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暑假结束,小兄妹和邵伊敏都要开学了。孙咏芝将报酬递给伊敏,提出想请她继续每周六给乐清乐平上课。邵伊敏有些意外:“我只能帮他们打好基础,快要中考了,一般家长通常倾向于让小孩子到比较应试的地方补习。”
孙咏芝笑了:“打好基础就足够了,升学倒并不重要,他们的爸爸打算以后送他们俩去国外念大学。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毫无压力,功课全是应付。乐清乐平都喜欢你,说你没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功课也讲得清楚。”
于是,伊敏继续每周六下午过来给两兄妹补习数学,不时会碰上代替表兄来接两个孩子出去玩的苏哲,两人都是礼貌地点头致意而已。
十月底的一个周六下午,邵伊敏给小兄妹上课。乐平开心地说:“邵老师,今天爸爸回来给我们过生日!”
邵伊敏略微吃惊,昨天碰巧是她的生日,在祖父母身边时,他们会记得为她煮寿面,而父母则各自淡忘已久,她早就习惯了。她笑着对乐清乐平说:“祝你们生日快乐,那今天稍微早点儿下课吧。”
他们的父亲林跃庆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这时和孙咏芝一起下了楼,很客气地邀请邵伊敏一起去酒店吃饭:“今天他们满十五岁了,我们请的客人都是亲戚朋友和他们要好的同学,人多会比较热闹一点儿。”小兄妹也连声附和,邵伊敏觉得自己没法儿推辞了,只能答应。
到了酒店事先订好的大包房,伊敏发现苏哲早等在那边,另外还有两个孩子的爷爷奶奶等诸多亲戚,坐了满满三桌。她很自觉地和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坐一桌,不用费神听他们说什么,倒也自在。
吃到一半,她出去上洗手间,回来走到转角处,看见孙咏芝和林跃庆夫妇站在包房门外。孙咏芝握着一部手机,一边看一边讥诮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情深意长呀,短信一条接着一条,要我拿进去当着你的父母儿女和亲戚朋友的面念一下,让他们也开开眼吗?”
林跃庆压低声音烦躁地说:“你够了咏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喝酒喝得很凶。要发疯你也该看看场合,有什么话,待会儿回家再说。”
“你倒来提醒我看场合。”孙咏芝轻声笑道,“你回这些短信时看场合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够了,别再说谎侮辱我的智商了。你让我恶心。”
包房门打开,苏哲走了出来,他反手带上门,目光扫过不远处拐角站着的邵伊敏,同样压低声音说:“庆哥、咏芝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林跃庆点头,伸手欲拿过妻子手里的手机。没想到孙咏芝后退一步,抬起手狠命将手机掼向大理石地面。只听一声脆响,手机四分五裂,散落得到处都是,她却若无其事:“再去买个手机吧,跃庆,反正你不缺钱。”
说完她谁也不看,高跟鞋踩过手机碎片,拉开包房门走了进去。林跃庆苦笑一下,随后也进去了。苏哲招手叫来服务员,吩咐他们将碎片清理走,然后抬眼再度看向仍站在拐角的伊敏。她没有任何尴尬或者吃惊的表情,只静静看着服务员打扫干净,然后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推门进去。
包房里的气氛仍然热烈开心,并肩坐在主桌上的孙咏芝、林跃庆夫妇看上去也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邵伊敏看着与同学嬉闹的小兄妹,不禁有些微的感叹,原来那样让她羡慕的幸福圆满,也不过是遮了一层面纱而已。
席终人散,小兄妹的爷爷奶奶要把他们带过去玩一天。林跃庆嘱咐他们下楼上车,其他人也纷纷走出包房。邵伊敏已经走到门口,却被苏哲拦住:
“邵老师,麻烦你帮着在这里看着我嫂子,她可能喝多了,不适合开车,我把乐清乐平的同学送回去,马上回来接你们。”
邵伊敏回头一看,刚才还笑盈盈送客的孙咏芝此时颓然坐到靠窗的沙发上,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也无法伪装成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她无奈地点头答应。
转眼间偌大一个包房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孙咏芝两人了。她正要说话,孙咏芝却先开口:“邵老师,拿杯子过来陪我喝点儿酒吧,我现在还真怕一个人待着。”
她面前茶几上放着大半瓶红酒,邵伊敏拿了两个杯子过去,坐到她身边。她在两个酒杯里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红酒,执起一个杯子,让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荡,再呷一口,笑了:“跃庆说我最近酗酒,倒真没说错。酒确实是一个好东西,帮我们忘忧解愁,不过我猜我要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成个酒鬼。”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经历是在高中毕业的聚餐上,那其实也是她参加过的唯一一次同学聚会。一帮半大孩子满怀自以为是的离愁别绪,加上突如其来的自由,不知是谁率先提议,然后就叫了一箱啤酒。带着几分苦涩的液体,喝起来其实没有可乐舒服,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由把它当成成人的一项不可少的仪式吞下去。到最后大家都步履踉跄,有人流泪,有人大笑。
邵伊敏喝得不多,略有几分头晕而已。
回家的路上,一个男生突然对她说:“邵伊敏,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诧异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那个男生,他神情拘谨,目光涣散游移,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看她,转身和另一个男同学勾肩搭背而去。她想:呀,原来醉了会出现这种幻觉。
现在回想,她发现居然一时记不起那个男生的名字了,只剩一张端正的面孔。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上好的红酒带着涩味,可是流下喉咙后,仿佛一只熨帖的手抚过带着愁绪的心头,有着奇妙的回味。
“刚才你都看到了吧,小邵,那就是我婚姻的真相,”孙咏芝咯咯笑道,“我读大二时认识林跃庆,和你这会儿差不多大吧。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一转眼,我已经老了,是两个半大孩子的妈妈,也许还会是个糟糕的单身妈妈。”
“可是孙姐,你看着还是很年轻呀。”伊敏并非随口恭维,孙咏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称风姿绰约,穿着打扮更是得体又时髦,看上去完全不像十五岁孩子的母亲。
“我努力维持这个皮囊的看相,要是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那真是生无可恋了。”
面对如此悲凉的感叹,邵伊敏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孙咏芝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给自己再倒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三就和林跃庆恋爱了,那时的感情真是单纯,总以为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们的。毕业不久,我们就结婚了,然后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现在让我回忆,真记不起来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走上了岔道,再也回不去了。”
“孙姐,也许你们多沟通一下……”邵伊敏顿住,自认这话来得十分空洞。
“我放弃了,小。所有的努力我都做过,早累了,何必再赔上残存的一点儿自尊呢。我只是心疼乐清乐平罢了。”孙咏芝将半杯酒一口喝下,再给两人倒了大半杯,“我怕离婚了,他们会接受不了。”
“小孩儿的理解能力没你想得那么偏狭。我父母在我十岁时就离婚了,然后各自结婚。”邵伊敏被自己讲的话吓了一跳,以前有人不识相对她说起这件事,她马上掉头就走。考来离家千里的武汉市上大学,很大程度上也是想离开那个熟人都过分关注她父母离婚这一事实的环境。她向来不爱出卖自己的经历和别人换来同病相怜感,此时竟然脱口而出,一定是喝下去的酒在作怪,她说:“我也没怪他们,他们不能因为生了我,就活该没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生活了。”
“呵呵,你真能安慰我。”
我在唱高调,其实我是怪他们的,尤其是才过了一个被人遗忘的生日之后。邵伊敏端起酒,怅怅地想,我只是接受了无法改变的现实罢了。
两人各怀心事地喝着酒,转眼大半瓶红酒已经下去了一多半,都有点儿酒意上头的感觉。孙咏芝叹息一声:“我说这么多,不会让你对爱情和婚姻感到失望吧?”
“不会呀,我父母再婚都过得不错,不过是个放弃和选择的问题,我很乐观的。”
孙咏芝咯咯笑了:“你看着可不像个乐观的人,小邵。不过我们真得乐观,不然怎么挨得下去。还有酒吗?”
邵伊敏觉得她已经醉了,不宜再喝。邵伊敏一回头,突然发现离得最远的那张桌子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孙咏芝嫌灯光刺眼,只留了沙发边的一盏壁灯,邵伊敏还真不知道那人是何时无声无息地进来的,把她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只看到幽暗中有一个身影,然后是暗红的烟头火光一闪,烟雾袅袅上升着。那人站起身,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后走了过来,面孔出现在光亮中,原来是苏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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