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了。
琳达以拇指和食指捏着拉链的拉环,使劲深呼吸,却仍然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打开装有尸体的袋子。
艾德奋力将尸体抬上解剖台,根据赫兹斐的指示准备所有工具和辅助器材。大部分都是在停尸间里放工具的抽屉里找到的。还缺长罩衫,因此他必须出去把沉重的橡胶围裙拿回来。此时,琳达觉得自己好像在屠宰场里看着肉块一样。艾德没有找到防护的衣服,也没有说明手册里提到的披风或手套。他尽可能保持距离,倚着通往走廊的拉门旁边的档案桌站着。
“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尸表检验了吗?”
赫兹斐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显然,他给没电的手机找到了电源。艾德放大无线电话的音量,将话机连同腰包固定在解剖台上方手术灯的挂钩上。这样一来,话筒就如同拳击裁判的麦克风,在琳达的鼻子前摇摇晃晃。
好吧,就把它当成是一种新的经历。她试着说服自己。就当成是搜集漫画里的暴力情节。没有其他目的。
她猛然惊觉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尸体。外面的风浪还有一段安全的距离。此外,她昨天也因发现尸体而惊魂未定。而这里完全不一样。没有让人流连忘怀的大自然,在地下室厚重墙壁的阻隔下,在瓷砖砌成的房间里,一切都摊在闪烁的日光灯下。如果她现在打开尸袋端详尸体,那会更直接,更有临场感。
而且更恶心。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人们却很鲜有机会接触尸体,琳达心想着,但是她随即明白,她的思绪只是在拖延解剖——这件无法避免的事。眼前只有两条路:不是拒绝,就是选择相信电话另一端那个绝望的父亲,他女儿的命只有一条,而且取决于她是否伸出援手。
或许汉娜不是唯一身陷危险的人?她思考着并试着回想她床上的那条湿浴巾和丹尼的味道。艾瑞克、柏林的女尸和丹尼:他们彼此间一定有关系。但是什么关系,她现在还无法解释。
“但我只想从外面看这个人渣!”琳达拉开尸袋外围的拉链,就像拉开行李箱一样。当尸袋摊开时,她猛力一掀,将上半部分尸袋拉开,并且闭上眼睛。这是个错误的举动,因为闭上眼会使得其他感官对外在的刺激更加敏锐。
“噢,天啊!”艾德咳嗽了。
她睁开眼。尸体的长相并不可怕,至少不像气味那么难以忍受。第一眼看到尸体,琳达感觉像是一尊雕塑得很漂亮、但不怎么真实的蜡像。没有灵魂,而且太不真实了,让人感到害怕。
没有鞋子。
琳达避免直视尸体的脸部,于是先把目光转向男人的脚。脚指甲剪得乱七八糟,而且还卡在拇指的肉里面。死者穿着一件拙劣的灯芯绒裤,两只裤管都卷到膝盖。好像火柴一样,当琳达第一眼看到瘦弱而长满汗毛的小腿时,心里不由得这么想。她怀疑这双像鸡脚一样细瘦的腿,在死者生前是否能承受壮硕的上半身。肚皮胀得几乎比脸还要高。死者的肚子肿胀,腐烂必定是原因之一,但是她不确定是否是唯一原因。
在印有艾瑞克字样的t恤外面,没穿任何套衫、夹克或是其他冬天的衣服。最后,琳达勉强打量死者的头部。死者的眼睛紧闭着,端详死者头部没有那么可怕。但是死者嘴巴稍微张开,脸部表情有些惊讶,还露出两颗被尼古丁染黄的门牙。
“请描述所有你看到的。”赫兹斐说。琳达庆幸他没要她描述尸体的味道,因为味道更难形容。这是她闻过最难闻的气味了,但是闻久了又不像炎夏里阻塞的公厕那么浓浊、那么令人窒息。然而它无所不在,而且是甜的?
这味道是由两种成分组成的,就像便宜的香水混合着很多人使用过的加油站厕所的味道。
琳达试着用嘴呼吸,却无法压抑反胃的感觉。她开始无力地描述第一个印象。
“你认识死者吗?”她描述完后赫兹斐问。
“不。我这辈子没见过他。”
很多人会说狗主人跟他们的狗长得很像,如果这个无稽之谈有依据的话,那么在解剖台上的这个男人长得就像圣伯纳犬:国字脸、蒜头鼻,毛发浓密,鼻孔被沾满分泌物的沙子给堵住了。琳达无从猜测男子是个爱孩子的爸爸还是脾气暴躁的单身汉,他听古典乐还是摇滚乐,他选哪个党……尸体的双手粗糙长茧,大拇指的指甲和邮票一样大,由此可知他生前从事的是体力劳动的工作。浅色的鬓发剃得很干净,颈部上的毛发也才刚剪短,这发型像是他自己理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他一定不怎么运动,而且暴饮暴食。不然,他的双下巴不会像他的上半身一样显著。
赫兹斐再次说:“我需要一个完整的画面,也就是说,你必须把他完全从袋子里拉出来。”
“怎么可能?这个家伙至少一百二十公斤重。”
“艾德还在附近吗?”
“我还在……”管理员在门边回答。
“但是不会待很久。”
“别说废话,一起帮忙吧。还是你要像老头儿一样站在那里?”
“你知道我见不得血的。”艾德尔靠近解剖台。赫兹斐的激将法似乎奏效。
“你只要把尸体翻个身,琳达就可以把尸袋下面的部分给抽掉。”
“老头儿,现在是你欠我一个人情了。”艾德抓起一双和琳达同样款式的橡胶手套,看起来和洗碗手套没什么不同。
“天啊,好恶心。”他俯身在解剖台上方时脱口而出,接着很恶心地转过头去。
“怎么了?”赫兹斐问。
“我想你的朋友要吐了。”琳达回答说。这时管理员回过头来面对解剖台。
“他妈的,我不会吐。”他喘着气指着尸体说,“但这真的比垃圾堆还臭。”
尸体在外面一定臭不可闻,只是海岸边的大风把臭气吹散了。
过了一会儿,艾德重新打起精神。接下来的时间,是琳达来到地下室后最可怕的一刻。刚才在海边的时候,她都不用碰尸体。现在她再也躲不掉了。
手臂摸起来又湿又冷,也比看上去更加沉重。虽然她戴着厚手套几乎没什么感觉,她的脑海里仍然浮现出无数画面。在短暂的出神时刻,琳达仿佛回到童年帮母亲准备圣诞节烤肉的时光。那时候她会用食指按压半解冻的火鸡腿皮,那种感觉和触碰尸体居然没什么差别。
“你们可以将搁在担架上的右手臂往左拉到解剖台上来。”赫兹斐建议说,这个办法果真行得通。艾德紧闭着眼睛,在解剖台的另一端扶着肩膀,将尸体往上侧翻。这样也好,因为他可以避开腐烂的、被雨淋湿的皮肤表层在抬起尸体时发出声响并且脱落,然后像一张皱巴巴的三明治包装纸一样,黏在他的手套上。琳达感到恶心,但还可以抑制反胃的感觉,她正忙着将侧放在解剖台边缘的艾瑞克的粗壮尸体扶好。艾德睁开眼睛,和她一起快速把尸体下方的塑料袋抽出来。琳达随手将袋子丢在解剖台另一边的磨石地板上。
“现在呢?”艾德将死者摆回原状,嫌弃地看着他的手套。
“现在你们要把他的衬衫和裤子脱下。”赫兹斐指示说。
“什么?不要,绝对不要!”琳达抗议说。
艾德摇头拒绝,往后退了一步。
“我说过了,琳达。尸体一定要全裸。”
“我们也已经谈过了,教授。你一定是疯了。”她摇头说,“我说过,我只负责检查他的外观。”
赫兹斐叹口气:“我要你检查穿着衣服的尸体的外观吗?如果他有伤口,这样你根本看不到。除非死者全裸,我们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教授在说话时,琳达听到话筒里有女人的声音,有点像卫星导航的声音,但她不确定。她感觉她的嘴巴里都是口水,恨不得吞下去,却又害怕口水里有尸体的味道,一种深植在脑海里的味道。
幸好我的手机在地下室没法使用,她在用剪刀剪开t恤下缘时心里这么想。要是克莱门斯打电话给我,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现在更惨了,哥哥。你还记得我原本应该留在海边的那具尸体吗?没办法,造化就是这样弄人,我现在正和伊斯坦堡先生在停尸间里,执行远程指挥的解剖。等我们剖开胸膛,我就会回电话给你……”
琳达从“Erik”字样的R和I中间将t恤剪开,像气球一样的灰绿色肚子就像香肠从肠衣里冒出来。相较于他的双腿,上半身的毛发显得相当稀疏。肚脐眼下方是一片如同伤疤一般的菊皮组织,有手掌那么宽。
胡说!谁说男人没有蜂窝性组织炎,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头望着艾德。他现在的脸色和那具尸体一样难看。
“没有,没有穿洞或刺青,”琳达回答赫兹斐关于明显特征的问题,“只有左边乳头下方有一道小伤疤,看起来就像胳膊上的浅窝一样,是先前喷射注射器造成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又听到女人的声音,这一次她不再怀疑声音的来源。那个声音建议赫兹斐从下一个交流道下。
“下体看起来如何?”
“你在开玩笑吗?”
“琳达,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吗?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不会这么问。”
“我宁愿膝盖挨一根钉子,也不要看他的下体。”艾德在她背后说。他的响应或许是一种情绪上的支持,结果适得其反。琳达知道这很幼稚,但她克服障碍的力量,大部分来自她不想跟这个管理员一样懦弱的那股决心。
她松开尸体腰间的皮带,然后解开裤子的纽扣,看见一条白色四角内裤的边缘。
就像一场意外。这里的一切全都像一场人们无意间目击的重大意外。人们不想看,却还是看到了。
“男人显然在死前尿裤子了。”琳达压低声音说。她盯着裤裆上暗黄色的污渍看。尿裤子,我的天。为什么不用正确的说法,说他失禁了。赫兹斐干咳说:“这很正常。你现在最好用剪刀把裤管剪开,这样会比较容易脱掉。”
好主意。这样她就不用碰到艾瑞克。剪刀游刃有余地滑过布料。他大腿的皮肤有两三个地方受到轻伤,然而琳达像一个害怕向老师坦承错误的学生一样,隐瞒了这些信息。她总算脱下他的四角内裤。她用双手抓着布块,把裤子从尸体下抽掉,让尸体完全赤裸地平躺在解剖台上。
“你注意到什么吗?”
你这个疯子到底在找什么?尿道上的穿孔,阴囊里的指环,还是龟头上的刺青?那么我必须让你失望了。
“没有。”她压抑着不悦回答说。某种原因让她在看到他那受过割礼、埋在浓密阴毛下的性器官时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的腿是张开的吗?”
“对,张开一点点。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等一下必须看肛门,为了要……”
“等一下?不要,不要,不要!”琳达歇斯底里地大笑,然后摇着头从解剖台往后退,“我绝对不要!”
“冷静一下,好吗?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现在你只要帮我看一眼就可以了,好吗?跟我说你在双腿之间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肛门上没有插着箭,也没有斧头。”琳达把她的紧张一股脑儿地大吼出来。顿时一片沉默,就连电话另一头的交通噪音似乎也消失了。
然后赫兹斐再次出声说:“好的,这样第一步应该就完成了。”
“第一步?”琳达向艾德求救,但艾德却只是耸耸肩。
“请你用镊子将眼皮向外翻。”赫兹斐要求说。
“什么?”
“就从眼睛下方,拿镊子将眼皮像意大利面一样向外卷。”
“我懂你说的。我只是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弗兰肯斯坦博士’?”
琳达以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当她隔着手套触碰额头时,被强酸灼伤的伤口隐隐有灼热感。
“眼皮上的一点点血迹可能是死者因斗殴致死的线索。除了这个办法,你无法进行鉴定。拜托你看一下,琳达。”
好吧,算你有道理。
琳达很高兴终于不必再检查下半身了,她拿起镊子。艾德唉声叹气,好像琳达在他身上动手术似的。琳达小心翼翼,避免伤到死者的眼睛。
不会痛。死者是不会感到疼痛的,琳达对自己说。然而当镊子从手中滑落而直接刺进眼球时,她还是如同被电击般吓了一跳。
“有的,眼皮下有暗红色的小斑点,有点像鸽子蛋上面的污点。”
赫兹斐咕哝一声,问她脖子上是否有明显可见的伤口。
“没有。没看见什么。”
“那么他的头皮呢?看见什么了吗?”赫兹斐问。
“头发上有一些沙子,但没有血渍之类的,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好的,那么我们姑且跳过除毛这个惯例步骤,直接检查颅腔部位。你那里有没有可以垫在尸体背部的木头或金属三角片?”
她转向艾德,艾德也只是耸耸肩。
真是个好帮手啊。
“应该没有。”
“没关系。应该也不会有。请你让死者的头部尽可能地往后仰,然后打开他的嘴巴。”
“还要多少次呀?我可不想剖开这个家伙。”
赫兹斐不耐烦地咂咂舌头:“你不必这么做。首先,你只需要用手指撬开上颚。”
“我一定是疯了。”从开始解剖以后,琳达已经不是第一次喃喃自语。她的手指在死者嘴上晃动,伸直的手指距离发紫的嘴唇只有几厘米。
“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
“不,琳达。我们现在所做的都是尸表检验的一般步骤。一步一步来,就像我们在局里做的那样。这样我才能确定我们没有忽略掉什么。”
“如果跟你说这个家伙戴着整副假牙,对你会有帮助吗?”
琳达越来越佩服自己了。她想象自己在上急救课,对着假人练习心肺复苏术,这样或许有点帮助。就算她以手指撬开上颚时,也能够忍住恶心的感觉。琳达拿出尸体嘴里的假牙,将它放在器具桌上。当假牙从牙龈上掉下来时,浓稠的痰丝卡在假牙上,发出一种类似亲嘴的拉长而猥亵的声响。她以为最可怕的状况已经过去了,直到她做出再次仔细察看口腔的错误决定。
“那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她叹口气,颤抖起来。
她感觉到艾德从后面靠近,和她一样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我失陪了。”他说着说着就离开了。
“等等,”赫兹斐的声音慌张起来,“尸体是少了下颚关节吗?”
琳达摇摇头,将镊子再次伸进口腔里。她的手抖得跟声音一样厉害。“有人把这个可怜家伙的舌头给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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