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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你太贪心了

        原来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无边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觊觎“怡云”良久,股市上苦心经营,资本上积极运作,舆论上小心营造,连受伤了他都在媒体面前强撑镇定自如、毫无破绽,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这件事情是这样一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不,也许这还不是结果,贸易委员会还要进行垄断调查,一旦证据确凿,轻则是几亿元的罚单,严重的话,海格可能会被拆壳。欧洲人恨经济领域内的垄断就像恨政治上的独裁,逮不到你则罢,逮到了就要给你一个“车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边,在月亮下面看着他的脸。

        都怪你,你太贪心了,你连水源都想垄断。

        但是你没成功,你没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着用什么东西调剂一下情绪,所以你来找我了!

        你凭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蹲在那里,手肘支在膝盖上。

        丹尼·海格,你睡着的时候比你醒着的时候好。

        你太有钱了,你这张脸太漂亮,你这双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场和女人那里都太所向无敌,所以你是个恶棍。

        你睡着的时候好,心眼儿少了,没有防备,像幅画像和雕塑一样,漂亮而无害。

        她伸出手去,想要轻轻碰触一下他那两条长长的褐色的眉毛,手还没碰到,他就睁开了眼睛。

        慧慧吓了一跳,手马上收回来。丹尼·海格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在黑暗里问她:“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来:“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

        虽然丹尼·海格说要走了,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地方。

        她说:“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再走,我给你拿一条毯子来。”

        他马上就同意了。

        慧慧从自己的房间抱了毯子出来,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他那层坚硬而风流的外壳去掉了,侧面的影子有些许落寞,像失落的花园里孤独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可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却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厨房里喝了一些水,然后过来坐在丹尼·海格旁边的沙发上:“刚才你要茶水,我给你准备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我现在失眠。”

        丹尼·海格说:“你不是说那是安眠的茶叶吗?”

        “有时候不管用。”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

        慧慧说:“你记得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吗?”

        “那个杰克·伦敦的小说?”

        “对,那个大狗的故事,你后来读过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丹尼·海格回答说。

        “那我给你讲完吧。”慧慧说,“上次说到它成为一只成功的雪橇狗团队的头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么时候?

        “对,我记得,然后呢?”

        “但是它不是一条狗。当它在雪野里奔跑的时候,在火炉边打盹的时候,还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巴克总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见原始人提着大棒狩猎,它看见自己的伙伴对着月亮长啸,它也觉得自己的嘴边有血腥的味道。后来,它最喜欢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们杀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烧起来了,它把他们都咬死,然后自己一脚踏上了狼的队伍。它成了一只……”

        “狼?”丹尼·海格接口说道。

        “对,它变成了一只大白狼,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山野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万分嚣张。它们咬死雪橇狗,抢夺人的财物,它们兽性无比……这才是结尾。”慧慧讲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眼睛向前看着,像自己也入了戏一样。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满敬仰地说:“是个好故事啊。”

        她在他这里得到了共鸣,挺高兴的,转头看着他:“我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只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学习,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她扁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丹尼·海格说:“是吗?!”

        “别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来也不容易。我的钱不够了,是朋友给我凑的,然后才拿到那个产品的代理权。可是刚开了店,没多久就又出问题了。”慧慧说。

        “什么问题?”

        “得拿到欧盟的准入证,才能卖啊。”

        “他们没有?”

        “没有。”慧说,“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看到中国和法国蜂王浆的差价那么大,脑袋都热了,结果签了合同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认证申请报到南特去都两年半了,还没批下来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上了同一条船,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拆台或者抱怨,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么办的?”

        “你还记得你帮我的那个忙吗?我们去南特,你通过大区的副议长永贝里跟检验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压力,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个杜博先生,跟他说,请给我我要引进的产品的准入认证,他说,一切要按照程序来。

        “我说:‘我们是熟人,请给熟人一个特殊的程序。’他说:‘我不认识您。’我说:‘是的,您不认识我,但是您认识永贝里先生,永贝里先生可能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一定认识丹尼·海格。而这个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所以,您可谁都不能得罪……’”

        慧慧说到这里,连他都惊讶起来,他转过头看了她半天:“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慧慧很自然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这样把你的名字当作大刀一样挥舞,并结结实实地砍向他们,最后达到了我的目的。”

        丹尼·海格点头:“你是好样的,想做些事情就要这样。”

        她笑起来:“那个老实又珍爱名誉的杜博先生开始暴跳如雷,还狠狠地指责了我一番,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个等待了两年半的认证书终于下来了。我呢,因为做了这件事情,不仅将进货的价钱又压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货卖光了再给国内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为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挟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货商的合同附件上写清楚了,这是我办成这件事情的条件。”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绕过她的肩膀,使劲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们重逢以后,丹尼·海格和慧慧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拥抱过,没有吻过脸颊,连手都没有握过。曾经无比亲密,曾经巨细无遗地了解对方身体的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不知道是对回忆的尊重还是对分歧的倔强。

        但是他忽然拥抱了她,拥抱得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般自然,像风吹动垂柳的树叶那般自然。

        慧慧在他的笑声中笑了起来,低着头想起从前实习的时候,当她遇到难事困窘万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也是拥抱着她,鼓励她,告诉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楼。那时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厉害了,她不可能把“怡云”弄过来送给他,但是她能让他高兴一点,高兴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慧慧的心里软软的,低声说:“我了不起吧,丹尼?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额顶的头发。

        “睡吧,好吗?月亮都斜了。”她说,“我也困了。明天我为你做些东西吃。我从朋友的饭店里拿了咖喱回来。你喜欢吃咖喱。”

        他说:“圣诞节提前到了?”

        “对。”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闷呢,其实她还是没能够变成那只坚强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豪气干云过,觉得什么都做得了,觉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能忘掉,伤口再疼也都能结痂,但事实不是那样的。

        她表面强硬而又有原则,实则软弱;她喜欢思考和总结经验,却不可能克服孩子气和对表面和善的人的轻言轻信;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抛在脑后,但是却有个让自己永远不能潇洒起来的好记性。

        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过得懒散而悠闲,靠点小聪明和运气做不大的生意。

        慧慧慢慢睡着了,感觉自己又坐在那节火车上,车速慢了,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站前停下来。

        慧慧是被自己的电话叫醒的,接起来,是杨晓远。

        晓远哥抽着鼻子说:“你在家啊?”

        “对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时差,“你还不睡啊?”

        他笑起来:“不困,你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慧慧说:“礼拜六了,我多歇一会儿。你的事办得怎么样?能回来了吧?”

        “特别顺利,我等着拿这个要挟尤尔根给我加薪。”

        她笑嘻嘻地说:“祝晓远哥好运气。”

        放下电话,她听见外面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裤换下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扎好了马尾辫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从浴室里面出来,身上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说:“没有看见木梳。”

        “稍等,我拿给你。”慧慧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给他,丹尼·海格拿在手里看了看。

        慧慧在厨房里把小多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牛肉、印度咖喱,还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坏掉了,但是拣一拣,还有不少可以吃。可是,问题是,没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层大米,意大利面条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份儿。

        她看看客厅里,丹尼·海格把电视打开了,估计是不会屈尊去楼下买面包或者比萨饼的。她把电话拿过来,拨通了街角面包店的号码,要了一根法棍面包和一个蘑菇比萨。放下电话,她想了想:蘑菇比萨跟印度咖喱和中国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许还是能出来些惊喜的。

        慧慧对着水龙头把草莓叶摘掉,一颗一颗地洗干净。

        她把油倒在锅里,然后开动了排油烟机,准备炒牛肉,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慧慧对客厅里的丹尼说:“请你帮我开一下门,我刚才要的面包到了。”

        丹尼说“好”,然后就去开门。

        厨房里,慧慧把牛肉放在热油里,“嗞”的一声,油烟冲起来,锅里啪啪响,排油烟机发出夸张的呜呜的声音。

        她一边翻动着牛肉,一边对丹尼说:“你把面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没人应。

        这个时候她发觉有些奇怪—听见丹尼开门的声音,但是门一直没有关上。

        她从厨房里出去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了。

        没有人来送面包,站在门口的是刚刚给她打过电话的杨晓远,手里拿着行李,风尘仆仆地从美国回来的杨晓远。

        慧慧想起来杨晓远早上打的电话,原来是这样,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谁知道丹尼·海格给了杨晓远更大的“惊喜”。

        她愣在那里,杨晓远也愣在那里,唯一镇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见丹尼笑起来,拿着电视的遥控器又回到了客厅,随后坐在沙发上,伸长了腿,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这个样子慧慧是见过的,当他面对媒体的时候,当他控制了局面的时候,当他满不在乎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的自在。

        杨晓远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那眼光就是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丹尼·海格在这里?

        她无话可说。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这样,解释了也没有用。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没有主食。慧慧走回厨房,闭了火,关上了排油烟机,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些零钱来,就出了门。小伙计到现在都没送面包来,那她只好自己去买。

        慧慧在楼下看见了丹尼·海格的车子,昨天回来得晚,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司机和两个保镖都等在那里,丹尼·海格在这里耽搁了一夜,他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面包店里抱怨老板送货不及时,那老头子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啊小姐,现在是中午,店里忙不过来。”他把面包和比萨包好了,问慧慧,“你还要些什么?”

        “我要,”慧慧说,“我要一杯热牛奶。”

        “打包?”

        “不,我在这里喝。”

        慧慧在面包店的茶座里一口一口地喝热牛奶,一边喝一边想:等会儿回去了,估计两个男人就都走了,那样就清净了。

        她支着头,揉了揉太阳穴,怎么这么复杂的局面会让她撞上?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她也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错事,她不是杨晓远的妻子,也没有跟那个旧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觉,她用不着对谁抱歉。

        她正看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旁又坐下来另一个人,跟慧慧面对着面。她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他是那天在她店里买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儿。她能认出他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戴着白色的头巾和黑箍,穿着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装的年轻阿拉伯人不多,更何况慧慧一直对他喝水的样子记忆犹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个男孩儿也向她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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