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日落之后气温骤降。下午抽过血的左臂有点痛。
练习派出所的柜子里除了实务指南,还放了汉和辞典。格外厚重的辞典,因为本身的重量已经有点变形。他抽出来翻页,决定查出“弭”的读法。
本来打算从部首找到那个字,但在那之前,偶然看到“吾能弭谤矣”这句汉诗。好像是周朝的皇帝吟咏的。底下,有文意说明:“吾能弭平谤言——我能够防止国民的非难。”
理解“弭”的意思是“停止”、“阻止”后,他把字典放回去,在椅子坐下。
他试着在手边的纸上,写出刚才看到的字。但是,突发的灵感令他把“谤”字换成别的字。
“吾能弭罪矣”。
我能够防止犯罪——对于志愿是防犯的警察而言应是理想的格言吧。
想完不禁苦笑。这半年来,不知已考了多少次汉字听写,只要看到不会写的汉字,已经养成反射性自己写写看的习惯了,可见次数绝对不少。
目光移向桌上那叠稿纸。
文集的稿子,大致已全部收齐。尚未缴交的只有一人——自己。
他随手翻阅,目光所及之处跳着浏览。
实务修习时,第一次来到县都N市的街头。快结束时,负责指导的学长,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就走了。学长叫我“一个人走回K警署试试”。而且还限制我“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抵达”。
如果有智慧型手机,查阅地图即可立刻抵达,偏偏被禁止携带手机。就算想看市内的指引图,也不知哪里才有。眼看时间快到了,焦急的我,只好隐藏身分(幸好,当时我穿着便服)冲进附近的派出所,向在那里执勤的前辈问路。
返校后,我去了福利大楼的理发店——为了把头发剪成前所未有的短发。我想借此督促自己反省。
回到宿舍后,我在桌上摊开N市的地图。那天,我看着地图直到晚上。我的地图之所以一翻开就夹了好几根短发,正是这个缘故。只要把这个不合适的发型烙印眼中,或许便可稍微防止自己在现场松懈。
看完时,肚脐一带忽然剧痛。他踹开椅子,冲向后方准备室附设的厕所。
在马桶上屈身待了近十分钟后才回到事务室,仍不见风间的人影。
无奈之下,只好再次翻开稿子。
入学时,我的体重超过八十公斤。其实体脂肪也超过百分之三十。但是即将毕业的现在,数字已分别降至七十二公斤,百分之二十二。
相反的,同期的某位巡查,入学时,体重五十六公斤,体脂肪率百分之十,属于豆芽菜体型,但是现在变成体重六十八公斤,体脂百分之十九,已经锻链得勉强算是壮汉了。
在这所警察学校,随着即将毕业,大家的体型逐渐变得一模一样。这是个有趣的发现。写到这里不免想起,上犯罪搜查课时,学到人类除了指纹还有“姿纹”。意思是说,人类的体型,在锁定犯人时也可以成为有用的线索。不过很遗憾,这种侦查手法,在这所学校或许行不通。
今后,必须注意不让辛苦得来的体脂肪数值超过百分之二十二。“到了第一线,生活会变得很不规律。本来好不容易结实起来的身体立刻会变回原样,所以一定要小心。”至少学长传授的这点,我打算牢牢铭记在心。
——话说,现在,我能写这些,是因为有东西一直在背后支持我。
那是什么呢?是我自愿写下的一份“退学申请”。
其实,六月时我经历了一件事,令我差点想放弃这条路。就是在当时写的。
但是,到了真要交出退学申请时,我心想:等一下!
经常听说这种事,某人想自杀,弄到毒药时,会想:“只要有这个随时都可以死,所以不如再活几天吧。”最后反而摆脱了自杀的念头。
我也一样,因为想着“随时都可以退学”,于是暂时没交出退学申请,反而一直贴身带着。
这样带着退学申请上课之后才发现,豁出去的力量居然这么大,过去侵蚀头脑的执著消失了,对于每一样学习都开始感到有趣。即便再困难也能够认真去参与。
如今终于到了即将毕业的日子,但我还不能掉以轻心,我打算把退学申请继续藏在袜子里直到最后的最后。
现在回到姿纹的话题吧。姿纹与指纹,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手指一直不变,人的姿容却不固定。
写下这句后,我决定就此搁笔。
从文集抬起头,他搓揉脖颈。肩膀格外僵硬。好像贴了暖暖包似地发热。
他朝领带伸手。有点喘不过气。顺便把皮带也松开。垂挂的警棍感觉比以往沉重是自己的错觉吗?
带着装备在练习派出所等候。在我抵达之前先看毕业文集——明明是晚餐时间,为何唯有自己被风间如此命令……。
他摸不着头绪,再次翻阅那叠稿纸。
既是学生亦是社会人,以这不可思议的身分度过的半年,终于即将结束。实在太眼花撩乱了。或许是因为置身在呼啸的时间狂风中,明明每一桩记忆应该都很鲜明,却无法清晰想起。真是不可思议。
但是唯有一件事例外。一闭上眼,仿佛已烙印在眼底,马上便可想起一个字。那是“跑”这个字。
跑步之后还是跑步。这半年来,好像天天都在不停地将左右两脚交互往前伸。入学期间,不知究竟跑了多少公里?
我热爱汽车,入学前,即便是去走路只需一分钟的超商,我也会握着爱车的方向盘。但是这半年来,我开始觉得,与引擎无关的移动也不坏。
其实我偷偷记下了每天的跑步纪录。自四月一日入学起,直到写这篇文章的今天(九月八日)为止的一百六十一天内,跑的距离,累计为一千二百四十三公里。一天平均7.7公里。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日本列岛本州的长度以直线距离算来是一千三百公里。离毕业典礼还有两个多礼拜。如果继续以一天7.7公里的速度跑下去,应该可以突破那个数字。
学生时代,为了纪念年满二十岁,我曾计划过一趟日本本州纵断之旅,但是考量到荷包问题后,不得不作罢。没想到七年后,梦想竟能以这种方式实现。如果能够达成以前的目标,想必再无遗憾了。
他瞥向时钟。已经等了二十分钟。风间还没来。
合起那叠稿子时,有点轻微的作呕感。
他起身,本来压着膝盖内侧的椅子,不及滑开便直接翻在地上。
他不管不顾地冲到门口,呼吸室外空气。但作呕感仍未消失。没办法,正准备再次跑厕所,但他判断来不及,把头伸到小厨房的水槽张开嘴。
某人的手就在这时放到他的肩上。
“你的肩膀好像很僵硬喔。”
风间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在水槽的不锈钢发出回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心里不安就会肩膀僵硬。因为肾上腺素与副肾上腺素会让肌肉僵硬。”
他抬头。想把放松的皮带重新系好。但那只手被风间阻止。
“别逞强。如果不舒服就松开吧。”
他低头把手离开皮带。
“是几时开始的?”
“什么?”
“不用装傻。你上厕所的次数好像太多了。身体是几时开始出问题的?警备实施课时你也放松皮带了。那是十天前。当时就不舒服了吗?”
教官是在哪看到的?就算这么问,铁定也会被静静喝斥一声“别转移话题”吧。他只能老实承认。“从上个月底开始的。”
“你害怕吗?”
不能对风间撒谎。即便如此,单就这个问题要简单承认好像还是有点迟疑。回答“是”的声音不免出现异样的音调。
“放心,你的症状一点也不稀奇。每一期必然会以一定的比例出现。快毕业时总会有学生身体不适。”
切实感到即将被分发到第一线的日子后,任谁多多少少都会因紧张影响身体。这个他知道。但他一直以为唯独自己可以免疫。
“尤其是入学当初就很优秀的学生,更容易如此。”
换言之,越是那种学校生活一帆风顺不曾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学生,越会这样——风间如此补充。
回到事务室后,风间指着椅子叫他坐下。
都筑听命行事,盯着桌上还摊着的那叠稿子。一边拿手帕擦拭嘴巴。
风间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朝那叠稿子伸手。“你看过了吗?”
“对,看了一些。”
风间也开始随手翻阅稿子。
“有个方法,可以从这本文集辨别每个人的成长。”
“是什么样的方法?”
“只要看文章的结尾就行了。”
风间以大拇指的指腹一一翻开稿纸。不只是掀起。他明确找到每份稿子的最后一页,迅速浏览。
“‘很期待站上第一线’、‘翘首期待毕业分发的日子’、‘好想赶快在第一线做出成绩’……以这种话做结尾的学生,可以视为紧张得浑身僵硬。缺乏自信表现出来的反而是意气昂扬。相反的,真正成长的人,他们的文章只会淡淡写出小故事就没了。”
风间把稿子全部翻完了。
“宫坂、楠本、鸟羽、日下部、由良都是如此。想必,他们在这将近半年的期间,各自经历了生死关头或是某种挫折吧。”
的确,风间刚刚举出的这五人,和以前比起来,无论是表情或气质,好像都大不相同了。
“和他们相反的是你,都筑。”
把那叠稿子放回桌上,风间的脸上浮现沉稳的笑容。
“从入学到今天,你有过被逼得胃都缩起来的经验吗?”
他搜寻记忆,但什么都想不出来。
“你希望走防犯的路线吧?”
“是。”
风间看似满意地点头后,说:“死了这条心吧。”
都筑想再次拿手帕拭唇,但他停下手。他一边反刍刚刚听到的话一边抬起头。
“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不然现在立刻也无所谓。”
“……该不会,您是在,叫我,退职,吗?”
“如果你听起来是这样,至少表示你的耳朵是正常的。什么时候提出申请比较好?”
都筑发现自己浑身冒汗。之前就一直有的窒息感现在更增数倍。
“重点在胆量。”风间自椅子起身。“干警察这一行不能没胆量。没有经历过背水一战的人不会有胆量,所以到了第一线也不中用。叫你离开是为你好。我是过来人,我很清楚这点。”
“如果我说不想走怎么办?”
“你想留下吗?”
“……对。”
“那你就只能设法说服我了。在毕业之前。如果你做不到,毕业典礼当天一早,就来领退学申请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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