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齐发誓。信誓旦旦之后,林清口授“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八字真言。林清说:“只要时常念诵这两句,既可以躲避灾祸,又可不患贫穷。比方说,张明东今日交十两纹银的根基钱,此钱又称福钱,将来成就大事之后,本教定要给予十倍的补偿。另外,根据本教的规定,凡缴百钱者,得地一顷,张明东所交十两纹银,可得田地一千亩。这个根基钱并非教内二首领独自受用,主要用来接济教内群众,众多教徒都是穷苦出身,需要大家来帮助。”
刘得财说道:“是的,是的;我和杨进忠都从中花了不少,我老家的三亩地也是交了根基钱以后,由教会给买的。”
张明东听了,心中一阵感激。“张明东,若有什么困难,即可张口,本教定倾力相助。”
林清说完,便逐一解释天理教义,大意是说,天理教十分重视家族的血缘关系。人教的兄弟才应当谨慎遵守,不能违反。
说了半天,张明东算是对天理教义有个大概了解。脸上渐渐地出现了陶醉的模样。林清接过刘得财沏的茶水。呷了一口,说道:“你们还可以多发展一些。”
说着,一摆手,刘得财、杨进忠连忙走出屋外,静观了一会,说道:“爷,这会儿,夜暮已降,可以走了。”
谁知一行四人刚拐过宫墙的拐角,一队大内侍卫就迎面撞来。几个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林清正要将身一纵,跳上宫墙,张明东连忙扯住,低声说道:“爷,不必惊慌,你们二位尽快转回。”
原来,张明东眼尖,望着远远的来人就知道是常永贵领着的侍卫又一次巡逻,但他知道,若是刘林二位在场必将要遭盘诘,而自己或许可以搪塞过去。
张明东把林清写好的八字真言的丝绢折了几折,揣在袖中,其目的是早晚对着诵读,并且每日清晨要对着太阳诵读。掩藏好八字真诀,张明东拿着白绢的手在林清的眼前晃来晃去,那意思是指点宫中的各处要隘,林清一一熟记在心,实际上,也只有像张明东这样的太监对内廷宫殿、出入路径了如指掌。然后,有说有笑地就和常永贵迎了个照面。
“张明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有人看见你到太液池去了么?”
常永贵一脸阴气地说。那八字真言已不知多少遍都念过了,张明东还是感到脊梁骨沟中沁出一层汗珠,雨道里的风也热烘烘地扑到水面上,一时间竟无语回答。张明东倒底是机灵,他回答不上来时,张着嘴并未干张着,而是一下子跪倒在地哽咽着抽泣起来。边磕头边说:“老公公,奴才的老爹在家病得很厉害,奴才特来向你告假。找你半天不着,不想在此碰到。”
竟跪着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常永贵问道,“起来说话!”
“喏,这是奴才的远房表哥,自从奴才入宫以来,这表哥就时常在奴才家中做些活儿。”
因为张明东知道,自己家有几亩地,可以抬出这点来糊弄老奴才。“噢,生人不可以入宫的,”常永贵上下打量着林清,“你是怎么入宫的?”
不待林清搭话,张明东拿着白绢赶紧贴身过去,给常永贵揩一把脸上的油汗,抢着答道:“老公公,是守门的人喊了奴才,奴才见他身无分文,就带进宫来找你,一是想告事假。二更想讨借些……”
话没说完,又打止住了舌根,因为,张明东看见常永贵的脸色拉得驴脸似的长。
“上次给你十两纹银,你又捎回家去了。”
常永贵挑了挑红肿的眼皮,两只眼睛凸凸的,似鱼眼一般,“你别忘了,你家的几亩地都是公公我给的钱,到秋天再不还,就算我的了。”
“嗯,嗯,可以还的,可以还的。”
张明东忙不迭地带着喑哑的声音答道,“这样吧,再给你三两纹银,加起以前的四十两,秋天连本带息八十两。少一个子,看公公我不跺了你一个手指。我这几年开销也大啊。”
常永贵边说边取出细碎的三两纹银,“叫他赶快出宫,你就不必回去了。赶明儿,给我送些水果之类的差事,这个老不死的杨进忠。”
说完,丢下细碎的银子一摆手,走开了。
张明东又念了一遍八字真言,掸了掸衣袖的香灰,啊,香灰,当年他娘给他治根部的肿胀时,不也是它吗?
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日子,八月末伏过后的第三天早晨,林清按照习惯带领众教徒聚集在村边的打谷场上面向初升的太阳正高叫八字真言。众教徒按捺不住各自兴奋的心情,纷纷登上一垛垛草堆。遥望京城的方向,但见茫茫的地平线上,灰蒙蒙的云团之中涌出一轮血红的朝阳,将东方天际的湛蓝色的云块镀上了一层紫红的颜色,仿佛有排空峙立的浪涛涌着白沫冲击堤岸。渐次扩大浓烈的色泽。林清掐算着时日,估摸由李文成派来的精兵近日就到了。预想着两支大军同时在两地起义的壮举,不禁心潮澎湃,起伏不已。
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林清的裤角,望着手下的教徒群情激昂的神情,林清也有些被感染。可以想象,在反清的大旗下,正式将京畿地区的白阳教和直鲁豫三省交界地区以震、离二卦为核心的八卦教联合起来以后,声势该是如何壮大。
林清想起刘得财递过来的消息,现在的宫中禁卫警戒已大大松驰下来,只有几位亲王和大学士留守宫中,仿佛是在等待他们去进攻一样。面对这一大好时机,林清于三日前急书李文成,速派精锐前来助阵,一举打下皇宫,整个大清天下便唾手可得。林清把这一想法立即传遍各教徒,他们又怎么不兴奋呢?可以说,个个磨拳擦掌,静候李文成的援兵到来。总之,起义前的一切秘密准备,都在紧锣密鼓下进行着……
“报!天王派来的人已进至村口。”
一声抑制不住的激动声把林清从沉思中拉出来。
这“天王”的称谓让林清有些捂不住脸面,但林清还能够克制自己,毕竟自己是“天皇”吗?俗语就是精神领袖,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还不是自己三下河南的结果吗?但是,以自己的坎卦为攻打皇宫的主力军未免有些大冒险了。因为,坎卦的教徒精壮兵丁不多,尽管所占的部门主要,能征善战的不多。所以,在八月初的道口会议上,林清提出由李文成从所属的震卦中挑选精锐速来京城助战。
实际上,天理教也是按照八卦的名称来组织的。道口会议上,提出教的最高首领是:天皇林清,地皇冯克善,人皇李文成,并规定将来武装起义成功后,天下由人皇李文成统治,林、冯就如左右丞相辅佐李做皇帝……
“都引到议事大厅去,”林清对传信人下出口谕,又朝正跪在草垛上各自念经的教徒说,“都回去准备吧。”
“禀告天皇,震卦来了一百零八人,”那个给信的教徒跟在林清的身后,继续说,“据来的人说地皇、人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林清点点头,并不言语,急急赶回村里的教会聚集地。刚一踏步,就听一声:“天皇到!”
话音未落,林清已疾步踏上厅前的石台。由河南过来的一百零八人都是汗湿重衣,都像钉子一样一动也不动。偌大空旷的场地,变得一片肃静,林清开口道:“各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慰问的话刚一出口,那一百多人当即齐刷刷地跪下来,口中一齐喊道:“五行生父母,八卦定君臣。”
林清抬手示意众人站起来,队中走出一位头戴黄色方巾,紧衣束身的夹褂,足蹬一双厚底的草鞋,跨前一步,拱手说道:“地皇、人皇经过合议由本官率部前来,本官陈爽及属下,尽听天皇的差遣。”
林清朗声道:“近日有闻钦天监有更改闰月的举动。但当时不改,事到临头才有此举,真是雨后送伞,过河脱鞋。本天皇又密算出一条大机,总共五句:‘二八中秋,黄花落地。清朝最怕闰八月,天数难逃,移改也是无益’。”
林清面露得意之色,“望众教徒齐心合力打入皇宫,救百姓于水火。拯苍生于苦海,死不足惜,永往直前。”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沉沉的,寒森森的,这是少有的表情,“各位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到时候,一鼓作气,只要拿下皇宫,内有我天皇林清,占据京城,外有地皇、人皇势如破竹,里外接应,大清的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众教徒齐声呐喊:
“顺天保民,推翻大清!”
林清忽然感到这两句有些刺耳,想刚才自己所编的那几句不伦不类的话儿,不如缩成琅琅上口的四句口诀来得快些。随后,林清望着鸦雀无声的教徒,振臂高呼:“二八中秋,黄花落地,天数难逃,改是无益。”
众教徒带着激动难耐的情绪又跟着喊几遍。
最后,林清取过朱砂往空中抛散开去,众教徒在嘶叫声中散去。
转眼之间,到了嘉庆十八年九月,这一个多月来。各地的起事的计划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天理教的应劫而起的大事也在一步步地落实。林清的几句诺言禁不起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就这么像人秋的北风在漫漫的京鲁大地传了开去。恰值此时,直隶一带的旱荒在焦躁不安的农民的言行中一一显现出来。按理,这样大的旱灾朝廷早该要动静了,该安抚的安抚,该赈灾的赈灾,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蝗虫过后的旱灾对于农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灾祸,从宫中到地方竟无人过问。面对颗粒无收的惨景,大批农民在绝望之中加入天理教,以求谋生。
一时间,宋家庄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林清不停地发放库中的存粮,眼见得存粮告罄,物品也日益缺乏,林清急忙修书一封,捎人急送李文成,让他继续增粮提款。什么叫卯吃寅粮?这就是,先前入教的根基钱哪里能够提供给这么多的灾民。果然,李文成也是处处捉襟见肘。李文成来信了,大意是说,日子将近了,不必再收了。还是抓紧进城准备大事才是正路,等一旦得了天下,就打开各地的府库开仓放粮,那时将是何等辉煌的局面呢。现在最紧要的是要连通好宫中内线,不能稍有闪失,要计划详尽,考虑到各种复杂的环境和情况,以便做出不同的决断,如同众多链条上的每一环,少了哪一环都要链崩而事毁,乃至前功尽弃……林清看罢,不置可否地丢在一旁,心道,我还担心你能不能按时起事呢?
林清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在他自己连续出入皇宫,察看地形,联络太监及京城里各处落脚点时,在河南方向果然出现了意外。
九月初一的夜晚,河南滑县东南处的大伾山脚下的老孙头的铁匠铺内,人影幢幢,灯火不断,“叮噹”作响的打铁声声震四里。老孙头烟熏火烤的古铜色的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喜悦,为了鼓励手下的七八位徒弟卖命地干,他特地将自己的二位宝贝女儿叫来,端茶送饭,自己则坐镇指挥。多少年了,俺老孙头的铁匠铺也没有今日的红火,老孙头蹲在一旁,喜迷迷地想。他瞟了一眼堆在屋脚的一大堆破铜烂铁,要是在往日,这些大都用来打制一些犁、锄、锹、铲等一些农具。可是,今年则出奇得怪,没有多少农户来买这些,就连几个老主户也像约好似的都没有前来订做。头几天,他还为此犯愁呢,虽说天旱,可自从昨天所下的暴雨起,大概今天应该不错吧,哪知今日仍不见个人影。中午当他望着将熄的炉火发出阵阵叹息时,忽然,平时只听其名,不见其人的李文成带着一队扈从登门了。老孙头唬得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天理教人皇,他怔住了。记得,当时李文成二话没说,只是一抬手,封漆完好的二百两纹银就由手下抬到桌上。一张定购单就放在旁边,天那,那白花花的纹银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有那么多,待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李文成后,一看那单子,吓得两眼滴溜溜的圆,“一千五百把大刀、五百杆长矛、四十把宝剑乃蹄掌一千二百枚……”
这是要干什么,不是传说天理教是百姓的福音吗?谁家有个生老病死,有个穷困潦倒,只要一人教,念什么八字真诀,所有祸患尽可消除。前一阵子,老伴死了,自己心情不好时,差点就加入了这个教。好在自己舍不得交纳那几两的根基钱才没有加入,没成想,他们如此看重自己。把这一大宗买卖交由自己来做,让他怎么不感激呢?
“师傅,料不够用了!”
一个年轻的后生满身流汗地跑过来,“师傅,三个炉子都点着了,风箱拉得呼呼的,徒儿估算了一下,生铁料不够用。”
他一边说,一边扯起褂襟揩着脸上的汗。小伙子的胸肌、胳膊肉疙疙瘩瘩,孔武有力。他是老孙头最疼爱的一个,心眼诚实,干活卖力气。老孙头有将他招为女婿的打算。
老孙头乜斜了脚下的下脚料,说:“先打完再说,人歇炉不停。实在没法,就将库存的农具、狗链、门环都用上。”
“好喽!”
小伙子转身就去忙了。屋里通红的火光亮得如同白昼。
老孙头拍完一锅烟,磕下烟灰,缠上烟草带包,往腰间一别,高声道:“从今夜起,每人多付工钱半两,顿顿加些鲜肉,另赏一两水酒。好好干。”
老孙头边说边走边拍了拍正埋头拉箱的一个小徒弟的油亮的脊梁。就在这时,二位宝贝女儿,穿一身粗布衣裙端着热水,拿着汗巾款款走进来,不声不响地拧着汗巾的水,黑里透红的脸庞还有些羞答答的神色,一时放不开手脚。在平时,两个女儿连这些铁匠铺的门槛也别想踏进,可现在不同了。
“大丫,二丫快给你们哥哥擦擦汗!”
老孙头一边吩咐,一边知趣地往外走,“俺去透透口气。”
徒弟们都显出会意的笑容。
滑县老安司巡检刘斌微服私访来了。这是他几十年的习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样是:到哪座山砍哪山柴,干哪行活吃哪行饭。令人颇感费解的是,今夜正是人秋后的第一场大雨刚过,这城外的各家铁匠铺的生意出入意料地好。从东北到西南的几家铁匠铺内都是灯火通明,铁器的撞击声震耳欲聋,令他有些烦躁,凭着多年养成的职业嗅觉,直觉告诉他,这不是正常的现象。
接连察看过几家铁匠铺,得到的回答都是,刚碰天降大雨,地里被雨水浇个透,正是抓紧机会赶快播种的好时机,溜着屋里四下里望望,也都是成堆的农具坯型,找不出有甚破绽。夜风吹得他浑身颤栗,几个往日勤快的跟班的,都有些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可刘斌却仍然咬着上下直碰的大牙,稍不留神,一口冷气吸进去,刘斌都感到周身一阵激愣。“别他娘的磨磨蹭蹭的,都跟紧点!”
刘斌把怨气发在下属身上。他想了想,说道:“找个避风的地方,都换换衣服。”
一行人悄悄地向东南这家县城最大的铁匠铺摸去,倘若是闻到了腥味岂能放过,刘斌打心眼里不甘心。估摸还有半里路的光景,刘斌就听到那阵阵急促的“叮噹”声,杂乱得很,不似一个铁锤的敲打。他急走几步,拐过前面的几丛树林,三下并做两下,就摸到老孙头的店铺前。里面的人声传出来一,清晰可闻,有男有女,似有打情骂俏声,间杂其中。“好家伙,这老孙头唱得是哪一处戏。怎么连闺女也准许助阵了,这生意不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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