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知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不会得蜂窝性组织炎?”
“什么?”艾德·米勒突然话锋一转,让琳达摸不着头脑。他跟她抱怨说,所有值班的人,医生、护士、护理员,全都溜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医院废墟”值班。现在,这个管理员真的要开始跟她讲笑话了吗?
“蜂窝性组织炎,你知道的,就是皮肤像橘皮一样。为什么男人不会得这种病?”
“是因为看起来很恶心吗?”琳达抢先回答说。她不确定地看着管理员。艾德在她前面两步,沿着只有微弱灯光的医院走廊推着担架。主要供电系统已经无法运作,为了不让紧急供电负荷过重,照明都改成了省电模式。
“啊,你早就知道了?”艾德转身看着她,神情像是在超市买口香糖、结账时却发现口袋里只有两分钱的小孩。琳达没有心情捉弄他:“你推尸体到停尸间,居然还可以讲冷笑话?你是哪里有问题啊?”
艾德碰了一鼻子灰,安静了下来。这个土耳其裔的德国人就是琳达的哥哥所谓的“十六比九”体型:肌肉结实、身材矮胖。艾德显然试图以举重训练弥补身材的缺陷。他的手臂让琳达想起挂在肉铺天花板的火腿。在蓝色的工作服底下,他穿着长袖t恤。那件蓝色工作服不是被洗得缩水了,就是故意改得很紧,使他的大腿看来更壮硕;琳达打赌是后者。
无论如何,他的肌肉看来不是光靠吃类固醇长出来的。在暴风雨中,艾德一个人将尸体从海滩抬到他的电动车里。琳达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所措。沉默,是因为她前几个小时的经历难以言喻;不知所措,是因为真的有个艾德·米勒,而不是个糟糕的玩笑。
琳达估计这个管理员大约三十五六岁。她找了很多地方,才终于在班德鲁旅馆找到他。正如她所料,医院里没人接电话(医院的号码写在一张紧急通知的字条上,贴在厨房门上),电话簿里也没有艾德·米勒的资料。她本来还在想要怎么跟他说。“对不起,赫兹斐请你去看一具尸体?”
不过,她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因为赫兹斐已经打给他的朋友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几分钟后,艾德就已经开着车,准备将尸体搬到医院。
“又是个活得不耐烦的人。”他们到了防波堤,他指了指身上穿着写有“艾瑞克”的t恤的死者说,“你知道吗?有一次有个人从山崖跳下来,我跟赫兹斐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死因不确定时,赫兹斐就会到医院里来解剖,他是个聪明的家伙。”琳达默不作声,也没有擦掉脸上的雨滴。她只希望噩梦赶快过去,但他不停地絮絮叨叨。
“你想一想,教授是对的。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还是你觉得……”
她不知道这个管理员是否真的想知道她的答案,她只是耸耸肩。
“我的意思是没有警察在,医生也都走了,然后突然冒出一具尸体?不,现在没有人会来这个恐怖又危险的地方。”艾德嘟囔着摊开尸袋,把尸体放上去准备带走。幸好他没有要琳达帮忙,她松了一口气。但是从他作呕的表情看来,他也不习惯接触尸体。
在他们将尸袋载到医院前,他对她叫道:“别把我当成怪胎,小姐。如果赫兹斐说一定要这样做,就一定要这样做。他说什么我都相信。”
琳达原本不想跟艾德瞎搅和,但是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她一个人待在家也不安心,在岛上她不认识任何人,而且也厌倦了躲躲藏藏的日子。有个人陪她总比一个人好,即便现在陪她的,是个身材矮小结实、笑点怪异的人。而她现在正跟着他搭电梯到医院地下室的停尸间。
只要紧急供电系统没有中断,我们就一直待在这里吧。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琳达大惊小怪了。
“我希望该死的坏天气三天内就会结束。”艾德抓了抓他那稀疏的头发。琳达心想,为什么那些秃顶的男士们,头皮明明都比头发明显,却不干脆把头发剃光?
“为什么是三天?”她试着搭腔说。
“否则我就不能去参加DDt了。”
“DDt?”
“《德国超级天才秀》,是个电视节目。我在这里不会待太久了。”
他们走到一扇整面都是雾面玻璃的旋转门前。“管理员不是我长久的工作,我应当有更好的发展。”
“哦。”琳达点头,心想一个人待在阁楼里画画解闷,或许会比较好吧。
“我已经通过喜剧脱口秀的试镜了,但是‘安娜’毁了我的生涯规划,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DDt吗?琳达隐约记得,有一次她无意间转到某个选秀节目,看到一个重听的退休妇女表演舞蹈剧。她的舞姿很容易让人想到癫痫发作,而不是她所说的霹雳舞。一个四十四岁的办事员,穿着尿布,嘴里含着奶嘴,点燃自己的屁,因而得到观众热烈的掌声,也得到评审青睐,晋级第二轮。琳达一直不明白到底是哪种白痴甘愿被这个节目玩弄。现在答案出现了。
“我的表演叫作‘身体喜剧’。我要脱光光站在评审前面,秀出我的肌肉,并且讲笑话。”
艾德的眼睛如同圣诞树上的小灯一般闪闪发光。“并没有真的全裸啦,我最大块的肌肉还是遮住了。”
“这是笑话吗?”
“并不是。你想听更好笑的吗?昨天在我上头的地下室公寓变成空的了。”他咯咯地笑着说,琳达翻了个白眼。她穿过旋转门,在电梯前等待。
艾德刚按下按钮,电话就响了。管理员从挂在臂部的塑料工具袋里掏出无线电话。
“喂,莎娜医院,我是艾德·米勒。什么?噢,是你啊。不,我的手机关机。在地下室信号不好。”
他笑得有点夸张:“是,这里一切都很棒。你不用担心。”
艾德诡异地对琳达眨眼。琳达心想是否真的要跟这个男人一起走进电梯。她思考着她的选项:回家,那里有陌生人——是丹尼吗?——躺过她的床?或是守在这里?或是到下面的停尸间,停电使得医院的暖气停止供应,停尸间应该会更冷。
“赫格兰岛从现在起就是地狱岛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了保险起见,艾德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他的冷笑话,“地狱岛。在这里,整个世界都毁灭了。路上半个鬼影都没有。我应该可以用一只印度象载尸体来这里的,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了,保罗。”
保罗·赫兹斐,琳达心想。不然还会是谁呢?
他们一起踏进电梯,艾德把尸体推进去。琳达隐约看到塑料薄膜下男人的轮廓,幸好那只白色的尸袋是不透明的。
“我跟那位小姐说,一定又是个活得不耐烦的人寻短自杀,然后……嗯,你说什么?”他的眼神飘向琳达。
“对啊,她在这里。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觉得那个女人的眼就像男人的脚一样大。又圆又亮,水润漆黑。”他干笑几声就停住了,“什么?不是,那不是费普斯·阿斯慕森的笑话,那是……好啦,我听你说。”
接下来有一段很长的停顿。艾德间或发出嗯嗯的声音,最后大声喊道:“门儿都没有!”
电梯门在地下一楼打开,艾德倒着将担架拖出电梯。走廊上刺眼闪烁的日光灯自动打开。出乎意料,那里比楼上还要暖和,琳达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哈气。
“你或许是对的,保罗。但你也说我只要赶快把尸体放到停尸间就行了,然后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他们站在一扇核桃色的拉门前面。艾德将电话夹在下巴和肩膀间,以双手推开门。房间的天花板很低,大概有一个排球场那么大。要不是里面有一张大型解剖台如同屠桌一般摆在房间的正中央,乍看之下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是饭店的厨房:白色的瓷砖、灰色的磨石地板、不锈钢橱柜,墙上嵌着洗脸盆。
“门儿都没有,不要。嘿,我光是待在停尸间里,就已经害怕得屁滚尿流了,拜托!”管理员按下门边的两个开关,好几盏日光灯开始不停闪烁,头上的通风机也开始转动。
“你的要求真的太过分了。我无法想象今天居然为了你而摸了尸体。”艾德指着墙边架子上的电池,“我讨厌待在这里。”
他突然停住,转向站在门口的琳达。
“喂,你是干吗的?”他问。
“什么?”
“你的职业?你靠什么赚钱?”
“我是画画的。”
“壁画还是插画?”艾德转告保罗以后,又问。
“漫画。”她大声叫道,就连电话另一头的赫兹斐都听到了。
教授的要求使他感到困惑,他抓抓后脑勺。
“你不在乎她的眼睛,但是应该对她的手有兴趣吧。”他打量着琳达说,“漂亮的手指,好像钢琴家的手指一样,好。”艾德把手机递给她。
“干吗?”
“他要跟你说话。”
琳达将湿热的话筒贴近耳朵。他们的对话让管理员额头直冒汗,几秒后琳达就知道为什么了。赫兹斐立刻切入正题:“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琳达。我得花一段时间才能到岛上。”她听见背后日光灯闪烁的声音。“在我到医院以前,我得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有一种预感让她紧张了起来。
“你必须为我解剖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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