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陈德彻夜熬审之后,抬回去险些毙命。一连三日汤水不进,梦魇频频,周身横七竖八裹满伤痕,兼又烙印深入,腐肉片片,痛彻心髓。半月之后,方才大半结痴。而监狱内霉湿秽潮,烂草污褥,肮脏不堪,很快伤口感染,不少地方流血出脓,红肿斑斑,不忍目视。孰料近日皇上催问,诸部无有进展,甚为惶恐。勒保、庆佳等合议,决意乘势提审,仍以严刑相逼,料他血肉之躯,能撑几合?主意已定,便设堂提人。那陈德九死一生,与阎王打交道亦不过如此,但想到屈死的父亲,缢死的妻子,心下伤痛盖下肌肤伤痛,早已铁下心来,决意豁出身来,暗道:“反正一死,决不辜负他人。”
刑讯之始,拧耳跪炼,陈德疼痛不过,叫出声来,但令他招供,依旧一声不哼了。随即令刑役押棍,两脚分缚板上,固定棍的一端,刑者执另一端,将犯人双腿慢慢按将下去。陈德哪里受过这等折骨掏髓刑法,立刻虚汗淋淋,浃背透湿。但问“招是不招!”
只管紧咬牙关。两边刑役见无喝止,也一味施力下去,就听“嘣”的一声轻响,犯人的左腿猝然垂了下去。原来左腿压折了。犯人随即昏晕过去。眼见得不能再审,众人皆躁乱异常,不知所措。独刑部尚书勒保道:“若再缓颊,该犯必狡赖仍旧,且迟延时日,难复皇上。依我之言,索性趁热打铁,续加重刑,纵他金刚之意志,怕也耐不住挫折。先丧其胆,方能够俯首招供!”
众人依言,令刑役提来冷水,兜头照泼,把陈德激醒过来。问其不招,便又喝令一班虎狼刑役搬上刑夹,两三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刑役赶上前来给犯人套上拶子,发一声喊,两边用力,陈德随即一声嚎叫,两手血洗一般。而拶子已深嵌指内,只恐稍一用力,便会将指头齐齐截下,“谁给你的亲兵制服!还不从速招来!”
堂上乘机一选连声,威下逼问。陈德此刻心神溃散,那总管太监的名子在心里突突乱蹦。但转念钢牙紧咬,坚忍着不敢松口。两边刑役发一声凶喊,再一次紧收,那拶子恰如利齿,撕开口子,直啮心肺。俗话说,“十指连心”。陈德经历几般大刑,都以昏死幸兔苦痛,然此次再也熬受不住,大叫一声“太……”,忽于昏聩中意识发觉,将“禄”字硬生生吞下,就势狠命一咬,半截舌头豆腐块一般应声而落,随着酱末般的血水喷射而出。染浸了衣裤,弄得近旁一个刑役猝不及防,满头满脸都是。
突发此变,堂上堂下都愣住了。拶子还夹着,刑役不知是收好,还是撕好。勒保正威气怒发,指手划脚,扬起的胳膊落在半空也不知是该缩回来,还是继续挥下去。僵了片刻,还是魏明立作决断:“马上停审,先将犯人押回监牢,请医调理,听候发落。”
堂下齐应一声,收拾刑具,打扫秽污,押监延医,好一阵子忙乱。这边大学士庆桂也沉静不住,开言道,“此番审讯,不意陈犯竟作此下策,以死相抗,咬下了自己的舌头,只怕来日再难理出什么口供来了。”
勒保瞪了瞪眼,接口道:“不是还有手吗?还可以叫他笔供,也是一样,谅他不会咬下自己的双手吧!”
内中借有一人,乃内务府大臣涉事出堂,忽拍桌子道:“可惜可惜,这陈德在内务府多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是人人尽知的,如何令他笔供?依我看,却是没了指望。”
语音方顿,众人复又忧急起来。勒保道:“照如此说法,是没办法再审啦,那么各位大人如何向皇上交待?”
各位大员不由忡忡,神色阴暗。唯有庆佳略有所思地提到:“陈犯咬下舌头,看来并非初衷,不然前面几次大刑早已咬下了。这次熬撑不住,或虑得不说难逃罪苦,方才欲说竟又为私意所迫,情急之间才咬掉自己的舌头,以绝我等所图,也未可知。然嚼舌之前分明喊了一声‘太’字,也许正为同党,可惜未能说完,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众人听说,皆不以为然。魏明驳道:“大刑之下,疼痛忍无可忍,所以大声叫喊,亦在情理之中,有何奇处?况且自嚼其舌,其意可见一斑,岂是轻意吐出同党一字?若是招供,自然不会行此自创之举。”
内里有人道:“就算同党,无凭无据,无名无姓,仅凭一宇去寻,岂不茫如追风,又何异自寻烦恼。事既成此,目前紧要的便是如何回奏皇上。”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看看天色已晚,计无所出,便商定次日再行酌定,遂各自散去。
翌日,诸部钦命办案官齐会,俱备言见地,试拟种种奏本,皆因有意在搪塞敷衍之嫌,未免漏洞百出,前后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正一筹不展,忽有内务府该管大臣章京道:“某曾闻陈犯于府内供职期间,酗酒成性,且屡次大哭大笑,大吵大骂,形同痴狂。据从役告禀,确系属实。月前一晚,我经过前院,亦亲见其癫狂之状,喝斥门下驱逐,反而越发撒泼。门下俱称神经失常,也无可奈何了。殊料竟作出这等事来,说不定正是原先的本性沉迷所致。”
众人听得,都道:“这下好了,正好以此据,断其神经昏乱,身不自主所为,于情于理俱合,自然拷问不出别番口供。”
于是,大家吁气,公推庆桂执笔草拟讯审奏本,大堂内立时气氛和畅,笑语飞扬。乾隆帝手书的“明镜高悬”匾牌金灿灿的,庄肃醒目,两旁又有嘉庆帝亲笔御书的盈联以作诠参,上联为“一字无虚始可定案”,下联为“片言不实勿厌重推”。笔画精工,遒劲有力,与匾牌相映对照,别有一番气象。不多时,奏折拟定。众人看过,各署名签。大致奏称:“臣等受命讯审,其内情已结。该犯惧惮严刑,感化皇恩,俱俯首招供大讳。供自失妻、父以来,悲凄过度,精神昏乱,业已成为病症,且时有发作。二十日之事,纯系一时病发,狂颠而起难以自持所为,当时却不知所以。事后醒觉,痛侮不及,经拘拿其亲眷及内务府各臣役招承,完全符实。其凶器与内宫衣物俱为处身便利窃盗所得,即行查验,再作清理。目今此案正于切责落实之中,克日完蒇,唯陈犯虽非蓄意谋划,然业已私闯禁地,惊圣驾,罪不容赦。为正国法官纪,以儆效尤,宜于凌迟处死,其所遗只膝下二子,年尚幼,然亦不可留宜为处斩。臣等恭请陛下圣裁。”
众人遂联衔上奏。
恰冬春之交,暖凉反复,嘉庆偶招风寒,鼻阻内滞,迎风流泪,正于养心殿延治。奏事处听差贺清泰见诸部大员联衔递奏,不敢怠慢,急命差弁何兴祖、李治国二人人内投折,二人七转八绕,行至养心殿阶陛,正遇上御侍太监外出。太监问明来意,忙摆手道:“皇上正需清静,早朝已是勉强撑持的了,你们有折何不早奏?单单地选择这时辰赶来,皇上要是有兴致,算你们造化,万一皇上不高兴,你们岂不自讨苦吃?现在皇上正安睡,我去请御医,二位自便吧。”
说罢提步而去。二人听他一番话,一琢磨,甚觉在理。何兴祖道:“既然皇上龙体欠安,定然烦躁得很。我俩贸然打扰,万一真若触恼了他,只怕我们兜不了。”
李治国仍犹犹豫豫道:“记得当今曾发布圣谕,对办事拖拉、迟延耽搁之事要大加整饬,你也该听过,当初拿办和珅时,特别重申压搁报折之事,颇令人难忘。如今我们长几颗脑袋,怎敢消磨公事?恐怕皇上怪罪下来,你我承担不起。”
何兴祖一听,立刻反驳到:“你怎能拿和珅同咱们相提并论?他固然罪有应得,开列罪款达二十条,杀了也应该。咱们跑脚递折,明日早朝递进也并不打紧,误不了多少事体。实在犯不着现在硬去触碰霉头。你听说过没有,圣上虽然雷厉风行地颁谕发诏,其实还不都是写在纸上的,哪里能落到实处里去,都说上头的雷声儿大,下面的雨点儿小,其实不假。”
李治国想想也是,与其自寻苦处,不如留待明天再看情形。更有一层,就是纵然皇上怪罪,也无非不关痛痒地一番申饬,不至于大动肝火——皇上的仁厚是内外尽知的。假如不闻不问,侥幸拖得过去,岂不省便?二人这么一合议,都觉推迟明日最是稳妥,于是返身而回。
按说推迟半日,无大关要,嘉庆不知晓,也无甚事。孰料事非人想就能,活该着何、李二人倒霉。两人策划已毕,才刚退至水榭廊柱之后,外门尚是没出,偏偏嘉庆帝不耐静养,竟独自踱出殿来。这两天天公不作美,阴晴多变,寒热不是。嘉庆染了小恙,心中郁烦不已。出得殿来,乍见桃花粉灿,园圃里细草茸茸,不觉心清气爽。再往远处一望,恰好何李二人的身影人得眼帘,一晃而过。嘉庆暗想,二人到此,定是有折呈递,何故又急急惶惶地回去了呢?看来别有因由。于是立命近身太监前去内外奏事处询命,太监应命而下。嘉庆帝再无赏景之心,想到士官懒散,朝臣懈怠,不由愤愤起来,遂径回殿来。不多刻,觑见何、李二人战战兢兢进来,早已面无人色,“噗通!”
一声跪下,诚恐诚惶地告饶起来。嘉庆见状,已猜八九,更加怒火中烧,厉声责道:“尔等勿庸狡辩。定是有折不报,意欲延搁,诸等大事,全因尔辈如此玩忽而败坏。长此以往,遗害无穷。朕三令五申,多次严谕,难道你们都成了聋子的耳朵,真得不怕雷么!?此风不端,难以正律,你二人以身试法,定不宽饶!”
何李二人汗流浃背,连连叩首,只道:“闻圣上欠安,方欲递折,恐圣体未康,不敢打扰,是以暂先退回,伏请皇上开恩。”
二人语无伦次,唯求开思。嘉庆揩了揩双目,沉吟片刻,方拖着风箱似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训曰:“尔等从今而后,有折必报,不必顾虑朕的病疾。但你们此次知法敢犯本应罪加一等。姑念坦诚,尚属首次,姑且从轻发落,着革去你二人半年钱粮,以资前车之鉴。如后有发现,必严惩不贷。谕你二人将此改过,下不为例。”
何、李二人闻听“姑且”二字,心下稍安,及至讲到“下不为例”,不由心上放下一块石头。前闻皇上时常出此二语,今日亲聆,果不其然。回看自身,早已汗出如浆。二人慌忙谢不迭,呈进方折,方小心翼翼地退下。
嘉庆拆折阅视,暗想:此事也怪,自从朕接手御室以来,首次遭遇,竟是个狂傻的病役。真若这般简单的话,各门守卫和待卫人员,实在渎职严重,应严办才是。虽然事出意外,终究万幸。但明早朝必得严责此事,作为借鉴,以防后来不测。又想,此番骇朕不轻,念此,不由得叹息一声,自语道:“先列皇祖立基以来,端正清治,天下威振,四海靖平,何等辉煌。不料造及于朕,竟百般生滋,出现各种事来,真正堪忧。”
遂抚纸吮笔,在案上草就一诗。诗云:
写毕,搁笔沉吟。忽报御医进见,嘉庆不悦,斥道:“朕偶感风寒,乃癣疥之疾,隔日即去,何用三番五次反复诊断?速令其退回,不必来见!”
因心下紊乱,遂只身穿过后殿,径向毓庆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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