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去真正地认识一个人呢?他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健康而且强壮,他非常有才华有理想,他怀念着他过世的女朋友,他也对我的帮忙很感激。但是他现在靠在沙发上,吸食了毒品之后,他慢慢地享受着,表情愉悦。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仰头看看我:“还是被你给看到了啊。”
我摇摇头:“让不让我看到没有那么重要,这不是好东西,不能不做吗?”
他闭上眼睛:“卡拉说过一样的话。”
然后他就不理我了。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在夜总会他们还有演出,观众们很热情。我看着雅尼克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表演,想起丹尼·海格的话,他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去经历,去享受,如果雅尼克会快活,我又何必为他担心呢?
我这样又想起丹尼·海格了。
那天晚上,演出结束,我们从夜总会里出来,我看见对面街道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青色的宾利。我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我想:那会不会是他?黑夜里安静的注视像是一种固执的谈判,谁都不肯谦让一步,直到罗杰把我拽走。
摇滚乐手们的荒唐一点一点逐渐展现在我的面前。让和罗杰总是带不同的女孩子回家过夜,雅尼克在这个方面表现得清心寡欲,但是有一天,他一边用一把小刀切分白粉末,一边跟我解释说:“我每天每顿的量都会固定,不会少,也绝不会过量。我觉得吸食这个过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贪婪了,适当的享受就可以了,怎么连命都丢了?”他切啊切啊,最后居然剩了一小撮,他用食指将它们点起来看看我,“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房间里面放着涅槃乐队的音乐,女孩在隔壁被让弄得尖叫起来,雅尼克用手指点着可卡因问我是不是要加入他。我只觉得喉咙那样疼,那样痒,接着一阵剧烈的酸楚从胃里袭上来,我捂着嘴巴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雅尼克站在我后面,他还没吸呢,可是瘾已经上来了,他又有点发呆,对我慢慢地说:“你、你看上去不好,气色太糟糕了,明天,明天去看医生吧?”
我点点头,在洗手池旁边漱口,我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脸,灰色的,眼圈青黑,额头上长了很多小痘。
十二月了,天气渐渐冷下来,白天很短,下午三点多就已经现出暮色。我在离住处不远的一家诊所里等着见医生,候诊室是一个贴着淡蓝色壁纸的小房间,墙上有女医生和她儿子的照片。桌上有几本杂志,我拿起来看,内侧第一页上就是海格出的化妆水的广告,精美的包装,高端的价位,女明星握在手里,星眸蒙眬,微启朱唇,欲语还休。
医生送上一位病人出来之后,轮到我了,我把杂志放下,随她进去。
医生询问我的情况,我一句一句地回答:“嗯,清晨的时候会有些恶心,呕吐过两次了,吸烟,也喝酒……不,从来没有过,嗯……我的生理期,我的生理期一向不是很稳定,有时三十多天,有时候四十多天……这一次,”我算了一下,“快两个月了。”
我一边说,医生一边在计算机上键入我的情况。当我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看我:“小姐,有没有可能,您怀孕了?”
我跟了丹尼·海格两年,过程当中都很注意避孕的问题,可是上一次在尼斯,那次激烈的亲密,我们几乎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了。我看着医生说:“有可能的。”
医生笑一笑说:“那么我先为您做一下消化系统的检查,如果没有问题,我给您开一张验血的诊断单,除了看看有没有怀孕以外,我们还要查一下您是否有微量元素的缺乏症。请跟我到这边来,我先要检查一下您的肠胃。”
我没有马上动,我问她:“如果是怀孕的话,医生,我要怎么进行人工流产呢?”
女医生看了看我,然后回到座位坐好。这位女士有一张秀丽而庄重的脸,她的表情和她身后的窗子外那些铅灰色的云朵让她接下来说的话有一种仪式感,她说:“可能与中国不同的是,在法国,自然受精的人类胚胎已经被认为享有人权……自1979年起,人工流产在法国合法化。但是如果要剥夺一个孩子出生的权利,我们强调一定要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什么叫作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一些生理指标的化验明确地显示,不适宜妊娠,还有我们坚持要与当事人双方进行沟通,希望能够劝说保留小孩子。”
我捋了一下头发:“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难道这件事情不能由我自己决定吗?”
女医生双手相织,放在桌面上:“小姐,任何一位医生出具人工流产手术的证明都要承担道德和法律上的责任,您想商量些什么呢?”
“我明白了。”
我的肠胃没有问题,我抽血化验,等待第二天出来结果。
我没有一点侥幸的心理,我在药店里面转了很久,寻找那些孕妇忌服的危险药物。可惜很多都是处方药。我看来看去,用于性生活第二天紧急避孕的药物不需要处方,而且说明上的措辞又颇强硬:服用本药避孕失败后要用人工手段停止妊娠。我买了两颗。
傍晚我在城里逛一逛、走一走,到了莲花广场。我买了一杯可可坐在长椅上,看着有小贩在街对面卖烤栗子和热白酒。喷泉的水声很大,阿波罗勒住九条火龙。我坐在这个长椅上想:那是什么时候?丹尼·海格在这里等我,在街上摆小摊、做义工的我?那是什么时候?
医生说,要与当事人双方沟通,那么我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丹尼·海格吗?其实找一个人去医生面前表态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决定把他打掉并不难,我接下来想到的就是雅尼克,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是个朋友,让他帮我做这件事,也并不要费太大的周折。
这一天也不都是坏消息,我睡觉之前接到了罗辛先生的电话,他希望圣诞节之前雅尼克他们能够抽空去一趟巴黎,让他的合作者们也看一下这个乐队的表演,然后在圣诞节之后,我们也许就能够准备一份合约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我的心里又有了一些愉快的理由了。
第二天的早上是个出人意料的大晴天,晚归的摇滚乐手们还在睡觉,我在阳台上给化验中心打了电话,结果跟我想的一样,我怀孕了,丹尼的孩子。我谢过对方,放下电话,下楼给自己做些东西吃。我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做手术。
“给我也煎一个鸡蛋,行吗?”雅尼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嗯,好的。”我看看他,“你不再睡一会儿了?”
“不困。”他说。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说。”我把一个鸡蛋打在平底锅里。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说呢。”雅尼克说。
我转过身,手里拿着翻鸡蛋用的小铲:“那你先说吧。”
他抻了一把椅子过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
我有点没听懂,雅尼克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去美国?
“似乎不行。”我说,“我正要跟你说呢,昨天罗辛先生打了电话来,他希望你们三人圣诞节之前去一趟巴黎,去见一下他的合作者们,然后……”
他对此没有丝毫的惊喜,只是看着我。
“你是什么意思,雅尼克?”我问。
“有个美国的制作人想让我去那边工作。下个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个绿苹果,咬了一口,“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鸡蛋在平底锅里煎得刺刺啦啦的,我把它们赶快翻了一个个儿,我背朝着他想了几秒钟,转过身问雅尼克:“是你去美国,不包括罗杰和让,对吗?你要单飞,对吗?”
“对。”
“是你自己接触的美国的制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让我跟罗辛先生联络,这样就没有人注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对吗?”
“有这个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们两个怎么办?”
“人各有志,我现在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很多的不同点。我觉得自己唱歌可能比乐队更适合我。”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跟罗辛先生说?我已经见了他两回了。”
“你不用跟他说,”雅尼克一直说到现在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国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雅尼克?下个星期一你去美国,你现在来问我是不是愿意跟你去?你以为去美国像去家乐福买东西一样吗?”我紧紧地盯着他,到现在都不能消化这个消息。
“我到了美国,在那里等你。你可以立即着手开始办理签证的事情。”他说,“中国人去美国可能会有些困难……我是真的邀请你去的,我需要一个人帮忙,我觉得你……”
我向他摆摆手,请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鸡蛋分别装在两个盘子里,很难压抑自己的震惊和愤怒,把鸡蛋给他的时候,盘子落在桌面上,咣的一声。
“你刚才说,你也有事跟我说?”他看看我。
“没有了,雅尼克,没有了。”我看着他,摇着头,转身上阁楼。
摇滚乐手雅尼克让我非常非常地挫败。
我坐在阁楼的椅子上,一边吃煎鸡蛋一边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为他生病了,想要帮他叫车子,其实他是刚刚吸食了毒品,在那里舒服呢;我帮他联系制作人,洽谈合同,跟夜总会的老板叫嚷着讨价还价,而他早就拨弄着自己的算盘,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曾经那么感恩于他的热情和信任,我曾经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个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么愚蠢,还动过那个念头,想让他陪我去医生那里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着想着,头疼极了。这么多的事情乱七八糟地涌上来,我只觉得耳边一片杂音,哗,哗,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我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我觉得肩膀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丹尼·海格在这里,他会怎样做呢?他会帮我摆平很多事情,然后他会告诉我,微微,你要记住……你不应该……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这样。他像是一个教我驾驶的老师,无论我的车技有多么糟糕,他在一旁总能化险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横冲直撞,狼狈不堪。
我想给他打一通电话,却发现欠费了。我下楼,在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丹尼·海格的电话。
电话铃一声一声地响,我想:我现在要他来搭救我的话,他会来吗?
上午时分,街上人不多,一个扎着辫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电话亭旁边的马路沿上,旁边是她的大狗,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半个包在锡箔纸里的三明治来,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她的狗。
一辆漂亮的车子停在她旁边,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给女人开门,他们两人那样光鲜亮丽,互相亲亲脸颊之后道别。
我脑袋里面忽然有个念头,他对她,会不会比它对她更忠诚?
这个时候丹尼·海格的电话被接起来,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咙哽咽住,我没说话,他现在是在谁的温柔乡里?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没说话。
“你在哪里?”
我还是没有说话。
“……逛得怎么样?累了还是无聊了?我去接你回来?”他说得有点纵容,我觉得也有点看笑话的味道,仿佛知道我会打这一通电话一样,仿佛知道我转了一大圈,最终会告饶一样。
我的坏脾气又上来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话筒,越说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他说。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啪的一声。
外面的哥特女孩看着我。
我从电话亭里走出来,也坐在马路沿上,从衣兜里掏出香烟,自己拿了一支,然后把香烟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摇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我说:“你爸妈呢?”
她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问我,“你的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这个小孩生出来干什么啊?他的妈妈是一个毫无能力抚养他的女学生,他的爸爸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大富翁。
剧情的发展逃不开两个方向:现实版的是,孩子生下来,丹尼·海格不承认他的血统,我用尽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传媒手段将之证明给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财产得有他的份,就算是问题解决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笔的赡养费……钱,钱,丹尼的钱,我不要都摆在那里,我要的话,不用拿一个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带着他独自生活,他会是个优秀的小孩儿,漂亮健康而且热情,我看到他就会想起我深爱的他的爸爸。那种幽怨缠绵持续我短暂的一生,我身后,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对丹尼用过去时说:“我妈妈叫齐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怎样演绎,这都是悲伤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写一个悲伤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弃他;如果我的孩子注定要成为一个非婚生子,一个私生子,那我也情愿放弃他。
我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吸烟一边把那两粒药吞掉了。
我态度强硬,而且化验的结果显示我确实不适宜怀孕,我终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可以进行人工流产的诊断书,时间预约在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发去美国的那一天。我从摇滚乐手的阁楼上搬出来,在一个暖气不错的小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我买了一床很厚实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总得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
那天我状态不错,因为打了麻药,过程中也没有那么疼痛。我叉开着腿,看着医院手术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只当是生了一场病,一个炎症被医生挖出身体。那是个好医生,手术之前给我冲中国绿茶喝,给我讲他在桂林旅行的经历。
我还是问他:“人工流产会给我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说:“没有大的问题,好好保养,很快复原。您这么年轻。不过最好没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从我看到绒毛的那一刻开始的。护士把从我体内剥离的东西给我看,在一大片浓稠的血液中,我看见莹白色的绒毛,里面居然还有小节的残肢,透明的,但是分明已经可以看到形状,哪里是他的小脚,哪里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为我笑了一下,其实那是在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下,脸上肌肉的抽搐。我看着那个护士,声音沙哑地问:“怎么,怎么是这样啊?怎么他都有脚了?”
她看着我,目光很怜悯,但她只是摇一摇头。
我离开医院,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打了一辆车子,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把自己蜷在旅馆的被子里,我仍然想着那个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剧痛中醒过来,麻药的劲头过了,我的惩罚从肉体上和心灵上同时袭来。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脑袋里面是他或者她可能长成的样子。
要是个男孩,应该像我,皮肤白白的,无论长到多大脸上都有些孩子气的小绒毛。他的下巴上也有个小涡。我的样子不难看,像我的男孩儿会眉清目秀的,会有许多姑娘爱上他,他会深情地对待一个真心的女孩。
要是个女孩,会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个典型的欧洲人,金头发,蓝色眼睛,有一点偏执的脾气和果断的魄力。她不会爱上谁,她是个小坏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给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运气的话,本应该在来年的七八月份出生,处女星座,是个心底温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义者。
他或她非常聪明。
他或她很小就会讲复杂的汉语和美丽的法语。
只是,再没有他或者她了。
……
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从我身体里面传来,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声,谁知张开嘴巴,便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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