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德克尔,你这是疯了。如果你不当心,最后会杀了自己的。”埃斯珀兰萨紧张地咕哝着,声音比耳语还低,“或者你会给麦基特里克一个机会,叫他杀了你。”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们一直争论着德克尔的这个计划,德克尔坚定地表明了他的决心。麦基特里克满心希望事情会是这个结果,而现在事情正是这样进行着。
德克尔感到埃斯珀兰萨探身到奥兹莫比尔的后座上,抓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拖到了外面的雨里。他给埃斯珀兰萨的命令是,不要心软,越野蛮越好,要做得像通常一个打手杀完人处理尸体那样。
埃斯珀兰萨遵守了命令,在把德克尔往地上扔时,一点也没设法减缓他身体落地时的撞击。埃斯珀兰萨拖着他走过水洼。他的全身都在疼,但他没表现出来,仍然保持着软塌塌的样子。他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想象得到这种情景:被撞过的奥兹莫比尔停在观景台的食品店旁。很快就到午夜了,又下着雨,不可能会有人停车观赏岩壁的景色。天气好的时候,在观景台上能看得见哈得孙河上船只的灯光和对岸哈斯汀镇与扬克斯镇的辉煌灯光。但在这么糟的天气里,看见的只能是黑暗。为了防止万一有个司机在此处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埃斯珀兰萨把奥兹莫比尔斜对着观景台的入口处停下来,挡住去路,以防州际公路上有人看见,一个像是尸体的东西被拖向食品店的后面。
德克尔听见埃斯珀兰萨咕哝了一句,然后感到自已被扔进了一个泥洼里,发出“扑通”一声响。他让自己的身体软软地打了个滚,左半边朝下躺在了泥洼里。他半睁开眼睛,看见房屋后面的暗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垃圾箱。他听见埃斯珀兰萨穿过泥洼往汽车那儿跑去,很快又回来了。他看见埃斯珀兰萨把公文箱靠在房屋后墙上,然后一闪身不见了。接着,他听见车门关上了,汽车发动起来。轮胎溅起水花,汽车开走了。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德克尔就只能听见远处州际公路上车辆的嗡嗡声,以及雨水打在紧裹在他头上的透明塑料袋上的声音。
“乔达诺和麦基特里克做的交易是钱和我的尸体。”德克尔坚持说。那会儿他和埃斯珀兰萨正心急火燎地驾车经过一个个城镇,寻找着一家便民商店,唯恐他们已经来不及。他们是10点半开始找的。后来11点了,11点15分了。“午夜时我们必须到达那儿。”有两次他们找到了还开着门的商店,但店里没有德克尔所需要的全部材料。11点半时,他们终于买齐了所要的东西。埃斯珀兰萨把车停在野外一条荒废了的路上,做了该做的事。
“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张纸条,和钱放在一起?假装是乔达诺留的条,就说只有在麦基特里克实现了诺言之后他才会杀你。”埃斯珀兰萨用晒衣绳绑住了德克尔的脚踝。
“因为我不想让他起疑心。一定要把结打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那幢房子后面肯定很暗,我想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被捆牢了的。”
“但这样的话,如果他还不相信你已经死了,你就连自卫的机会都没有了。”埃斯珀兰萨把德克尔的胳膊缚在他身后。
“我希望这样能让他相信。他绝对不会相信我会自愿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任由他处置。”
“这个结疼吗?”
“疼不疼都没关系。要像真的一样。要弄得看上去我绝对不可能还活着,看上去我对这样的捆绑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定得让他相信我死了。”
“他看见你的时候,你也可能真的死了。德克尔,这塑料袋简直要把我吓破胆了。”
“这就对了,也会让他吓一跳的。我就靠这最后一招了。给我涂上颜色。快点。”
德克尔需要看上去像血的东西,一位病理学家曾对他讲述过用最容易找到的材料伪装成血迹的方法,这回他就是用的这些材料——无色玉米糖浆和红色食用色素。
“要弄得看上去好像他们曾经以打我来取乐。”德克尔坚持说。
“他们打烂了你的嘴唇,把你的下巴打得血肉模糊。”埃斯珀兰萨用混合材料伪装着。
“快点。我们再过15分钟就得赶到交货地点。”
埃斯珀兰萨迅速将袋子套在德克尔的脖子上。德克尔吸了口气,把袋子吸到了自己的头上。塑料袋紧贴着他的脸,粘在他的皮肤上,陷进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埃斯珀兰萨咕哝了一句西班牙语祈祷文,赶快在陷进德克尔嘴里的袋子上戳了个小洞,迅速把一小截吸管塞进去。德克尔把吸管咬在齿间,这样他既能够呼吸,又不至于破坏使塑料袋贴紧他脸部的真空。
“我的天,德克尔,能行吗,你能有足够的空气吗?”
德克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袋子这样贴在你脸上,你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尸体了。”
德克尔想,很好。这会儿他躺在食品店后面的泥洼里,听着大雨打在塑料袋上的声音,四周一片黑暗。只要他浅浅地、慢慢地、平静地呼吸着,他从吸管里得到的那一点空气就足够他活下去了。但是每次他轻轻吸一口气时,恐慌的感觉就出现了,试图压倒他那坚定的决心。每次他微微呼气时,他的心脏就想跳动得更快些,从而得到更多的氧气。把塑料袋绑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系得很紧,紧得陷到了皮肤里——这也是德克尔坚持要埃斯珀兰萨这么做的。每一点看上去都必须绝对令人信服,而且摸起来也令人信服——冰凉的雨水会降低德克尔的体表温度,使他的皮肤摸上去像是慢慢变冷的尸体。哪怕有一瞬间麦基特里克会怀疑德克尔还没有死,他就会一枪打穿德克尔的脑袋,了结这件事。
危险的是,麦基特里克也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他一枪,但是德克尔指望自己脸部怪异的模样能使麦基特里克认为没有必要使用武力了。如果麦基特里克摸德克尔手腕上的脉搏,他是摸不到的。紧紧绑着的绳子已经大大减少了血流量。麦基特里克还可以试着摸德克尔脖子上的脉搏,但要这样做,他就得解开绑住塑料袋的绳子——这样既费时又让人恶心。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手掌按在德克尔心脏上面的肋部,但是他也不太可能这么做,因为德克尔是往左侧躺着的——要摸德克尔心脏那边的肋部,麦基特里克就必须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把手按到粘在德克尔衣服上的令人生厌的脏泥巴上。
风险还是很大的。“你疯了。”就像埃斯珀兰萨一直对他说的那样。“你会杀了你自己的。”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要是事情没有准确依照麦基特里克所要求的那样进行,要是德克尔的尸体没像乔达诺所保证的那样被扔在那儿,麦基特里克可能会起疑心不拿钱了,可能会担心公文箱里有陷阱,而德克尔的计划完全是围绕着那笔钱展开的:那笔钱和德克尔藏在钞票里面的导引仪。要是麦基特里克不拿钱,德克尔就无法跟踪他到贝丝被关着的地方。无论德克尔怎样分析这件事,他都想不出别的办法。必须让麦基特里克看到德克尔的尸体。
“你那么爱贝丝吗?”埃斯珀兰萨在把塑料袋套到德克尔的头上之前问他。“这样全心全意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她?”
“为了她我愿意下地狱。”
“是为了搞清她是否对你怀有真情吗?”埃斯珀兰萨诧异地看着他。“这不是爱。这是自尊。”
“这是希望。如果我不相信爱,那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把吸管放进我嘴里。绑上袋子。”
“德克尔,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人。”
“不,我是个傻瓜。”
德克尔躺在泥洼里,轻微地呼吸着,压抑着恐慌,聚集起他所具有的全部控制力,努力不去想象自己会遭遇到什么。他的肺需要更多的空气。他想,也许,的确还有别的办法。也许,他只是想让贝丝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她,为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急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回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在房地产公司的门厅里——她向他转过身来,他的心率一下子改变了。他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么强烈的吸引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倩影,浓密的金褐色头发油亮油亮的,晒黑了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酷似体操运动员的体型,线条优美的胸部和臀部令他怦然心动。他完全被她那优雅的下巴、高高的颧骨和模特儿般的额头给迷住了。他想象着自己正走近她。突然他的思绪转到了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个晚上,她那蓝灰色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离他那么近,以至于变得模糊起来。他亲吻她的脖颈,舔舐她的皮肤,尝到了盐、太阳和某种原始的味道。他感到自己在过去的生活中仿佛一直只是半个人,而现在终于完整了,不仅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感情上、精神上完整了。他全身充满愉悦的感觉,他终于有了一个目标——和她一起营造新生活,与她分享,与她合为一体。
他的意识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因为,在远处车流的嗡嗡声和哗哗的雨声中,他听见身后的陡坡那儿有声音。虽然那个塑料袋妨碍了他的听力,但忧虑反而提高了他的感知能力。他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打滑的脚步声,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天哪,德克尔想。他一直在等着听见一辆车开下州际公路,开到观景台这一带来。但是,麦基特里克早就等在这儿了,就藏在护栏下面的斜坡上。德克尔对自己说,埃斯珀兰萨把我拖到房子后面来时,他肯定看见了。他也肯定看见埃斯珀兰萨把我扔进水洼,留下公文箱,然后开车离去。如果埃斯珀兰萨那会儿对我说了一个字,或者如果他试图把我扔得轻一点,麦基特里克立刻就会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他就会开枪杀了我们。
德克尔意识到自己刚才离死神有多么近,不禁发起抖来。冰冷的雨水也使他发抖,他立刻绷紧肌肉来克制身体的这种反应,他不敢动。他必须显得毫无生气才行。过去,每逢他开始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时,他总是以默想来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他又使用了这个办法。他集中思想,努力把感情、恐惧、渴望、忧虑和需求都抛在脑后。
但他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想象。他想象着麦基特里克从大雨如注的斜坡顶上瞪大眼睛往黑暗中凝视的情景。麦基特里克肯定很紧张,身上又湿又冷,急着办完这件事拔腿逃走。他肯定握着一把枪,有一点不对头就会开枪。他可能还有支手电筒。也许,他会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打开手电筒照照绑着德克尔手臂和腿的绳子。果真如此的话,他肯定会让光束停在罩着德克尔脑袋的塑料袋上。
湿漉漉的砾石上响起了脚步声,好像麦基特里克已经跨过了护栏。到紧急关头了,德克尔知道,如果麦基特里克要开枪以确保他真死了的话,那就是在这个时候了。为了不让自己的胸脯有一丝起伏,德克尔屏住了呼吸。随即,他的肺开始缺少空气。他胸中那令他窒息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强,严重缺氧的肌肉也由于越来越迫切地需要氧气而疼痛起来。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下了。德克尔已经有所准备,所以当一只鞋踢他的肩膀使他背着地时,他没显出任何反应。虽然德克尔闭着眼睛,但他仍感觉到透过塑料袋射向自己的手电筒的强光,麦基特里克正在仔细查看罩在他脸上的塑料袋。德克尔早已把那截吸管移到嘴角,又微微吸了口气,这样袋子往他嘴里陷得更深了。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迫切需要呼吸。于是,他集中精力想象自己在亲吻贝丝;他的脑海里只有她。他感到一阵晕眩,觉得自已被她吞了下去。
麦基特里克哼了一声,也许是出于满足吧。手电筒随后就关上了。德克尔的肺好像马上就要炸开了。他听见脚步声迅速在雨水中走过,大概是麦基特里克朝公文箱快步走过去了。但接着响起了别的声音,德克尔糊涂了。咔哒,嚓嚓。他越来越担忧。这是什么声音?麦基特里克在干什么?
突然,他明白了。麦基特里克正在把钱倒进另一个包里,他怕乔达诺会在公文箱里放导引仪。这种本能很好,但德克尔已经预料到了。导引仪并非藏在公文箱里。德克尔用刀在一捆钞票里面挖出了一个洞,把导引仪塞进去,然后用橡皮带子重新绑好那捆钞票,这样它看上去跟别的钞票捆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德克尔听见麦基特里克又哼了一声,这回是在用力。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咔哒咔哒地滚下坡去了。德克尔明白了,是公文箱,麦基特里克把公文箱扔了。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迹来表明食品店后面的这块地方曾被用做交货地点,但是如果他扔掉了公文箱——
天哪,他要用同样的方法处置我。德克尔刚刚来得及控制住缺氧的身体,不让自己暴露出恐慌,麦基特里克就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把他往后拖,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架到了护栏上。不!德克尔在心里叫道。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失重了。他的身体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他从那东西上翻下去,又一次感到失重。他被缚的胳膊碰到了身体下面的什么东西。他克制不住冲动,痛得呻吟了一声。麦基特里克听见他呻吟了吗?他滚落下去,又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他想,自己大概要从岩壁斜坡一直滚落到哈得孙河里去了。这段距离这么长,自己肯定会摔死的。忽然,他颠了几下停下来了,浑身疼痛难忍。他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他被撞得头昏眼花,感到塑料袋里有液体。我在流血!温热的、粘乎乎的液体从他额头上的伤口里涌出来,开始填满塑料袋。不!他不在乎麦基特里克现在是否看得见自己动弹了。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呼吸。他原先的计划是,麦基特里克拿了钱,撇下他一走了之。等他一走,德克尔就把那截吸管重新插进袋子上的洞里尽力呼吸,直到埃斯珀兰萨——钱被拿走后,接收器的指针会开始移动,他就会知道——回来把他放开。但是,德克尔从来没有想到麦基特里克可能会处理掉尸体。要是德克尔料想到了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尝试这个计划的,太可怕了。把塑料袋绑在他脑袋上的那根绳子紧紧勒住他的脖子,陷进他的皮肤里。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扼死了。
他大需要空气了,简直急得发狂。他把那截吸管从嘴角移过来,试着把它往袋子上的小洞里插,可是他找不到那个洞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有用力地呼了口气,让袋子胀了起来,可接着又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吸了口气。这下子,袋子填满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紧紧地贴在他皮肤上。伪装颜料和血粘住了袋子。埃斯珀兰萨不能及时找到我了!
他在雨里翻过身,面向着他坠落其上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在托着自己,就把脸贴在上面擦来擦去,寻找着尖的东西:一根树枝、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能钩住、能划破塑料袋的任何东西。他的身体下面又湿又滑。他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大概是块岩石。他不顾疼痛,继续移动着。但是,他的动作迟缓起来。他脸上的血仍在继续流着,注进塑料袋,给他一种自己马上就要被淹没的感觉。说不定自己马上就要从悬崖上翻滚下去了,但那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自己已经死定了,要是没有……
一个像桩一样的物体钩住了塑料袋。他的意识正渐渐模糊,他无力地把头向左一扭,感到袋子被撕开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把头往左扭去。裂口更大了。他额头上感到一股冷风,冰冷的雨水打到了他的脑门上。但塑料袋仍紧紧贴在他的鼻孔和嘴巴上。他试图通过嘴边那个小洞呼吸,但他的挣扎已经扭曲了塑料袋,洞被堵住了。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嘴里那截吸管憋死了。我必须把这袋子从头上去掉!他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仿佛自己将要落入一个黑沉沉的深坑。他最后一次试着用那个尖东西钩住袋子,他的右颊擦破了,但袋子终于整个儿地撕开了。
当他吐出吸管呼吸时,风像是尖叫着从他的喉咙里冲下去的。凉凉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脏,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甜美。他的胸膛痉挛地起伏着。他仰面躺着,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渐渐地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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