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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四年前·柏林

        塔城街的法医中心。

        那一天,阳光从落地窗微笑探头进来。一切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征兆。但是其实事情早就一发不可收拾,而史芬·马提诺克博士的世界也已经完全崩塌。

        将近八点钟,早上的会议刚刚结束。那天赫兹斐本不应该出现在爱德医院外面。他计划和妻子一起短途旅行,到巴塞隆纳度过一个重修旧好的周末。破例一次,没有汉娜。行李已经打包好,还有两小时赫兹斐的班机就要起飞。他在手术服底下穿着及膝短裤和t恤。要不是和他亦师亦友的比尔教授请他支援,他早就坐上出租车赶赴机场了。佩卓只好一个人先去。(这也是所有噩运的开始。)赫兹斐站在摆放无头男尸的解剖台前。

        “我们实在束手无策,保罗。”老教授揉着眼睛说。比尔的眼袋大得像茶包一样。他拖着半扣的休闲鞋绕着解剖台跺方步。

        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看着他的老教授和指导老师,赫兹斐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六十四岁的比尔,看上去只比眼前桌上的尸体多一点生气。

        “死者是在他车里被发现的?”

        “对。他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摆在方向盘上。车子是在行道树下发现的。没有压痕或擦伤。”

        “所以排除车祸的可能。”

        “但是……”比尔指着第二张解剖台,上面摆着一个被割断的男人头颅。

        但是一定有什么东西割断司机的头部。赫兹斐在心里把这个资深的尸检专家的话接下去。

        “我们在后座发现头颅。”比尔说,“由车内的血迹来看,死者无疑是坐在驾驶座上被割下头颅的。在驾驶座背面及后面的脚垫有血液喷溅的痕迹。后座坐垫上有血滴,与发现头颅的情况吻合。”

        赫兹斐挨近解剖台。不同于联邦刑事警察局里的高级不锈钢长桌,这张解剖台是用灰白色的大理石做成的。这是从鲁道夫·费尔萧那个年代就启用的工作区。

        好像在断头台上,赫兹斐在检视看伤口时心想。头颅是从咽喉下方处被干净利落地割断的。

        “犯罪现场的证据呢?”

        “没有其他人的DNA,没有不寻常的纤维,没有手印或脚印。这个五十四岁的父亲在被割断头颅时是一个人在车上。”

        赫兹斐再次仔细检查尸体,尸体的内脏都已经被挖了出来。

        “他是不是坐在敞篷车里?车顶是打开的?”

        正在看警方报告的比尔抬起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赫兹斐只是点头但没有回答。案情慢慢揭晓。

        “那封告别信又是怎么回事?”比尔在紧张时,眼袋总会不自觉地抽动,“你想到自杀吗?”

        赫兹斐再次点头:“如果我是你们,我会在犯罪现场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一棵树或其他固定点。你们看看现场或附近有没有坚固的绳索,例如钢丝。”

        这起诡异的命案让他想起在美国发现的一具尸体。一个厌世者把钢丝固定在橡树上,另一端则套在脖子上。然后他骑上摩托车,加速,用那个圈套自杀。摩托车在车手死后熄火,倒在田梗间,没有任何刮痕。死者的头则是在后面几米处被发现。

        他正要跟比尔解释他的想法时,解剖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同事冲进来,赫兹斐在几个星期前的报纸上见过他的脸。

        “史芬,怎么了?”他正要说什么时,冷不防地就挨了一拳。

        史芬·马提诺克软弱无力的拳头刚好打在他的手臂上。其实对方是对准赫兹斐的下巴,但是他及时转身闪开。他跑到解剖台的另一侧。比尔起初不知所措地跟在赫兹斐后头,但是当那个男人拿起解剖刀时,他只能往后退了几步。

        “三年半!”马提诺克大吼。口水像泡沫一样从他口中喷出来。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西装,打得很蹩脚的领带像围巾一样吊挂在脖子上。

        “抱歉。”

        “抱歉?你下一句要说什么?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赫兹斐悲伤地摇头:“不。如果我那么说,我就是在说谎。某种程度上,我无法理解你的痛苦。”

        愤怒、昏厥、复仇。在得知判决的那一刻,马提诺克就想起一年前接到电话时的感觉。在电话里他被告知谁躺在解剖台上:莉莉·马提诺克,十四岁,疑似被奸杀。当他看见赤裸裸的女儿被强奸的尸体,失去灵魂的眼睛朝着天花板,他恨不得把解剖刀刺向那个施虐的野兽,而不是莉莉的尸体。沙德勒,一个因为多次暴露及性骚扰而前科累累的教育工作者。他被逮捕时,警方找到一个视频,记录他如何绑架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并且强奸她。

        沙德勒在犯案后所写的日记里说他原本想杀了史芬的女儿,但是他没有。莉莉挣脱绳索。他的日记也记录了凌辱莉莉的每个细节,她所受的所有痛苦。他在施暴前甚至舔过她整个身体。

        马提诺克的女儿知道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她没有逃跑的机会,她只知道唯一能摆脱眼前的痛苦的办法:她绝望地用挂在横梁上的绳索自杀。

        “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求你不要写在报告里。”马提诺克朝赫兹斐大叫,拿着解剖刀的手不停地发抖。

        他曾经请求赫兹斐在尸检报告上作假。因为他是被害人的父亲,不得已必须回避尸检。赫兹斐至今一直后悔他没有基于同样的道德理由也申请回避调查。

        该来的终究要来。尸检结果显示莉莉是自杀身亡的。马提诺克请求赫兹斐隐匿这个结果。如果是沙德勒杀的,他就会以谋杀罪被起诉。

        “我求你把责任都推给那个畜生吧。是他把她绑起来的。如果大家知道她是自杀的,他最多只会被判过失杀人罪。”

        “我的报告不能造假。”赫兹斐说,即使那是事实,他仍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很卑鄙。他眼前站着一个失去所有的父亲,而他居然在跟他讨论道德和规范。

        “我了解。我第一时间也是义愤填膺。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把那个混蛋杀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落井下石?”马提诺克痛心呐喊,“我只想要你更改报告内容而已啊。”

        “总有一天会被揭发的。那样的话,沙德勒的律师就会找到辩护的有利借口。”赫兹斐沉声说,“我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但是如果我没有遵守规则,会被揭发作伪证,沙德勒可能因此被判无罪释放。你知道整个刑事诉讼程序的。”

        “三年半。”马提诺克眼泪流光了,红着眼眶直视着他,下唇不停颤抖,“那个老巫婆判他三年半,他强奸我的莉莉,害她自杀。我的心肝宝贝。”

        赫兹斐默默点头。他一直担忧这点。在德国,逃税漏税是一定要坐牢的。但强奸一个少女,却很有机会被判无罪或缓刑。

        马提诺克哽咽着说:“你不是把日记呈作证据吧。”

        “抱歉。”

        “女法官在量刑时甚至为辩护人着想,要给罪犯重生的机会。”马提诺克摇摇晃晃。他双手撑在解剖台的大理石板上。“重生?”他大吼,“那个人渣可以活下来,而莉莉却必须牺牲?”

        他喊得太大声了,赫兹斐很难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突然间他安静下来。如此突然,赫兹斐以为听到了他声音的回声。马提诺克的眼神一直呆滞,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愤怒地瞪着赫兹斐:“都是你的错。”他手中的刀不再抖动。马提诺克往前踏一步。

        “史芬……”

        “你说你不知道我的感觉。”

        “你听我说,史芬。”

        马提诺克逼近赫兹斐。突然间,他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不,现在是你要听我说,你这个混蛋!”

        马提诺克蓦地抓着被割下的头的头发,把头颅举了起来,把赫兹斐吓得脸色发白。“你应该听从第一时间的冲动的。去他的规则!去他的制度!你为了遵守规则,而成为杀死莉莉的第二个凶手。保罗。你会受到惩罚的。现在你也许不了解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么感受。我要每天祈祷,让你有一天也尝尝这种滋味!”

        说完,他把头颅朝着赫兹斐扔过去。赫兹斐惊得呆住了,完全没有闪避。

        头颅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挤压他的两根肋骨,发出像保龄球弹起的声音,掉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马提诺克冲出解剖室,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呈报这个事件。没有理由。史芬·马提诺克请了特休假以后,再也没有回到联邦刑事警察局。

        后来赫兹斐多次打电话试着跟他联系,甚至去了三次他位于里希特斐的公寓,然而那里总是大门深锁。后来他从邻居那里得知,马提诺克已经搬回他父母在梅克伦堡西波美拉尼亚邦的房子。马提诺克在土地登记处登记了地址,然而赫兹斐在沙伦廷也找不到他。在沙尔湖旁的旧庄园,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赫兹斐和邻居、邮差和小城外的超市员工都谈过,没有人看见马提诺克。自从他老婆因癌症而早逝,他一直离群索居。现在他唯一的女儿也被谋杀,他似乎完全与世隔绝了。

        在探访这位前同事时,赫兹斐也见了他的律师。律师对于他的人间蒸发并不感到惊讶。“就算他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也完全可以理解。”

        律师将诉讼卷宗的副本塞到赫兹斐手里。赫兹斐在阅读卷宗时,一个人的名字不断出现,那就是史芬·马提诺克所说的老巫婆:主审的女法官。她的姓是“艾尔兰”。那是她退休前的最后一次审判,也是她恢复本姓前的最后一次审判。媒体对她的乌龙判决大加挞伐,让她不堪其扰。

        现在她改名为多芬。费德莉·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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