婆那儿领命,所以我也急急地喝着自己的咖啡。
他很快地站起身来。“恐怕我现在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过只要她允许的话,我会尽快回来,带你去见她。你确定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会很好吗?”
“为什么会不好呢?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安然无事的,我会找本书看的。”
“当然,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如果这里的光线不够的话,你可以尽管把灯点亮,莉黛会告诉你怎么弄的。”
蓦地在建筑物的深处传来一声铃响,在悄然无声的夜里,这铃声显得异常的大声。紧跟着这震耳欲聋的铃声之后,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声,听这声音应该是非常大的狗在非常靠近这里的地方狂吠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惊讶地问道。
“只是你姑婆又开始不耐烦了。我非走不可了,真抱歉,我会尽快回来接你。”
“可是那些狗呢?”
“噢,那没什么。每次铃响,它们就会发出那种噪音。别担心,我等会儿就去把它们关起来。”
“关起来?你是说它们现在就在外面乱跑?它们听起来很可怕、很危险。”
“唔,那些狗是我们的看门狗,当然要放在外面,而不能将它们关起来。不过我们只有在晚间才把狗放出来,而且只要你把大门关紧,它们就无法进到后宫里来了。你会相当安全的。”他笑了笑。“今晚你不会被活生生地吃掉的,至少,不会被狗吃掉。”
他走了出去。我听到他把木门关上的声音,过了没多久,我又听到他喝狗的声音。狗的狂吠声止住了,寂静又回来了。在一片静默之中,我看到了莉黛,她那一身湖绿在门口微微闪烁着。
“请你往这边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卧房。”她说。
这个房间和刚刚那间一模一样,只不过看起来似乎要更大些,因为里面除了一张铁床、一张摇摇欲坠的竹椅、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黑色橱子和放在橱子上面的一面镜子以及一个破烂的旧锡盒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家具。
我并不觉得这个房间是莉黛的房间,因为这里丝毫寻不到她浑身散发着的那种东方魅力。约翰·雷门说他“睡在另一边”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莉黛说,“我把雷门先生赶出他自己的房间,对不对?那他要睡在那里呢?”
莉黛耸了耸肩。“这里的房间多的是。他夜晚多半陪着夫人,到了早上才睡觉。”
“噢,唔,或许我并没有像我想像中地把这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的。”我对她笑了笑。“不过恐怕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为我整理房间。”她并未像常人那样赶忙否认,或许这只是因为她的英语表达能力不够的缘故。
“你看过浴室了吗?”
“看过了,谢谢你。这里的水能喝吗?”
“可以,不过餐盘上就已经摆着水了。那些水我就放在那儿,不拿走了。你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我想没有了,谢谢你。这里看起来很好,我相信我今晚会睡得很舒服的。噢,能否请你告诉我如何把上面那盏灯点着?雷门先生说我在等他的当儿可以看他的书。”
回到原来的房间之后,她依令将墙上的灯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当我向她道谢时,她正在收拾餐具和盘子。她不再说话,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一直用眼角瞟着我的一举一动。最后,她总算收拾完毕,拿起餐盘向房门走去。
“门我来关,”我说道,并走向房门,可是她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而后转身面对着我。
“你真的是夫人的侄孙女?”
在她凌厉目光的逼视之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一个字来。
“是的。”
“你父亲也在黎巴嫩吗?”
“没有,他不在。”
“他死了吗?”
“没有,”我惊讶地说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那么你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
“这样有何不可?”
“你——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基于满腹的好奇,我略为撒了点小谎。“她要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我一边说道。一边定定地看着她。
她很快地说道,“她身体不好,你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我扬起双眉。“雷门先生要我留下来,随我要待多久都可以。”
莉黛的黑眼睛炯炯地逼视,她那眼神是警告抑或赞同,很难区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他——”
蓦地,哈丽特姑婆的铃声又划破寂静,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而后那群狗也紧跟着大声狂吠不已。莉黛一惊,盘子里的东西被她震得碰撞在一起,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
“别管那铃声,”我说,“你刚刚说——”
“不,不。我得走了!”她说道,而后狂奔了出去。
我听到她把花园的大门关上的声音。我心里想着,不管约翰·雷门和哈丽特姑婆之间是否有共同的利害关系,但是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莉黛和约翰·雷门之间一定有其共同的利害关系。
过了一会儿之后,雷门先生果然依约回来找我。他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但不是油灯,而是一只很大,光线很强的手电筒。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他领着我走到下午我和汉弥德等着的庭院,但是现在我们却是从大门向右转,转向下午他走去看哈丽特姑婆的方向。这个地方很大,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大。我们似乎一会儿走上拱廊,一会儿又绕过圆环,而后又走上台阶,步下台阶,我们至少经过两个较小的庭院,在走过第二个庭院时,在一扇关紧的门后面传来一阵深沉的嗥叫声,我听了吓了一大跳。
“没事,我告诉过你我会把它们给关起来的。”他把手电筒的强光照向那扇门,我在那门缝底下,看到一只狗湿湿的鼻子在手电筒强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苏菲!不要叫!小心步子,曼薛小姐。这里的门槛断了。这是王子花园。”
我原以为这个花园会和后宫花园一样壮观美丽。但是事实上,王子花园却是小得可怜。这儿的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味,在手电筒的余光下,我看到一道矮墙,这可能是池子的围墙。可是,这个花园看起来似乎只是个种着几株小树和几盆花的小院子而已。在花园旁边,有扇打开着的门,一股橘红色的灯光,自门边的两棵小树之间倾泻而出,虽然只是一抹朦胧模糊的光线,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却显得相当的明亮。
他穿过门口之后,站在旁边等我。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很不一样,突然变得很严肃、很机警、也很谦恭。
“我已经把曼薛小姐带来了,哈丽特夫人。”
我经过他身边,走进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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