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接下来的工作仍然异常忙碌,她先陪同徐华英带着地产公司的高层和昊天那边地产开发的负责人共同确定购物中心的规划方案、出资细节,选择合作银行。徐华英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内部会议上感叹,昊天在商业地产开发方面的实力和经验让丰华只有学习的份儿。
原商场的定向爆破工作也提上了日程,这个环节由丰华这边全权负责。
通过招标,一家外地工程爆破公司拿下了这个项目。初步确定好时间以后,邵伊敏的任务就是会同这家公司共同跑各个相关部门,办理定向爆破需要的各项烦琐手续。这天下午,她刚回办公室,桌上外线电话就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你好,请问哪位?”
“邵小姐吗?你好,我是林跃庆,乐清乐平的父亲。”
“林先生你好。”邵伊敏很意外,她和林跃庆只在几年前见过两面,此后再没联系。
“邵小姐,我现在在本市,想看你什么时间方便,约着一块儿吃个饭。”
林跃庆十分客气地说。
她考虑一下:“这样吧,林先生,我今天晚上还要加班,方便的话,晚上八点在华新路口的咖啡馆见面行不行,吃饭就不用了。”
林跃庆一口答应。放下电话,邵伊敏无奈地摇头,她当然知道,林跃庆找她,只可能是谈论苏哲。关于这个话题,她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和第三者谈的。
近一个月里,苏哲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昊天的城北百货店与丰华的合作按计划进行中,在城南的百货店已经先一步托管了本地另外一家效益不佳的商场,开始前期管理人员进驻和店铺升级改造工作。各项工作都有专人负责,进行得有条不紊。他还是香港、本地两头跑,不过走之前和回来之后,他都一定会给邵伊敏打电话交代一下行踪。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她也只能礼貌应对。
忙碌之余,她不可能不想自己面对的怪异状况。可是自从那晚以后,苏哲很守自己的承诺,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像一个标准的男友那样,详细报备自己的行踪;约她出去,就算她一口拒绝了,他也毫不为难,只嘱咐她按时吃饭,早点儿休息。偶尔在公司碰面时,他目光温柔,举止体贴,有眼睛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出点儿不一样来。邵伊敏一眼瞥见徐华英的秘书看着他们一脸惊奇和玩味的表情后,只好匆匆走开。不过苏哲除此之外,再没有让她为难的举动,她在情在理都只能听之任之了。
晚上,邵伊敏准时到了咖啡馆,报上林先生,带位小姐直接将她领到角落的一个座位,林跃庆已经等在那边了。几年不见,他看上去没太大变化,仍然是十分精明强干的样子。见她过来,他起身招呼。
邵伊敏让服务员上一杯拿铁,然后看着林跃庆:“林先生,乐清乐平都好吧?”
“谢谢你的关心,他们都很好。乐清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建筑设计,乐平在温哥华卑诗大学学海洋生物,”他补充道,“咏芝现在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事,应该做得还算开心。”
自己教过的两个孩子居然已经上大学了,她微微一怔,不能不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林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邵小姐,你很爽快,肯定知道我是因为苏哲来的。”对着邵伊敏那双镇定澄清的眼睛,林跃庆略有点儿尴尬,“你也知道,我是他表兄,他妈妈是我的小姨,我们关系很近,也一直很亲密。”
邵伊敏不作声,他只有继续讲下去:“我想苏哲可能跟你说过,他和他父亲关系一向不大好,四年前还是他母亲求他,他才肯回去做事的。后来为了某些事,又差点儿和他父亲闹翻。”
“他母亲现在身体还好吧?”
“她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每年复查,应该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我想我是扯得有点儿远了,可是,他家情况确实复杂。我简单说吧,这几年,苏哲潜心工作,做得很不错,和他父亲、哥哥的关系也算和解了。目前昊天金融、融资和上市方面的事务是由他负责,恐怕现在除了我,他家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主动跑到这边管昊天百货的中部拓展业务。”
邵伊敏笑了:“我没理解错的话,林先生觉得他的决定和我有关系。”
“不是我觉得,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是吗?”她摇摇头,“可是,我对他的决定无能为力,他做决定之前并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你始终不肯原谅他吗?”林跃庆突然问道,邵伊敏蓦地抬头看着他,他也毫不避让地注视她,“对,我知道你们恋爱过,也知道你们分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苏哲都跟你说过些什么,林先生。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原谅他了,但除了原谅,再没别的了。”
“邵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没有一点儿挽回的可能吗?哪怕苏哲为你承受了你想象不到的压力,香港、深圳和本地三处奔波,拒不向他父亲解释他目前的状态,一心只想在这边多待点儿时间等你回头。”
邵伊敏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你是想让我愧疚,那么好吧,我确实有负疚感,虽然他做的牺牲或者说努力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苏哲想要的不会是你的负疚感,如果他知道我多事来找你,恐怕会和我翻脸。”林跃庆喟然长叹,“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找你说这些是为什么,明摆着你心志坚定,如果他都无法打动你,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哪里能影响到你。可是这样拖下去,我怕他会再度和他父亲起争执,我的小姨恐怕又会夹在中间着急两难了。”
“林先生,我很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跟苏哲讲明白了,没有一点儿暧昧不清的地方。”
“我并不是把苏哲要面对的难题摆到你面前来让你为难,他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了解你的个性应该远胜于我。如果他明知道不可能成功,还愿意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这里,的确他应该自己承担所有后果。可是,我还是必须多事问一下,你觉得你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一点儿?”
邵伊敏想了想才说:“林先生,我不想无礼,不过我也冒昧一下,请问在提出离婚以前,孙姐原谅过你吗?”
林跃庆沉下脸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孙姐肯定原谅过,而且不止一次。因为她临走之前,跟我回忆起过去十分温柔不舍,更不要说你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维系你们关系的纽带远强于我和苏哲那样脆弱的恋爱。可是不用说,孙姐的原谅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不然你们也不会走到离婚那一步了。”
“你这是在跟我说,男人其实通通都不值得原谅吗?”
“我只是在说,如果信任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原谅其实没多大意义。我早原谅了,可是我无法再去信任。刚才林先生还讲到孙姐的近况,我猜你们在离婚后相处良好,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因为她不再拿爱人的标准来要求你,自然一切都能宽容。”
林跃庆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我的确是个很坏的例子,几乎可以证明你的理论无懈可击。可是你这样推论苏哲,未免对他不公平。他跟我不一样,这几年他自律很严,我几乎再没见他喝酒过量,更不用说去声色犬马场所,他的时间差不多全花在了工作上面,不然,我姨夫也不可能将上市这样的重要工作放心交给他去做。”
邵伊敏垂下眼睛看着摆在面前的咖啡杯,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也不想再这样争论下去。
“他爱你,这个事实对你也没有任何影响吗?”
她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他只能叹一口气。
“是的,他爱你。他跟我一块儿去过温哥华,连续两年,独自挨个儿去那边的大学转,连乐清乐平都知道他是在找你。过去几年,他经常趁休息时回来住两天再走,不见得是喜欢本地的气候吧。”
邵伊敏紧紧抿住嘴唇,不作声。
“我很多事,问过他为什么会这么放不下你。猜他怎么说?”林跃庆当然并不指望邵伊敏会猜,只有些怅然地继续说,“他笑了,说由不得他自己,他没得选择了。”
邵伊敏的心重重跳动,只能垂下眼睛,继续沉默。林跃庆看出她意兴阑珊,暗自摇头,知道以自己的说服力,是不可能说得动她改变主意,只希望这一番话多少让她有点儿动心,就算达到目的了。
再坐一会儿,邵伊敏礼貌地告辞,并谢绝了林跃庆送她:“我自己开车,林先生,再见。”
邵伊敏出了咖啡馆开车回家,照例还是将车停到附近的停车场,再背了笔记本包步行回自己租住的宿舍。四月下旬的天气,温度不算低了,暖洋洋的风吹得人有一点儿奇怪的懈怠感,她步子缓慢,没来由地觉得疲倦,同时意识到最近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然近来实在太忙,天天加班,周末也没有休息,连打羽毛球的时间都没有,可是她从来没把工作的压力当一回事。此时只能承认,也许还是内心难以名状的那点儿焦虑终于影响到了身体。
苏哲在本地时,他不着形迹地接近她,专注的眼神、温柔的声音让她无法漠然置之。他出差了,他的影响却仍然在,哪怕没有林跃庆找她谈话,她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考虑到他。
而林跃庆今晚的谈话,更是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涟漪。
本来她的计划是忙完公司这段时间的事情,下半年准备出国探望爷爷奶奶,同时好好给自己放个假,现在她突然渴望想早些开始假期,离开这一团乱麻。居然起了这样的逃避念头,她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无奈。
上到七楼,刚摸出钥匙,手机响了,她一边开门,一边接听:“你好。”
“是我,伊敏。”苏哲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下班了吗?”
“已经到家了。”
她进了门,突然惊讶地发现房内也传来苏哲的声音,循声一看,罗音靠在沙发上看本地电视台播放一个经济类节目,正是苏哲在接受访问,侃侃而谈即将开业的昊天百货城南店的定位:“……会走年轻时尚路线,和本地其他百货店形成错位竞争。”她不禁失笑:“电视上在放你的访问。”
“公司的员工说,我在电视上显得过分严肃,并不符合百货店走的时尚路线。”苏哲也笑了。
邵伊敏看看屏幕,的确,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但脸上没什么笑意,整个人冷冷的,再看一下坐他对面采访的主持人:“采访你的是李思碧,我的校友。”
“对,上周采访时,她还跟我提到过你。你最近下班怎么都这么晚,徐总用人很厉害呀。”
“快忙完了,定了这个周四晚上定向爆破拆除旧商场。”
“正想跟你说,我后天晚上的飞机回来,会去现场的,如果我赶不回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有专业爆破公司负责,没事的,我只是去招呼一下现场媒体。其实,”
邵伊敏迟疑一下还是说,“你不用这样两地跑,太累了,专心留在香港把该做的工作完成了不好吗?”
“我知道什么事对我来说更重要,别为我担心。”
“好吧,晚安。”
“晚安。”
她收了电话,罗音有点儿讪讪地说:“没想到李思碧也转做经济类节目了。”
此时正好电视上是李思碧对着镜头微笑:“非常感谢苏总和今天到场的各位嘉宾,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观众朋友,再见。”
邵伊敏笑笑,并没在意,去拿睡衣洗澡。她和李思碧一直关系平淡,自然也不关心她的节目。这差不多是头一回她和苏哲在电话里有这么长的对话,她只能承认,林跃庆的话让她产生的感觉远不止一点儿愧疚,尽管她觉得这愧疚来得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罗音写完稿出来看电视打发临睡前的时间,拿了遥控器一通乱按,无意中看到这个访谈节目。她一边看一边感叹,看着那么娇艳妩媚、眼波灵动的李思碧,上了镜却奇怪地显得有点儿呆板,跟嘉宾的互动也说不上有火花,难怪这几年在电视台发展得都不算很如意。而坐在几位来宾中间的苏哲穿着浅蓝色衬衫、深蓝色西装,一向的卓尔不群,神情冷淡,回答问题简明扼要,那个惜字如金的劲头和明显的距离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邵伊敏。
恰好这时,邵伊敏进了屋,而且一听她接听的电话,就是电视上正接受采访的苏哲打来的。她有点儿尴尬地想,幸好是邵伊敏一向对其他人的心事行为完全无视,不然自己恐怕有点儿难以解释清楚了。
邵伊敏洗澡出来后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打开笔记本。她这段时间忙碌得上网只是收发邮件,往往碰到刘宏宇在线,也只能匆匆几句对话而已。此时邮箱里躺着刘宏宇发来的邮件,她的愧疚感更严重了,点开邮件,心想这样焦虑下去,恐怕放假都解决不了问题了。
他的邮件很简单,只是问她五一期间有没有什么安排,他打算过来看她。她对着显示屏出了好半天神,记起三年前自己也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准备去深圳看望苏哲,这个联想让她感觉异常苦涩。
她顿时做了决定,按下乱纷纷的思绪回复他:“你正忙毕业设计,不用特意跑过来。我等手头事情忙完,过两天确定长假期间没什么事的话,就买票去北京。”
合上笔记本,她有点儿发愣,这算是下了决心,还是另一种逃避,她不知道。可是她清楚自己心乱的程度,已经不是睡前喝点儿红酒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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