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仍旧觉得头昏眼花,周身疼痛。但他必须走动——他得去卫生间。他不熟悉这家汽车旅馆的房间,还没找准方向,肩膀就撞在墙上。他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这才打开灯。他不想弄醒贝丝。镜子里,他的形象令人吃惊,不只是擦伤和划伤的痕迹,还有那深青的眼圈和满是胡子茬的憔悴脸颊。
方便之后,他以为冲水的声音没有吵醒贝丝。但当他关上灯打开门时,他发现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贝丝坐在床上。她刚才就躺在他的旁边。埃斯珀兰萨在另一张床上靠在枕头上。
“对不起。”德克尔说。
“不是你弄醒我们的。”埃斯珀兰萨说。
“我们一直等着你起来。”贝丝说,“你觉得怎样?”
“就像我看起来那样。”德克尔蹒跚着走向贝丝。“你呢?你觉得怎样?”
贝丝换了个姿势,身子缩了一下。“我的腿肿了,老是抽搐,但伤口看起来没感染。”
“至少这一点对我们有利。”德克尔倒在床上,用一条毯子裹住自己。他揉了揉太阳穴。“几点了?”
“凌晨两点。”埃斯珀兰萨穿上裤子下了床。“你觉得够清醒了吗?能谈点事吗?”
“我的喉咙干得要命。”德克尔举起手,像在自卫似的。“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喝那种该死的热水。”
“我买了些佳得乐。怎么样?往你的血液里补充点电解质?”
“好极了。”
佳得乐饮料是橙味的,德克尔一口气喝了四分之一瓶。
“吃点东西怎么样?”埃斯珀兰萨问。
“我的胃还不行,但我最好还是吃一点。”
埃斯珀兰萨打开一只小冰箱。“我买了包装好的三明治——有金枪鱼的、鸡肉的和意大利香肠的。”
“要鸡肉的。”
“接着。”
德克尔居然接住了,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剥掉三明治外面的塑料包装,咬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有的面包和薄纸板一样的鸡肉。“味道挺好。”
“味道不怎么样,但对你有好处。”
“我们得决定该干些什么。”贝丝严肃的语调跟埃斯珀兰萨的幽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德克尔看着她,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对。你没去出庭作证,司法部会不高兴的。他们会找你的。”
“我处理过这事了。”贝丝说。
“处理过——”德克尔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埃斯珀兰萨开车送我到一个投币电话亭那儿。我给司法部里我的联系人打了电话,发现我用不着作证了。大陪审团本来正开会讨论对尼克·乔达诺的起诉,但既然他死了,司法部说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贝丝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也杀了尼克·乔达诺?”
德克尔一言不发。
“为了我?”
“你要时刻提醒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有个警官。”德克尔说。
埃斯珀兰萨看着自己的手。“也许这会儿我去散散步正是时候。”
“我没想——”
“我没生气。你们俩有好多话要说,可以单独待一会儿。”埃斯珀兰萨穿上靴子,抓过一件衬衫,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贝丝等到门关上才开口。“埃斯珀兰萨告诉了我你昨晚的经历。”她伸手来摸他的手。“我再怎么谢你都不够。”
“你所要做的就是爱我。”
贝丝吃惊地挺直脖子。“你这么说,好像我得说服自己来爱你似的。我的确是爱你的。”
她以前从未这样告诉过他。他期待已久的这句话使他一阵激动,全身涌起一股暖流。他满怀激情地盯着她。他在圣菲认识的那个娇媚的女人和眼前这个脸色苍白、面颊瘦削、眼睛深陷、头发散乱的女人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这一个才是他几次冒了生命危险想要得到的女人。为了救她,要他去哪儿、干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他觉得喉头一紧。“你真美。”
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德克尔说。
贝丝急剧地吸了一口气,连吸气的声音都听得见。她看着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他似的,然后她抱住了他。拥抱使他们的伤口很痛,但他们依然热烈而有力地拥抱着。“我不值得你这样。”
在医生的公寓里德克尔帮她爬上安全梯时,她也这么对他说过。“不值得你这样”,是另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吗?抑或她就是这个意思,她觉得自己不配——因为她以前利用过他,而现在觉得惭愧了?
“怎么了?”贝丝问。
“没什么。”
“但是——”
“我们还有好多细节问题要考虑。”德克尔很快地说,“司法部里你那个联系人问过你麦基特里克的事吗?”
“他的确问过。”话题一转,亲密的气氛为就事论事的语调所取代。贝丝看起来有几分困惑。“我告诉他,我认为就是麦基特里克告诉乔达诺我藏在圣菲的。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麦基特里克,到了纽约后我就从他身边逃开了。我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以后对他们也这么说。”德克尔说,“等到麦基特里克的尸体在火灾现场被发现时,当局将会很难辨认出身份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拿这尸体去跟谁的牙床记录对比。他们可能永远也辨认不出。他的失踪将会成为一个谜。从表面上看,就好像是他怕坐牢,逃走了。重要的是,别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就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别改变这个说法。”
“我得解释一下星期六下午我离开圣菲之后去了哪儿。”贝丝说。
“我会打个电话,我以前的一个熟人住在曼哈顿,他欠我一个情。如果司法部想要个证人,他会给你作证的。他们会向你问起你和他的关系,你就告诉他们我在圣菲向你提到过他,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想让你到纽约时去看看他。这样你从麦基特里克那儿逃开以后跑到他那儿去就很自然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
“我不明白。”
“埃斯珀兰萨和我都不用担心我们的指纹会被认出来。奥兹莫比尔已经被火烧毁了。克洛斯特那家汽车旅馆里的房间和曼哈顿那位医生的公寓也被烧毁了。但你的指纹呢?你睡着的时候,我们打开电视机想看看官方对昨夜发生的事有什么反应。联邦调查局已经插手调查乔达诺等人的死因。据报道,他们在尼克·乔达诺房子里遗留下来的一件凶器上取到了指纹。那是把木镐。”提到这件残忍的凶器,贝丝似乎很不舒服。
“还有呢?”
“官方认为这是一起黑帮凶杀案,是两个相互对立的帮派之间的战争。但当他们发现了你的指纹时——”
“他们会发现,根据记录这指纹属于一个15年前就死了的人。”
贝丝瞪大了眼睛。
“你想在哪儿生活下去?”德克尔问。
“生活下去?”话题又突然一变,贝丝再次面露困惑。“当然是回圣菲。”
“和我一起?”
“是的。”
“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德克尔说。
“但是黑帮的人不再找我了。”
“雷娜塔在找你。”德克尔停了停,让沉默来强调他说的话。“只要我还活着,雷娜塔就有可能会利用你来对付我。你会很危险的。”
贝丝本来就脸色苍白,现在的脸色更苍白了。
“什么都没改变,”德克尔说,“所以我要再次问你,你想在哪里生活下去?”
贝丝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如果我们分手。”德克尔说。
“分手?”贝丝显得迷惑不解。“但到底为什么要——”
“要是我们回到圣菲,中午时在埃斯卡莱拉或是别的什么大众化餐馆当众吵一架,要是有传言说我们俩已不再是情人,雷娜塔可能会认为没必要对你做什么了,因为如果她杀一个我已经不再爱的人,我是不会感到难过的。”
贝丝显得更加迷惑不解了。
“实际上,”德克尔想找到真相,给她留了条退路,“我越想这件事,就越相信,如果我们分手,雷娜塔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了。”
“但是——”贝丝哽住了,没发出声音来。
“我们的分手必须令人信服。”德克尔说,“我可以指责你从我们关系的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我可以当众发脾气,说你只是装作爱我,说你用性爱引诱我,说你想要的只不过是个住在你隔壁、有时住在你家里甚至在你床上的保镖。”
贝丝开始抽泣。
“我可以告诉每一个人,我是个傻瓜,冒了生命危险却一无所获。要是雷娜塔在监视我,她会听说这次争吵的。她会相信的,尤其是在我离开圣菲而你留在那儿的情况下。”
贝丝哭得更厉害了。
“是谁杀了你丈夫?”德克尔问。
贝丝没回答。
“我想我们可以编个说法,”德克尔说,“就说是组织内部的什么人,也许是他的一个手下开枪杀了他,拿走了钱,栽赃到你头上。还有一个说法,就说是尼克·乔达诺的儿子弗兰克非常嫉妒他父亲对你丈夫的器重,于是决定摆平这件事,然后嫁祸于你。”德克尔停了一下。“你喜欢哪一种说法?”
贝丝擦了擦眼睛。“哪个都不喜欢。”
“那么——”
“是我干的。”贝丝说。
德克尔坐直了身体。
“是我对我丈夫开的枪,”贝丝说,“这样那个狗娘养的就再也不能打我了。”
“你拿了钱?”
“是的。”
“这样你才买得起圣菲的那幢房子?”
“是的。钱用密码存在巴哈马的一家银行里。司法部拿不到这笔钱,所以他们让我用这笔钱养活我自己——特别是因为他们想要我作证。”
“你遇到我之前知道我是谁吗?”
“是的。”
“那么你的确利用了我。”
“利用了大约48小时。我没想到你对我这么有吸引力。当然我没料到自己会爱上你。”
血从德克尔脸上一道裂开的伤口里渗了出来。“我希望我能相信你。”
“我一直想到法国南部去居住。”贝丝出乎意料地说。
这回轮到德克尔毫无准备了。“你说什么?”
“不是里维埃拉度假地,而是在内陆,”贝丝说,“在法国西南部,在比利牛斯山脉。我以前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过关于那儿的一篇文章。照片上有山谷、牧场、森林和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美得令人难以想象。我想我可以在那儿画些好画……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你知道你会使自己处在危险之中,而雷娜塔会利用你来对付我吗?”
“是的。”
“你知道下半辈子你得时刻注意身后有没有危险吗?”
“没有你——”贝丝擦了擦从他脸上伤口里渗出的血。“我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
“这样的话,”德克尔说,“我们回圣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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