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船进海湾里来了。单调的引擎声在水上荡漾开来。对面的山和海边的丘陵上,起了微微的回声。船上,女人在掌舵,男人忙碌地在船舷上来回。
“也有那样的生活呢。”
明子目送着船缓缓地驶过去,自语似地说。船所激起来的浪头上,微红的阳光闪耀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日影渐斜了。
明子在羡慕船家夫妇。那是和她自己比较之下而说的。我默然。我还是不要多说吧。说了,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明子感情太丰富,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哭起来,那就不好办了。我宁愿在人家眼里看来,我和她是一对安静的夫妇。
“差不多可以回去旅社了。”
“嗯……”
明子顺从地跟上来。也许站了这么久,累了。我因为想了很多心事,倒不觉怎样。不过我可没有向明子透露出什么。
旅社在松林里。周围用木头做篱笆围起来。它可以挡住外面的眼光,同时也有防风的作用。不过好像随便哪里都可以出入。入夜后,附近都不见人影子。
“回来啦。”
女佣人在玄关口迎接。
“我们回来啦。”
应声的是明子。我侧开脸。女佣人把我们引到屋旁别栋的房间。那里小小的房间有二,一个空着。女佣人打开了格子门的门锁。下面是砂地,走在上面,鞋子会陷下去。那鞋痕使我担心。
女佣人说浴室已经准备好。一应一对都由明子开口。是明朗的嗓音。我把出去以前看的报纸捡起来,在眼前摊开。
女佣人离去后,明子便挨过来。
“姊夫,你怎么老不开口呢?”
“嗯。”
“女佣人好像以为您在生气,小心翼翼的。”
这不太妥当呢,他想。不能给女佣人这种印象。他应该是平凡而没有特征的男子。
我把明子的脸揽过来。因为在外头站久了,头发微微乱着。发里有海潮味。
桌上有茶色的贵重物品袋,外加一纸住宿人登记簿的用纸。
“该写什么名字呢?”
明子看了一眼,迷惑地问。
“是啊……”
我不是没有想到假名,但把主意改了。
“不写也没关系吧。”
写了,就会留下笔迹。我也不希望明子写。
“为什么?照规定不是应该写吗?警察会找麻烦吧。”
明子瞪圆眼睛说。
“只不过是形式罢了。警察也不会管得太严的……”
我真不希望提到警察两字,所以连忙又说:
“说忘记了就行。旅社也省得被多抽一份税。我想,他们是不会来催我们写的。”
“那就算啦。”
明子好像这才放心了。
我不知道我的说法对不对,不过如果旅社来要求写,那时就推说明天写吧。只不过万一出了什么事故,旅客没有登记,他们免不了要挨一顿官腔吧。
两人洗好澡回来,房间里已摆好了晚餐。外面早已黑了。
我向明子举起了酒杯。明子似乎不以为意。
女佣人收拾好餐具,铺了寝具。这当中,我和明子坐在廊上的椅子里。女佣人道过晚安便离去,没有提到登记的事。
我几乎起身跟上去,还是打消了。我是想到先把住宿费付清,却又觉得那样反而不自然。说不定旅社的人会起疑。
“您怎么啦?”
“没什么。”
好累。心情颇紧张,还是落入深沉的睡眠里。我忽然惊醒,因为眼睑里好像映现一朵大红。
房间里暗蒙蒙的。枕边的台灯发出微弱的光。身旁的明子在沉睡。双唇微张,也是因为疲累之故吧。
抬起左手就着台灯的光看看表,才一点稍过。还早呢,我想。
想抽烟,还是免了。我不希望擦火柴的声音吵醒明子。我仰脸看着阴暗的天花板。刚才的一朵大红是怎么回事呢?是错觉吗?不像是梦。
和明子并排站着眺望的田野浦风光,无端地泛现脑际。那是如今已不留丝毫痕迹的我出生的老家。我想起了被母亲背着奔逃时的火光。刚刚在眼睑映现的红光,是由于白天里向明子说的往事,依然留存在脑膜上之故吗?
旁边的明子微微的打着鼾。是确确实实的微鼾。我差不多得开始行动了。
就在这时,我记忆里的往事突然成立了秩序。一道光芒照出了茫茫的,犹如在夕景之中的幼时记忆。
母亲不在时父亲殴打阿姨,也许是因为一场口角吧。那口角,这一刻好像明白了它的意义。是不是阿姨想了断跟父亲的关系,前往姨丈的任地朝鲜呢?也可能是姨丈催她早日回到朝鲜去。不管如何,父亲因而发怒起来,才殴打了阿姨吧。父亲打得好凶,凶到阿姨头上流血。
在三根松那里看到父亲的阿姨,是那以前。街路上的樱花祭的时候,父亲要我一个人先回家,也是殴打阿姨之前。
我不晓得阿姨在楼上躺了多久。如今想来,可能是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在我的梦一般的回忆里,只有流泻在枕边的女人长长的头发,和沉在合金盆子里的毛巾。
“别向人家说阿姨病了。万一说了,警察就会把爸爸抓去。”
母亲这么告诫我。看到阿姨被打破了头,母亲必定察觉到父亲与阿姨的关系。当然,母亲早就怀疑了。然而,由于阿姨受了伤,母亲遂倒向父亲这一边了。不仅是担心警察,说不定母亲还因为父亲把爱人打伤,而感到胜利吧。错不了,在那以前,母亲就憎恨阿姨的。
刚好,在朝鲜的姨丈来催阿姨上朝鲜了。她的伤还没有痊愈,无法起牀。如果让她勉强去朝鲜,事情就会揭露出来。她丈夫是警官,父亲不晓得会受到这位连襟怎样的报复。说不定休了妻子,以通奸罪把父亲抓进牢里。
父亲是谨慎的人。这一点,我长大后很清楚。而对权威却是个脆弱的人。
从邻居片山饮食店闹起来的火警,说不定不是由于店面的火烛不小心。会不会是有人纵了火呢?
那以后,我就没有再看到阿姨。什么时候到朝鲜去的,我毫无记忆。阿姨几时在朝鲜过世,我更无法知道。
阿姨是不是在田野浦的我那个老家二楼躺着,在那场火警里活活烧死呢?我总觉得一定是。但是,她也不是躺着不能动弹的,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烧死。是不是有人为的无法逃生的原因?害了病躺在牀上,光这个说法,人们便会同意她的迟逃了一步了。
那么火警后搬到街路上朋友家,双亲把我留下来外出了两天,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可以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接受警察的侦讯。另一个是在哪一个寺里给阿姨办后事——八成是附近的阿弥陀寺吧,所以才没有能够回来。然后,这两桩事都打发过去了。
我开始向明子采取行动。爸,我在心里说:您做过的事,儿子也要做呢。我的太太也正在为我准备不在场证明,为的是从激情的明子保护我——也正如母亲帮助父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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