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邵伊敏不顾苏哲的反对,起床就要出院回家。
“你觉得自己全好了吗?”
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顺绾起来,从化妆包里摸出发卡固定好,实事求是地回答:“耳鸣和头晕都还有点儿,但好多了,我打算赶早去办护照,然后去公司交接工作。”
苏哲深知她的个性,也不多说什么,跟医生打了招呼后带她下楼:“先去你家,你把行李收拾好,直接放我车上,省得还得回来。然后去我办公室看传真到了没有,再去出入境管理处办护照。护照没那么快下来的,你把事情办完了就老实在医院待着检查治疗。”
邵伊敏点头,她为集团高层办过护照,自己也办过去香港的通行证,跑过不止一次出入境管理处,大致知道程序。
罗音被闹钟叫醒后,照例还要在床上懒上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做讲述版记者这个工作有个让她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作息时间还算符合她爱睡懒觉的习惯。若不是今天和一个读者约好了上午见面,她一般会睡到将近九点才起来,吃过早餐,慢慢走到报社,差不多快十点的样子,正好开始一天的工作。她觉得,虽然每天听到的故事越来越离奇狗血,写起稿子想找到爱越来越困难,不过比起邵伊敏那样刻板固定的工作,还是眼前的职业比较适合自己。
她伸着大大的懒腰走出卧室,却一下怔住。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回头看看她,马上移开了视线。她满脸通红,猛然退回卧室关上门,意识到衣冠笔挺地坐在客厅的正是苏哲,而自己穿着的幼稚卡通图案睡衣虽然是最保守的两件套式样,落在他眼里总归是不好。
可这是自己的家呀,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有点儿郁闷地想。昨晚她睡得很晚,邵伊敏还没回来。两人合租基本形成了默契,邵伊敏固然从来没带男人回来,她也没让张新在这儿待得太晚,更别说过夜了。
再走出卧室,好在苏哲十分知趣地起身到了和小小客厅相连的阳台上打电话,罗音松了口气,总算不用从他面前穿过去进卫生间。可是她转眼看到自己的内衣正晾在阳台上随风摆动,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苦笑了。
她洗漱完毕,正准备干脆回房拎了包早点走掉算了,苏哲却转回头:
“早上好。”
罗音稀里糊涂地回了句:“早上好。”
初升的太阳从苏哲侧边照过来,罗音看着他,他依然没什么表情,面有倦色。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离得如此近看他,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没有了以前那样一对着他就窘迫紧张的感觉。他依然高大,依然俊朗,可是整个人看上去沉静而内敛,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神采迫人、让人在他视线下不安的男人了。
苏哲轻声说:“待会儿看到伊敏,请不要问她问题,她爷爷去世了,心情不大好。”
罗音吃了一惊,忙不迭点头。这时,邵伊敏拎着一个行李箱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吓了罗音一跳,但马上记起苏哲的嘱咐:“早上好,你们坐会儿,我先去上班了。”
“罗音,我可能要出去几天。”她像每次出差前一样交代去向,并不多解释,罗音只好点头。苏哲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两人先下楼去了。
苏哲已经打电话问过程序,他先送邵伊敏去她的集体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开证明,再去自己办公室,加拿大的传真已经发了过来。他递给她,她拿在手里,却不愿意看,迟疑一会儿还是递给他:“对不起,帮我看看吧,我……”她说不下去,只能将头扭向一边。
苏哲迅速翻看一下,有医院、使馆分别出具的证明,应该比较齐全了:
“走吧,去办护照。”
“我自己去好了,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做。”
苏哲微笑:“还好你没跟我客气到说‘谢谢’‘麻烦你了’,我应该知足了。我的工作我有数,已经安排好了。”
两人到了出入境管理处,拿号填表拍照后将资料递进去,一问取证时间,果然规定是出国奔丧可以办理加急,但也需要五个工作日。办证大厅里人头攒动,十分嘈杂,苏哲走出去打电话。邵伊敏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今天是周五,除去周末,要照这个速度,能不能赶上礼都很成问题。她靠墙站着,茫然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给丰华的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他有亲戚在省公安厅,看能不能帮忙提前一点儿,主任答应马上给她联系。
苏哲进来时,看到她灰败的脸色,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头晕了?”
见她摇头,“时间你不用担心,我刚才打过电话了,应该能提前一点儿。”
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他牵着她走出来:“应该下周一上午就能取,待会儿我再确认一下,然后让秘书订机票。”
邵伊敏松了口气,知道这样的提前来之不易,不知道他是托了什么样的关系才能争取到,可是对着他说谢谢,他固然不愿意接受,她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随他上车,给主任发了消息,告诉他问题已经解决。
等苏哲再直接拖她去医院做检查,她已经没办法反对了。苏哲说:“我已经给徐总打过电话,她说让你先做检查,没事的话再去交接工作。”
胡教授开出的检查着实不少,而按他的说法,每一项都是必要的。查血排除感染,做头颅Ct扫描排除内听道和小脑桥脑角病变,椎基底和大脑血管循环障碍,做眼底和脑血流图检查排除听神经瘤,做前庭功能检查看是否有眼颤……所有检查都做完了,大半天过去了。
胡教授一项项翻看结果,告诉他们:“从检查来看,应该能排除大部分病理性病变,但低频听力下降,有阵发性高频声调耳鸣、眩晕,仍然符合原因不明突发性耳聋的征兆,必须卧床休息,配合高压氧舱治疗,避免情绪波动、感冒和疲劳。”
“我下周一必须坐飞机去北京。”
胡教授正色说:“我也不用拿严重性来吓你,不过你必须知道,有时听力的损失是不可逆的。你如果一定要去,至少这几天要休息好并配合治疗。”
苏哲看看邵伊敏一脸的神思不定,知道和她说也白搭,只能点头,送教授出去。
邵伊敏基本没再发表意见,安排什么做什么,包括她父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已经到了北京。“你朋友安排人到机场接我直接去使馆办理了签证,很顺利,现在已经订了去温哥华的机票,明天可以动身,替我谢谢你朋友。”她也只说:“知道了,您先过去,我办好签证就赶过去,路上小心。”
做完高压氧舱治疗,苏哲送她去公司和秘书、办公室主任办理交接,自己在接待室等着。
邵伊敏努力集中思绪,将所有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然后进了徐华英办公室,跟她告假。
徐华英一边签字一边说:“你放心去,不用着急工作。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我们谁也躲不过,只能面对。”
邵伊敏跟她工作三年,知道她曾在公司情况最紧张,王丰正式收押等待上庭受审、轻易不能探视的时候,又赶上母亲突然病危。很多时候,邵伊敏陪她加班完了,收拾好东西告辞先走,都只见她独立窗前抽烟。那样的内外交困,她也咬牙全挨了过来,眼下说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泛泛而谈的安慰。
邵伊敏眼圈发红,只能克制住胸中的情绪翻涌,郑重点头。
邵伊敏周末在医院住了两天,很配合地卧床休息,上午输液,下午做高压氧舱治疗。她明显没有说话的心情,苏哲也保持沉默,只买了书报上来给她看,拿笔记本坐在旁边处理自己的事情,到了时间就打电话让人送餐。到了晚上,她请他回去休息,他也不多说,替她将灯光调暗,说了晚安就回去了。第二天早上准时带早点上来,仍然是一待一天。
邵伊敏下午去做高压氧舱治疗,回来刚进门,正听到苏哲靠在病房窗边用英语打电话。她仍然受耳鸣影响,可是几步之遥,加上英语不差,大致听得出正让对方将和港交所的会议推迟几天;随后再接另一个电话,改成了普通话,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老郑。”静听了一会儿,他笑道,“你也不用抬老爷子来压我了,就这样吧,我明天给你电话。”
又讲了几句,他放下手机,手撑着窗台看着外面,那个姿势透着疲倦。
她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双手环抱住他。他明显一震,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低头看她扣在腰间的手,纤细修长,手背上淡蓝色血管清晰可见,留着输液的针眼痕迹。良久他才转身,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自从周五晚上,她前所未有滔滔不绝地诉说,直到倦极入睡后,这是两人头一次视线交接。
“明天我拿到护照以后自己去北京,你不要让他们改时间了,照日程安排去香港开会吧。”
“就知道你这样主动抱我,是想客气地叫我滚蛋了。”他温和地说,“我这两天都不大敢跟你说话,生怕一开口,你就记起旁边有个讨厌的人还没自动消失。”
邵伊敏苦涩地牵动嘴角,却也没能扯出一个笑意:“唉,我也没那么乖张不讲道理吧?”
“你倒是不乖张,只是一切太讲求合理了。我已经推了会议,打算陪你去加拿大,不然实在不放心你。”
“不用,苏哲,我没事的,耳鸣减轻了,头晕也基本没有了。”
“你始终不愿意我陪你吗?”
她仰头看着他,良久才说:“你已经陪了,在我最难受的时候。”
“是呀,我庆幸我凑巧在,不是因为我无聊到觉得这对我算什么机会,只是实在不希望你总是一个人咬牙硬扛。不过,”他长叹一声,“我觉得你好像还是更愿意一个人待着挨过去,不想让别人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宁可让全世界都把你忘掉。”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邵伊敏沉默片刻,摇摇头:“我所有最软弱的时候都是在你面前发作的,已经无法在意是不是会更狼狈了。可是最终,我们还是得自己去面对各自的问题。你也不想我以后对着你只是因为愧疚,对吗?”
“你决定了的事,我总是无法改变的。”
“其实我也没能改变过你的决定,打电话吧,我去躺一下。”她松开苏哲,躺到病床上,克制着自己做完治疗后的不适感觉。
高压氧舱治疗据说能增高血氧含量,增加组织获氧,促进血管收缩,改善、防止内耳组织水肿、渗出和出血。可是坐进去相当于三十米潜水,对鼓膜有刺激,每次做完后,邵伊敏都觉得有点儿恶心想吐,只能静静躺着等这阵不舒服过去。
她没诉说过不舒服,但苏哲问过胡教授,自己也上网查了相关资料,知道她治疗完了要脸色苍白地躺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他站在窗边,看着她仍然是习惯性地弯一只胳膊遮在眼睛上,仿佛要挡住自己的难受。他想,果然还是无法像自己期望的那样,分担她所有的痛苦,有时也只能这样眼见她挣扎。
而更多时候,她甚至是拒绝别人看她挣扎。他试着回想那唯一的一次,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其实只是和继母起了争执,但也不知是累积了多久的郁结一起发作了。要换成现在,可能她只会耸耸肩就丢到一边吧。看着她这样长大成熟,他只觉得心疼。
他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过来轻轻拉开她的手,替她擦去额头的冷汗,然后坐到病床边,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待着。
第二天一早,苏哲送邵伊敏去出入境管理处,顺利取到了护照。他马上让秘书订了最近时间的一张飞北京、一张飞香港的机票。两人赶到机场,她乘的航班已经开始换登机牌了。
苏哲帮她托运好行李,将她送到登机口,然后一样样嘱咐她:“下飞机后,会有一个张经理在机场等着接你,送你去办签证。订好了去温哥华的航班,给你叔叔家打电话。我已经让秘书给你的手机开通了国际漫游,下飞机后记得开机。按时吃药,如果耳朵有任何不适,一定不要忍,马上去看医生。”
邵伊敏再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我快成残障人士了。”
“你的确是,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一意孤行。”苏哲并不介意自己表现得絮叨,“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答应我。”
邵伊敏点头,快步走进登机口,将登机牌递给地勤人员,走进登机通道,然后她突然止步,缓缓回头,对原地注视的苏哲挥了下手,继续走了进去。
苏哲看着那穿着黑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意识到这应该算她头一次在大步离开时的回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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