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阳边戴警帽边挎上枪匆匆出门,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定神一看,连忙立正道:“郁局,张局……安队也来了?”
他有些惶然,凌晨四点多钟,局里排名前三位的领导同时光临城南派出所,莫非发生了什么大案要案?
“小郑啊,这么早到哪儿去?”张局和蔼地问。
“东谷小区保安打电话反映听到几声枪声,现场还有子弹壳,准备过去看看。”
张局“哦”了一声,过了会儿道:“你估计是什么情况?”
“这个……要看看现场痕迹、枪型才能做大致判断。”
安图生摆摆手道:“不劳你大驾,刚才黄队已带刑警队的兄弟去了。”
“刑警队?”郑阳一愣。
郁局满脸严肃道:“很意外是不是?没想到你的好朋友方晟会惹上刑警队吧?”
郑阳大惊:“郁局,您……您怎么知道他回来的?”
“你不汇报我就掌握不到信息吗?”郁局冷冷道。
“不,不,郁局,这件事……”
张局道:“你也无须解释,为方局去世后局里的调查结论,方教官对我们几个很有看法,所以这些年回家探亲从来不跟局里通气,那些都属于私怨,暂且不提。眼下格蕾丝在郭川境内失踪,惊动了省厅和公安部,这是关系到国际影响和反毒扫黑的大事,方晟既然奉命参加搜索工作,就应该主动与我们联系,互通有无,上下联手,齐心协力完成任务,你说对不对?”
“这个……”郑阳一时难以回答。
“当然,他隶属特种部队,享有独立调查和处置权,可以不对地方负责。”安图生话锋一转,“只是一个人跑到居民小区玩枪战,事后不作任何说明就一走了之,恐怕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郑阳觉得浑身冒汗,半辩解半开脱道:“现在……现在还不能肯定是方晟所为,如果调查结果证明真是他干的,我会出面……”
郁局冷峻道:“你就问他,特种兵的高级教官就能破坏社会治安,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地方监督吗?要是不把市局放在眼里,我就反映到省厅,再上面还有公安部,一层一级上去,总有降得住他的人!”
“这……”郑阳无从说起。
郁局扫了他一眼板着脸走出去,张局紧随其后,安图生本已迈出门,想想回头拍拍郑阳,低声道:“别放在心上,这几天老大的日子不好过,三天两头挨骂……方晟那边你也多劝劝,别跟局里硬顶,把郁局弄毛了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郑阳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搞不清这位刑警大队长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东谷小区离派出所只有两条街,郁局叫司机先走,三个人步行过去。
“小郑是实在人,不会和方晟弄到一处搞鬼,”张局开口道,“刚才从他的神态看得出来,对东谷小区枪战他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安图生道:“是啊,小郑是思想上过硬、政治上信得过的好同志。”
郁局哼了一声:“不见得,真理到谬误只有半步之遥,有时一冲动就迈过去了。”
“回过头想想,我们处理方局去世那件事基本原则是没错,但具体手法和措施似乎太简单、粗暴,忽略了一个孩子的感受,”张局缓缓道,“我想是不是选择合适的时机和方晟坐下来谈谈,加强沟通,消除彼此间的误会。”
郁局低头不语,张局与安图生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后面,三个人无言走了两百多米,郁局重重吐了口粗气。
“可以安排,不过要把握一个度,那就是在他父亲的问题上市局没做错,我们找他不是赔礼道歉,更不是搞什么翻案,过去十多年的事不要拿出来喋喋不休。大家要存异求同,放下历史包袱,解决好当前的麻烦。”
安图生说:“行,小区那边现场勘查一结束我就找郑阳。”
穿过马路又走了一段,张局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也觉得奇怪,滕自蛟提前出狱后为什么给蒲桑炯做管家呢?而且还改名换姓,如果让方晟知道了,不是更容易往他原先怀疑的思路上联系吗?”
郁局表示同意:“是啊,滕自蛟搅进来硬把简单的事复杂化,方晟肯定以为我们隐瞒了什么,幸好当年经办的三个人都在这儿,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处理方局的后事,无论为公为私我自认为办得公平公正,没有亏待方家。”
“郁局说得对,当时我们的压力也很大,方方面面都要有个交代,方晟不能只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张局继续道,“安队,提到滕自蛟我又忍不住要说你,在撬开他的嘴之前为什么急于把案子报到美国联邦调查局和‘国际反贩毒组织’?现在人失踪了,万一被贩毒组织派来的杀手灭口,能找到蒲桑炯的唯一线索就会被掐断,青藤会的事将永远结不了案,你知道这样对市局来说意味着什么?”
安图生讪讪笑道:“我是做得欠考虑,主要是发现案子与辛德诺集团有关,担心隐瞒不报会遭到严厉处分,当时你和郁局去市委开会,手机都关了打不通,冲动之下就报了……线索嘛除了滕自蛟还有萧连,我敢保证他绝对躲在市区,找到他只是个时间问题。”
郁局冷冷地说:“我很有耐心,可上级领导是不是有耐心就难说了,今天我把话撂这儿,格蕾丝失踪事件我当然是负领导责任,但我要是受到处分,你们几位一个也跑不了。”说完加快脚步进入东谷小区大门,小区里已停了七八辆警车,刑警们正在进行测量现场、提取脚印、收集子弹壳等工作。
三号楼处于小区最北端,离护城河只有七八米,方晟伏在楼顶翘檐阴影下,从望远镜里观察刑警们的活动。
他没有离开,也不会离开。第一,他想进入102房间看看,说不定能从他们仓促间留下的物品中找到线索;第二,“无脸人”、格蕾丝、万琪都有可能留在小区内,他不想放过任何机会。
看着刑警们在昨天交战的地方忙忙碌碌,郁局沉着脸如黑金刚般站在中间,张局像弥陀佛似的笑口常开,安图生精悍干练地指挥现场,黄永泉蹿来蹿去忙得满头大汗,心情非常复杂。
十多年前方晟的父亲方仁冲是郭川市公安局第一副局长,因一把手局长突发脑溢血长期住院治疗,实际主持局里全面工作。当时郁局是排名最后的副局长,张局和安图生分任刑警大队正副队长,黄永泉则是城中派出所所长。
方仁冲在警界以嫉恶如仇著称,在扫黄反黑方面火力猛、出手狠,张局、安图生都因坚决贯彻执行他的意图而受到赏识并提携到刑警队,可以说是有知遇之恩。
相比之下黄永泉的运气就差了许多,他从派出所所长抽调到刑警队借用,原本已内定为刑警队副队长,方仁冲却认为他与个别私营老板走得太近,不适宜留在刑警队,硬将他摁回基层。一朝天子一朝臣,黄永泉只好捏着鼻子不吱声,安心窝在派出所踏踏实实工作。谁知人倒霉喝水都塞牙,没过几个月他辖区内的白天鹅歌舞厅发生火灾,两死一伤。市政府立即组织联合调查组驻场检查,一查之下发现这家歌舞厅既无营业执照又无经营许可证,更不用说消防验收合格证,而且有多人举报这里是黑社会成员经常聚会的据点,又是买卖摇头丸等毒品的重要窝点。方仁冲雷霆大怒,一方面要求检查组彻查到底,一方面命令黄永泉停职检查,把事情说清楚。
白天鹅歌舞厅的老板就是滕自蛟,郭川城里的风云人物,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当时蒲桑炯道行尚浅,遇到他总恭恭敬敬叫一声“滕爷”。
方仁冲怀疑黄永泉是白天鹅的保护伞,或者在其中占有相当多的股份,纵容它无证经营。黄永泉自然矢口否认,因为警察涉黑涉毒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一旦坐实丢掉饭碗不提,还要坐牢。
方仁冲给了他一个月期限,说如果他主动交代,组织上将给予从宽处理,否则后果自负。
然而就在这个月里,发生了一件蹊跷离奇的事。
那天晚上方仁冲走出局大门,没有像往常一样沿人行道步行回家,而是打车来到城西区月亮湾咖啡厅,独自坐在里面将近一小时,然后才出去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这时滕自蛟驾着车从远处驶过来……他因无证经营被拘留十五天,下午刚刚被释放,径直冲向人行道将方仁冲撞倒在地,接着车子去势不减,又开进咖啡厅连续撞倒七八张桌椅,滕自蛟本人也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幸运的是方仁冲在车子冲上来的一刹那向旁边闪了半步,没受到致命伤,神志清醒,有热心人立即把他送到市第一医院。值班医生万文暄让他做了ct、脑电图等常规检查后开药方输液消炎。然而令人想不通的是,从无药物过敏反应的方仁冲居然青霉素过敏,全身抽搐不止,面色呈紫绀色,血压急剧下降,等护士们采取急救措施时已停止呼吸。
地级市公安局长车祸后在医院猝死,这是一件引起社会关注和公安系统震惊的重大新闻,省委省政府领导先后作重要批示,责成郭川市公安局全面调查,给社会、给方仁冲亲属、给公安系统广大警察们一个交代。
郭川市立即成立专案组,政治委书记担任调查组长,郁华峰任副组长,具体负责整个调查工作。
一个月后市局宣布调查结论:滕自蛟撞伤方仁冲非蓄意挟私报复,而是酒后驾车;致使方仁冲死亡的属于医疗事故;方仁冲去世不能认定为因公殉职。
结论迅速获得市委和省厅等方面通过,接着滕自蛟因酒后驾车等罪名被判了八年,白天鹅舞厅买卖毒品的事情没能查下去,仅停业关门了事。医疗事故的责任人也受到相应处罚,万文暄开除留用,两个月后调到社区门诊,周护士行政记大过处分,三年内不准晋级和评职称,实习生邰子俊则被退回医学院,实习考评自然是不及格。
表面上几个人都遭到了处罚,细看就会发现亲属提出的“阴谋说”、“暗算说”被刻意回避,让人感觉调查组是敷衍了事。方仁冲的妻子看到结论后捂着心口气了一夜,第二天便神情恍惚,目光呆滞,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双重打击之下她精神失常了。
那时方晟才16岁,为了处理后事和交涉对父亲去世的疑问,一趟趟跑公安局,然而得到的是冷冰冰的答复。尸体火化那天黄永泉特意跑过来露了回脸,连方晟都看得出这是故意炫耀……方仁冲去世后市法院副院长过来当一把手,由于不了解情况,黄永泉的事不了了之,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到底什么原因使市局的态度发生根本性改变呢?几年后方晟才断断续续了解到大致内幕。
第一,那天滕自蛟从拘留所出来后当即被几个朋友接到饭店接风压惊,他喝了七两左右,酒足饭饱之后准备去浴城“放松”一下,滕自蛟独自开了辆车,说打算绕到白天鹅看看。月亮湾咖啡厅正好是饭店到白天鹅的必经之地,方仁冲出现在那里纯属偶然,所以调查组认为滕自蛟在行动上不存在“早有预谋”,而且在查封白天鹅以及后来的调查上,两人没有正面接触,“挟私报复”无从谈起。
第二,万文暄开青霉素时口头询问方仁冲有无过敏史,方仁冲在清醒状态下说没有,可以用。考虑他的身体多处有表外伤急需消炎,万文暄便省略了做皮试,周护士忙于照顾其他病人未跟踪监护,实习生发现他有不良反应后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正确措施,延误了青霉素过敏后的“黄金三十秒”,致使方仁冲猝死。调查组认为以上三人与白天鹅案、与方仁冲均没有利益攸关的冲突,只能判断为医疗事故。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点:方仁冲下班后独自到咖啡厅干什么?
开始这是横亘在调查组面前的难题,因为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而且也看不出咖啡厅与工作有何关联,直到另外一件事意外解开谜团。
那天晚上方晟住的院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方仁冲去世,二是郑娆娆失踪。
当时郑阳只顾陪着方晟没在意,他父母亲都是卡车司机,长期在外面跑长途,姐弟俩习惯了一起生活,而娆娆是出了名的朋友多、玩心重,两三天不回家也是有的,但一晃过去一周,娆娆还没回来。郑阳着急了,到学校、朋友家、娆娆经常光顾的舞厅、台球室找,都没有消息,无奈之下只得报警。
警方立即着手调查,并到郑家进行地毯式搜索以期发现线索。撬开她的抽屉,里面有半张信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句话:明晚七点,月亮湾咖啡厅。没有日期,没有落款,但信封最下方印着一行字,郭川市公安局。
经鉴定,这是方仁冲的笔迹。
娆娆失踪那年刚好十八岁,很有几分妩媚的风情,加上她性格外向,活泼爱笑,又在社会上广交朋友,是老师、同学们眼里的“坏女孩”。由于父母很少在家,无人约束,娆娆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方仁冲,怕被他板着脸训斥一顿……院子里所有孩子都怕他,包括郑阳。
普通劝导教育可以在家里进行,与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相约到离家非常远、充满暧昧气氛的咖啡厅见面,其用心就有点让人怀疑了。
摸出这个情况后整个调查工作戛然停止,据说是有位级别很高的干部看到内参后说了一句,“哎,没想到仁冲好这一口,算了算了,点到为止”。
那年郑阳才14岁,处于懵懂时期,基本上是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但方晟不同,他凭自己的观察和感觉认定爸爸不是那种人,娆娆也非大家所想象的轻浮女孩,两人绝对不可能发生不伦之情。
可那天晚上方仁冲约娆娆到咖啡厅谈什么呢?
方仁冲本可以说清楚,但他离奇地匆匆去世。
娆娆应该知道,可惜她失踪了,恰好在同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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