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老城区西街口的曹五大排档热气腾腾,这个时段过来吃的都是熟客,无须说得太详细,吆喝一声“蚬子、杂烩、肥肠”,摊主便心领神会,过会儿韭茶炒蚬子、红烧肥肠,还有满满一海碗肉皮鸡肉鹌鹑蛋烧的杂烩便端到桌上,至于酒,几大箱摆在门口,要喝什么自己动手,结账时说一下就行了。
王小安像往常一样坐在最靠墙的位置,独踞一张小方桌,两个菜,一瓶啤酒,借着灯光边喝边看当天的晚报,偶尔瞟瞟几米外的电视,厮磨到第二轮夜市火爆起来时走人,回家洗澡睡觉。
王小安正聚精会神看一则关于警方严厉打击黑势力的新闻,右手伸过去拿啤酒杯,突然却摸了个空,不觉一愣,抬头看时眼光与郑阳对了个正着,郑阳冲他微笑着,手里转着那只啤酒杯。
“晚上好。”郑阳说。
王小安惊出一身汗,第一反应是想起身逃跑,屁股还没离座,一只铁钳般的手便重重压在他的肩头。
“老实一点,不然要你好看!”郑阳贴着他的耳朵说。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郑阳笑了笑,城西派出所费所长与他同一批参加工作,又同一批晋升为所长,惺惺相惜,平时私交不错。所以当郑阳打电话请他了解辖区内有无王小安这个人,他半句废话都没说,十分钟不到就反馈出查询结果,最后加了一句话:
哥儿们,论纪律我是错了,不过论良心我敢断定你不是那种人,以后能帮上忙的尽管找我!
郑阳是轻易不动感情的人,可听到这句掏心窝的话顿时热泪盈眶,联想到脱逃时的那把钥匙,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公道自在人心,什么叫邪不压正。
“只要我想找的人,从来没有找不到的。”郑阳虚虚实实地说。
王小安鼓足勇气说:“你已不是警察,相反警察还在抓你,你无权审问我。”
郑阳冷冷道:“正因为我不是警察,才能采用超过警察范畴的手段……记得齐哥吗?昨天被我捅了三刀,六个洞!”他在王小安小腿上比画几下,“希望我们的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不然……”一柄雪亮的刀尖在口袋边晃了晃。
王小安打了个寒噤。
“说说那天晚上的事吧,为什么找齐哥?为什么那么狼狈?”
“我跟别人打架的,把人家打残了。”
“为什么打架?”
“不为什么,多喝了几杯,一时冲动。”
郑阳点点头,看着大街出了会儿神,慢慢道:“看来不给你颜色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我没骗你。”
“那天晚上你的行动是蒲桑炯安排,这一点齐哥已经确认过,只是你把事情办砸了,怕遭到惩罚才跑出去。”
“不是这样的……”王小安惴惴不安辩解道。
“你知道方仁冲的儿子是干什么的?特种部队高级教官!他发起威来能掀翻一座城市!告诉你吧,他已回到郭川,目前就在追查他父亲的死亡真相,如果知道与你有关,自己想一想后果吧!”
王小安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反正我没有直接参与那件事!”
“没有直接参与?好,那你说说哪些人直接参与的。”
“邰子俊。”
郑阳心头一震,暗想说来说去还是邰子俊,所谓医疗事故果然大有问题,遂道:“你该不是把罪行都往死人身上推吧?”
王小安委屈地说:“说假话挨骂,说真话你又不信……那天晚上邰子俊亲手把足以致命的药渗入输液瓶,然后眼睁睁看着方仁冲死去,再趁混乱把输液瓶换掉……”
十多年的秘密被一言击破,郑阳激动得难以自制,停顿了好一会儿等呼吸平息下来才问:“仓促之间从哪儿找到药?”
“这一点子俊才说不清,当时他十分紧张,只知道一摸白大褂里面就有一包药,剂量刚好适中。”
“谁指使他干的?是不是你?”
“不,我没有……”
郑阳哼了一声:“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你跟他是好朋友,这种绝密的大事当然由你出面。”
“好朋友是小时候的事,后来他考上大学,平时都跟有水平有学问的朋友交往,根本看不上我这种拎不上台面的人,凭我的面子找他下毒害公安局长?想都别想……别看子俊后来一副窝囊样,当时心气儿很高,很少拿正眼看人,不过有一个人例外……”
“谁?”
“滕晶。”
郑阳恍然大悟:“滕自蛟的女儿,难道滕晶是他的女朋友?”
“单相思而已,滕晶比他小四五岁,正在上高一,滕自蛟请子俊为她补习功课,一来二去混熟了,开始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后来逐渐串了味,滕晶变成骄蛮的小公主,对他指手画脚,可怜的子俊昏了头,跟在她后面言听计从,像个忠实的奴才……”
“因此当她要求邰子俊投毒暗害方仁冲,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一口答应?”
王小安叹了口气:“后来我骂他太傻,摆明了被她利用,他说那天晚上滕晶在电话里许诺过,一是给一笔巨款,二是方仁冲一死就嫁给他。子俊一听热血沸腾,完全不考虑后果,也忘了害怕,几分钟时间就把方仁冲给干掉了……再后来子俊在晋东城躲了几年,正好遇到我,两人合计郭川这边应该没事了,不如悄悄回来过几天安逸日子,郭川这么大,只要安分守己不至于被人发现……”
“回郭川后邰子俊有没有要求滕晶履约?”
“钱倒是给了,60万,但随即她就失了踪,直到……大概是四年前,子俊无意中在街头碰到过她,没等他开口她就抢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现在不行,我必须隐姓埋名生活,只要我存在一天,蒲桑炯就不敢对我爸爸下手。说完这席话没等子俊反应过来就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郑阳细细咀嚼他的话,然后道:“好,现在再说你,那天晚上蒲桑炯到底要你干什么?”
王小安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阳。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和方晟只追查主犯,因此……即使你犯了什么过失也无碍大局,我们只想弄清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小安咬咬牙,一把夺过啤酒杯倒满了一饮而尽,抹抹嘴道:“说就说,没什么大不了……那天晚上蒲哥让我到月亮湾咖啡厅前面一条街拦截一个人……城西这块地方四通八达,蒲哥在六个路口都安排了弟兄,我只是其中之一……”
郑阳打断道:“拦截谁?”
“郑……郑娆娆。”
郑阳悚然一惊,全身汗毛倒竖。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姐姐真被卷入方仁冲事件,这一来她的失踪更透出不同寻常。
“郑娆娆……”郑阳咬紧牙关道,“她跑到咖啡厅跟方仁冲谈什么?蒲桑炯为什么拦截她?”
王小安惊讶地说:“她去的方向不是咖啡厅,也不是见方仁冲,蒲哥是不想她见到纪大嘴。”
“纪大嘴是什么人?”郑阳发现这件事越来越复杂,牵涉的人也越来越多。
“你不知道?城东纪大嘴,当年郭川道上响当当的人物,他的手下主要是城东砖窑一带的工人,打起架不要命,青藤会跟他们冲突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两败俱伤,蒲哥对他十分头疼。”
“郑娆娆怎么认识这么个人的?她见他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蒲哥下了死命令,绝对不能让两个人会合,否则青藤会将有灭顶之灾,蒲哥还强调说谁办砸了就要谁的脑袋。”
“这么说郑娆娆是从你守的那条街经过,可你没拦住?”
王小安垂头丧气道:“别提了,刚才我已说过,晚上多喝了几杯,一时冲动跟别人打架,结果眼睁睁看着郑娆娆骑车从街上过去……我一想回去也是死,就跑到齐哥家借了点钱躲到晋东城。”
“……纪大嘴见到了郑娆娆?”
“大概……大概没有吧,后来青藤会好好的,反倒是纪大嘴被抓起来判了无期徒刑,不知现在放出来没有。”
郑阳目不转睛盯着他,王小安在逼视下有点不安,心虚地将目光移到别处。
凭平时的办案经验,郑阳感觉王小安在拦截郑娆娆这一段撒了谎,但是否有碍大局,对整件事影响有多大,暂时不得而知。理论上讲下一步找纪大嘴是第一要务,也许他知道郑娆娆的下落,以及那天晚上的谜团,可王小安身上一定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否则滕自蛟不会没事找事。
放不放王小安回去呢?这一马放出去没准要溜得无影无踪,再想找可就难上加难了。郑阳左思右想,举棋不定。
这时一辆110巡逻车沿着路边缓缓开过来,王小安目光游离不定若有所思。
“警官,我举报!我要举报!”
趁郑阳一愣神的工夫,王小安如猴子般蹿出去,郑阳翻手一把捉住他的袖子,王小安奋力一挣,边跑边朝着警车大喊。
警车立即刹住,一个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子从窗口探出头,威严地问:“什么事?”
郑阳仓促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僵在座位上。
王小安一指郑阳:“他叫郑阳,是在逃犯,身上有凶器。”
小伙子抬头与郑阳四目相对,郑阳一愣之下差点叫出声来。
他就是城南派出所费所长。
费所长迅速收回目光,冷冷道:“郑阳是谁?你怎么知道他是在逃犯?你跟他什么关系?”
王小安被乍然而来的三斧头打懵了,吃惊道:“他……他也是警察呀,好像是哪个派出所的所长……”
“警察怎么会是在逃犯?谁告诉你的?”
王小安差点把舌头咬破:“我……他明明……他杀了邰子俊!”
“邰子俊又是谁?”
“邰子俊是……这个……那个……”王小安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会将自己绕进去,心中后悔不迭,不该为了脱身搞这种小动作,再回头看时郑阳已不见了。
费所长逼问道:“是什么?”
王小安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反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苦着脸道:“对不起警官,我喝多了,刚才全是胡说八道,对不起,对不起。”
费所长哼了一声开车离去。
20多米外的巷子里,郑阳紧紧贴在拐角处目睹了费所长为自己解围的全过程,不觉松了口气,全身已被冷汗浸湿,晚风吹过,无由来地连打几个寒噤。
王小安意兴阑珊将桌上的菜打包,拎着塑料袋一晃三摇朝相反方向走去,不久便消失在夜幕里。
“我到哪儿去呢?”
自己家和刘璐父母那儿肯定处于严密监视中,系统内是有几个贴心朋友,但这种时候不能连累别人,其他……郑阳盘算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永兴小区,方晟与岑冰冰的爱巢。
这是岑冰冰专门用来接待方晟的行宫,平时从不过去住,何况两人相处十分低调,从未在公共场合露过面,因此不会被警方掌握。
今晚能睡一个好觉了,郑阳笃信悠悠地想,穿街走巷,很快来到兴化小区,先在周围兜了一圈,没发现暗哨或可疑情况,这才从靠墙的小路过去。
30米、20米、10米……
郑阳陡然止住脚步。
楼下停着一辆外形优雅的银白色奔驰,与岑冰冰开的那辆一模一样。郑阳不甘心,绕到另一侧看车牌号,果然是她的车。
再看楼上,屋子客厅里居然亮着灯。
难道岑冰冰突然心血来潮搬到这里住?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郑阳正自怨自叹命苦,突然楼梯间跑下来一个女孩,一身黑裙,扎着马尾辫,捂着嘴直奔那辆奔驰,上车后立即发动,如箭一般冲上车道。
咦,这不是岑冰冰吗?她这是怎么了?
没等郑阳琢磨出怎么回事,楼梯间又冲下一人,看着扬尘而去的车子连连顿足。
“方晟!”郑阳悄然掩过去轻声叫道。
方晟吃了一惊,回头见是郑阳,焦急的脸上露出笑容,两人连续击掌数下,为劫后重逢而庆贺。
“刚才演的哪出戏?”郑阳边上楼边问,“谈崩了?”
方晟叹了口气:“还……还没捞到说一句话。”
“那她为什么急匆匆离开?好像很生气,很伤心的样子。”
“喔,她哭了吗?”
“没看清……喂,你说清楚点好不好,别让我打哑谜。”
“我们……我们……发生了一点误会……”
“嗯,误会,接着说。”
“我和格蕾丝昨夜重新抓到滕自蛟后就住到这里,然后……就在几分钟前冰冰突然过来,她一开门正好看见……看见……”
方晟脸上居然露出少有的忸怩之色。
郑阳更好奇了:“说,快点说,她看见了什么?”
方晟又叹了口气:“我和格蕾丝正在……接吻。”
“啊!”郑阳一脚踏了空,险些栽在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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