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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宫花旋落已成尘

        那是一个天气很闷的下午。

        慕次奉命到李教官的办公室去拿最新一期的《电讯技术》杂志,因为,俞晓江叫他对有关电讯的新技术都要有所了解。从教官室出来,他径直向学校操场的后楼走去,那里虽然僻静,却是一个读书的好场所。

        学校操场的后楼底有几株褪了色的梅花树,娥娜的春风中显得十分衰落,慕次正打算到平日里坐惯了的圆形木椅上去读书,却看见两个抱头痛哭的情侣挤坐圆形木椅里,这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的叫郭字琼,是从电讯学校临时招募来的,女的叫和雅姗,据说是满清遗老遗少的子孙,平日里内向、矜持、缄默,大家都叫她“和格格”,以示她姓氏曾有的辉煌。她是从新学堂直接来报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逃避家庭为其安排的封建婚姻,选择自由恋爱,义无返顾地追随郭字琼而来,并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这一对情侣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从第一天到校起,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听同学议论,夜深人静,两个人经常这稀疏的梅林里约会,也从不怕别人看见,比结了婚的人还要理直气壮。教官们也似乎默认他们这种关系,并无人出来干涉,所以,慕次这里看见他们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两个人好端端的哭作一团,慕次真的很佩服他们时间上的空闲和感情上的丰富。

        慕次迎着风后楼的过道台阶上坐了下来,他虽然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他自己也不否认他顺风听他们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痛苦,好像一觉醒来,自己已经置身于汪洋大海中随浊浪翻滚,而不能自救,不能脱离苦海。这实是与我离家出走的初衷相差太远,我几乎丧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和雅姗一边述说心中的苦闷,一边流泪。

        “难道你认为嫁一个不认识的人,会比跟着我幸福?”

        “至少不会有生存的危机。我现非常害怕……整日整夜的栖惶不定。”

        “姗?”郭字琼显然尽力安抚她。

        “我为了情窦初开的爱情不变成一种可以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跟你来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是一所培养警察人材的学校,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里是一所间谍学校。我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恐怖和血腥的行业。我们到底要学什么?暗杀?爆破?阴谋?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堕落下去,我们不能这样被动的等待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就算人不死,精神也会死。”

        “你冷静点,冷静点,姗。”

        “我不能冷静了,我没办法再冷静。我有孩子了!”

        “什么?”郭字琼大为惊讶。“是真的吗?”

        “是。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小生命?带我走吧!我们逃吧!中国这么大,我们哪里不能去?为了孩子,不,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琼!我恳求你!”和雅姗炙热的爱火此刻化为无穷的力量,她要挽救自己的家庭,让这个即将诞生的三人世界永远远离硝烟,她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为未出生的宝宝去迎接美丽新世界。

        “姗。我答应你。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一有机会,我们就逃!”

        “你有办法吗?”

        “夜间岗哨林立,不易冒险,何况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一不小心走进沼泽,就永远留这里看风景了。我们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争取白天出去。只要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外面就是公路了,白天容易搭顺风车,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真正的幸福生活了。”

        两个对幸福和未来充满信心和憧憬的年轻人紧紧拥抱一起,仿佛天堂的门已经向他们开启……

        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搭上顺风车?哪有那么容易?慕次想。不过,为了孩子,实是应该拼一拼,慕次并不反对他们冒险的决定。因为,慕次认为他们毕竟还是学生,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相信,没有人会忍心将他们置之死地。

        可是,他错了。

        第二天上午的刑侦课上,杜旅宁讲述了怎样用最简便的方式向犯人刑讯,他说,公园里、旅馆里、家里,都会有“水”的存,常言道:水火无情。如果你想让被自己抓住的犯人立刻讲话,那么,打开“水龙头”,让水直接从受刑者的鼻腔里灌到肺里,受刑者会非常痛苦,很多意志薄弱的人会当场就范。为了演示刑求的过程,杜旅宁用学生做了一次示范。他选中了郭字琼!郭字琼被他弄得当场晕厥,当然,同时晕厥的还有他的心上人和雅姗。

        “你们要学会熬刑!”杜旅宁说。“就象是江河里游泳一样,你们失去了目标,暂时无法上岸,那么,多喝几口水也没有什么关系,最大的危险是呛水!”

        这时,昏厥过去的郭字琼又醒来了,他不断地喘气、咳嗽。

        “水一旦呛入人的肺部,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就会因咳嗽而使呼吸更加混乱,严重的肺部会慢性出血。”杜旅宁走近郭字琼,近乎残酷地说:“郭同学,我们再试一次。这一次,希望你能坚持久一点……”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谁都怕惹祸上身。

        郭字琼咳地很厉害,几乎不能说话。他无法拒绝和反抗,任由杜旅宁把自己拖到水池边,准备接受第二次非人折磨。

        “等一下。”慕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老师,让我来。”他言简意赅,也不管杜旅宁的反应,自己先脱了军装,把衬衣领子卷进去,深呼吸后,一头扎到水池里。

        学生们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你们沉下去后,不要着急,一定要顺其自然。一、两分钟不呼吸,不会伤及内脏,你也毫发无伤。但是,时间长了……”杜旅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一分钟、一秒钟、两分钟、十秒钟,三分钟、三十秒……他突然出手,将慕次拉了上来。慕次大声咳嗽起来。杜旅宁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水浸到肺部,会死人的!”

        杨慕次同学们的帮扶下站起来,先去看郭字琼怎样了,此刻,醒来不久的和雅姗正陪着郭字琼,两个人低声向他道谢。慕次看他们并无大恙,于是,甩了甩湿润的头发,拎起自己的军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哪里去?”杜旅宁问。

        “去透透气。”慕次大声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快被这里污浊的空气给窒息死了。”杨慕次大跨步离开课堂。

        杜旅宁破天荒的没有任何反应,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么,我们继续……”杜旅宁的心里越来越欣赏慕次的桀骜不驯了。

        午休的时候,俞晓江打电话来叫慕次去她办公室,有一些文件需要他帮忙清理。慕次二话没说,马上答应。

        当慕次从俞晓江手中拿到这些所谓的“文件”时,才知道,所谓“文件”不过是班上同学们写给亲人、同学的一些私人信件。慕次觉得很犯难,毕竟是别人的隐私,干吗要津津乐道地去读呢?

        “有这个必要吗?”慕次问俞晓江,他认为晓江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这些都是别人的隐私,我们无权过问。”

        “这里没有隐私。”俞晓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有一部份,我已经处理完了,你帮我把这些没处理完的先分分类。”

        “怎么分?”

        “给父母的家书一类,给老婆孩子的一类,情书一类,给朋友同学的一类,写给电影明星的大众情书,不用分类,直接撕掉。明白吗?”

        “好的。”

        慕次把一封封信件拿出来,仔细地阅读,阅读后分类,突然,他闻到一股浓郁香水气息,这令人迷醉的香气来自一封寄往上海虹霞女子贵族学校的信件。他用小刀顺着信封口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将有利于迅速将信件还原。

        他读到了一封充满歉意、同时又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信,写信的人是和雅姗,信是写给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这样写的……

        不知不觉我们分别已有一个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一起的日子。无忧无虑,活泼开朗。父亲虽然整日沉睡无愁无欲的烟天雾海中,却并不影响你和我一个幽静安适的环境中成长,那个时候的家园是我最为怀念的,我怀念那“日高窗下枕书眠”的优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浪漫的青春岁月会像流水一样无情的远逝。父母居然拿我的爱情来换取舒适生活的筹码,他们居然要把我嫁到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据说,新郎生性风流,家里霸占丫鬟,外面还养着妓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于是,我选择了逃婚。

        我读新学堂的时候认识了郭君,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是一个很贫苦的出身,他读书的钱一半是靠他父亲跑船挣来的,一半是他勤工俭学得来的。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后,就向我倾诉了他对我的爱慕之情,为了我自己的终身幸福,我选择了郭君。为了逃避家人的纠缠,我和郭君同时报考了警察学校,希望能凭借这学校的特权,逃过所有的厄运。可是,我忘了,还有你,我亲爱的妹妹,你是孤立无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亲会不会让你去顶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样,我就是个罪人了。我决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会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所以,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时间,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这个学校里,生活的很愉快,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为了孩子,我们决定离开学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证孩子将来成长一个安静和平的环境里,我们的归期就定这个月,我相信,不过一星期,我们就会见面了。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可以自由而幸福的生活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样,企盼光明的到来。

        接下去,就是和雅姗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雅姗万万想不到她已经投递到邮局信箱里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辗转回到学校里来。更想不到,有人已经拆看了她全部内心的秘密。慕次想了约半分钟,将信重新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新信封里,自己掏出钢笔来,重新抄写了新的地址,只不过把收信人的称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亲启。然后,将信放进给老婆孩子的一类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姗信中所写,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时收到这封信,不至于陷入生活的泥潭。

        就他埋头工作时,他听见了杜旅宁的声音。

        杜旅宁好像刚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他一进门,就叫晓江把“新7号资料”拿给她,不过,他看见闻声起立的慕次,还是颇感意外。

        “坐。”他向慕次摆了摆手,回头问晓江:“怎么,你忙不过来啊?”

        “是啊。”晓江说。“学生们晚上缺少娱乐,几乎每个人都写信,写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我真是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几乎每个人都写信?杨慕次,你写了没有?”

        慕次立正答:“没有!”

        “为什么大家都写家信啊、情书啊,聊以消遣寂寞,你为什么不写,连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也没有?”

        “因为我没有时间消遣寂寞。”慕次趁机发泄不满。杜旅宁不答话,他随意抽取一封信件来读,不过读的很认真,也很动情。“……我看不见天空的颜色,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我象一个空气中的彩色肥皂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杜旅宁把信放下。

        “这是一首新诗,老师。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是因为同学们很悲观。”慕次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杜旅宁。“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是因为花和树的生长被扭曲了。”

        “花和树代表什么?”

        “爱情。”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人类最珍贵、最真挚、最炙热的、最朴素的情感。”

        “爱情能够维持多久?”

        “天长地久。”

        杜旅宁大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清楚,你是太幼稚?还是太深沉?”

        “他应该是对爱还很幼稚,用情却很深沉。”俞晓江打趣说。紧接着,她把一份密封的档案交给杜旅宁,说:“处座,这是您要的材料。”

        杜旅宁接过档案,说:“这些信件,特别是给父母、老婆孩子的平安家书,如果不涉及党国机密,检查完后,就尽快替他们寄出去,其余的信件和情书一律销毁。”杜旅宁走到门边,突然折回来,说:“晓江,你刚才说缺少娱乐?”

        “是。”

        “我们应该立即调整一下学生的课程,比如,交际舞和音乐。”杜旅宁说到这里,又对慕次说:“这应该是你的强项,你不是出身名门吗?”不等慕次作答,他就转身去了。

        交际舞的音乐很快校园里响起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光秃秃的操场成了学生们娱乐的重要场所,经过了长时间残酷训练的同学们,突然身心放松地走进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世界,多多少少有些兴奋,教官的辅导下,他们的舞姿越来越规范,动作越来越娴熟。但是,教官们摇头的多,点头的少,因为,学生们缺少了一样舞蹈中必不可缺的东西,那就是高雅的气质。

        杜旅宁观察了许久学生的舞姿,自己也有些技痒,于是,他请俞晓江跳一曲“华尔兹”。学生们纷纷让路,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以便都有好的角度来观赏老师的舞蹈。

        慕次发现,郭字琼与和雅姗不见了。

        四周的岗哨都远距离观看舞蹈,戒备的确松懈了,慕次希望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为了孩子,他们确实应该走了。

        梦幻般的音乐响起,由几对教官组成的“华尔兹”舞蹈,吸引了众人的眼球,杜旅宁和俞晓江配合优美,快速旋转,如陀螺般美妙,犹如春藤绕树般温柔。不论是圆的旋转,还是顺畅的前进,多采的舞步始终牵系着音乐的节拍。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慕次观舞的学生队伍中,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孤傲,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为那一对情侣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再次分散警卫的注意力,为这对鸳鸯提供宝贵的“脱逃”时间。于是他故意嘴唇微微上翘,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杜旅宁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天生傲慢的情绪,于是,向慕次走过来。“你好像对我的舞蹈非常排斥。”

        “谈不上排斥。因为老师您不太了解‘华尔兹’。您神采飞扬的风格和铿锵有力的步伐,更适合跳‘探戈’。”

        “具我所知,‘华尔兹’也是刚柔并济的。”

        “对,所谓:柔能克刚,有柔才会有刚的气势。这正是老师所缺乏的。”

        “那么,你来给大家做一个完美的示范。”

        留声机再次响起,泻出温馨流畅又动人的旋律。杨慕次走到操场中间,很客气地问:“请问各位女同学,有没有从:上海虹霞女子学校或者是圣玛利亚女子学校就读过的?如果有,请上前一步。”

        这两所学校都是上海贵族小姐首选的名校,所以,操场上根本就没有女声回答。就慕次略感失望之际,寂静的操场上,突然,有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了。“我叫辛丽丽。我是上海明晨女子学校培养的淑女。愿效微劳。”

        “不胜荣幸之至。”慕次优雅地发出邀请。两个人虽然穿着整齐的军装,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渗透出的那一份属于贵族的高傲感,征服了全场。所有人同一时间行注目礼。

        杨慕次和辛丽丽开始美妙动听的音乐中舞蹈,他们漂亮的反身,流畅的旋转,灵活的姿态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

        他们尽善尽美的表演,让整个空旷的广场变成花香满地,酒香四溢的繁华世界。让所有的人悠然神往。

        就这风光旖旎的时刻,清脆的枪声响了……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学生们反应不一,有叫的,有跑的,也有观望的。大多数自动散开,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谁开枪?”杜旅宁大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她肚子里有孩子!”慕次知道,这对鸳鸯也许走不成了。

        “你知道是谁!我也知道她是谁了!”杜旅宁气愤地推了慕次一把。“难怪今天你要抢着出风头!你以为你帮她?你正杀人!”

        这时,俞晓江将一个临时话筒递给了杜旅宁。

        杜旅宁高声问:“刚才什么情况?”

        岗哨里执勤的警卫用话筒回答:“报告处座,有学生触电了!他们企图翻越铁丝网,被电给打死了!弟兄们已经补过枪了。”

        被电击过,又被补了枪。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美丽世界。慕次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不能想像和雅姗苍白的脸和冰凉的身体,他感觉鲜血自己的四周弥漫,血淋淋的扑面而来。

        杜旅宁面无表情地对俞晓江说:“带杨慕次去看看尸体。我希望他永远记住他们临死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场的所有学生,下午两点钟,全体集合。”

        杜旅宁走了。慕次陷入了悲哀。

        岗亭狭小的过道里,慕次看见了郭字琼与和雅姗的尸体,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警卫说,他们两个企图穿越铁丝网,但是,很不幸,铁丝网是通了电的。郭字琼触电身亡了,和雅姗看见心爱的人横尸当场,悲痛欲绝。警卫们鸣枪示警,和雅姗决然不肯离去,于是毅然相随。

        花落人亡。

        慕次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的帮凶。他应该阻止他们逃跑,而不是帮助。他与他们并无任何瓜葛,可是,他的内心却很悲伤。俞晓江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剪了两只蝴蝶,放到两人依然未冷的尸体上。

        “他们会再生吗?”慕次问。

        “相爱的人永远不会死。”俞晓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他们也许并不愿意让人打扰他们的安宁。你,还需要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不知怎的,慕次一直对俞晓江心存好感,此时此刻,他很感激俞晓江的提醒,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自己必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从而达到预期的目的。

        这里是“战场”,不是“情场”。

        慕次决定重头来过,他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必须获得杜旅宁的信任,必须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杜旅宁回到办公室后,心情格外好,他对杨慕次心存的怀疑,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不,不只是告一段落,而是结束了,是尾声。

        原先,杜旅宁对慕次来校的意图和动机做了多种猜测,最危险的一种猜测,就是,慕次是共产党派来的卧底。自己就曾经破获过他们多次类似“掺沙子”的计划。所以,这一次,杜旅宁没有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学生们任何一次盲目的行动,都会导致学校对他们历史的深入调查,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左倾?还是右倾?

        如果杨慕次是共产党,他绝不会这样做!这种帮助同学逃跑的愚蠢行为,会让他陷入另一种绝境。如果他是共产党,那么,他需要长期潜伏,长期作战。他必须要以优秀的成绩从这里毕业,而后像钢刀一样插入对手的心脏。这才是他应该做的,而决不是和学校作对!

        杨慕次几乎没有想过事发后,自己有被淘汰、被暗杀的危险,这证明了他对“组织”还不了解,他无所畏惧。又恰恰证明了他身家清白,却无可疑之处。

        第一次学生们因为有学员溺水身亡而闹事,慕次没有参加,使自己非常疑惑,他为什么不冲动?现看起来,他是这批学生里最冲动的一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促使杜旅宁做出了解除对杨慕次怀疑的决定,因为,他已经看完了情报机关从日本东京大学抄录回来的有关杨慕次的全部学籍档案,证实了慕次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伯乐总算遇到了千里马。

        就杜旅宁怡然自得时,杨慕次来了。慕次脸色苍白,眼睛湿润,灰暗的表情和此时杜旅宁的心境相差甚远。

        “去看过你所帮助的同学了?”

        “是。”慕次答。

        “你好像很不适应。”

        “是。”

        “没有见过死人?”

        “是。”

        “你心里很害怕?还是很难过?”

        “我很内疚。”慕次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情愿死的人是我。”

        杜旅宁摇了摇头。“不……”

        “是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请求您!立即枪毙我!我的内心实是太痛苦了,我难以承受这种蚀骨钻心之痛悔。”

        “我们这一行的痛苦,远远不是外行人所能体味的。不过,你做了这一行,会源源不断地发现这一行的魅力。”

        “杀人的魅力?”

        “浅薄的观点。”杜旅宁反驳。

        “我想退出。”

        “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感到恐惧,我跟您之间根本无法沟通。抑或是,您从心底蔑视我?”

        “我为什么要蔑视你?你是一个可以被蔑视的人吗?”

        “可是您一直排挤我,不,不止排挤,是排斥。您怀疑我,不信任,甚至想借机除掉我……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喜欢意气用事,以点盖面,以偏概全。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止这些。我跟你一路上过来,觉得你情绪波动太大,太不稳定。要么显山露水,要么少言寡语……”

        “老师……”慕次想分辩。

        “不用我的面前粉饰自己的言行,太不明智。换言之,你要学会任何人面前将自己所有言行控制自如,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运用的武器。你很优秀,这一批学生里你非常优秀,鹤立鸡群。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卓越的智力,高才生嘛。唯一使我怀疑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这个危险的职业?为什么要截然背离过去的生活?”

        “我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金融界一样为国家做事。”

        “我好奇。”慕次直截了当地说。这一次,杜旅宁的表情却开始轻松起来。他点上一只烟,说:“接着往下说。”

        “我真的很好奇。我很想给自己换个环境。”慕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心里一团糟,“我的父母,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很孤独,我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他们真心的关怀。我说的都是真的,说出去人家一定不相信,一个大银行家的少爷可以穷到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充饥的地步……”慕次开始哽咽。

        “从什么时候开始?”杜旅宁问。

        “从我记事的时候。”

        “太不幸了。”杜旅宁看着慕次的眼睛说。“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去改变彼此双方的感情吗?”

        “我尝试过,不过,彼此隔阂太深。再说我也大了,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教育方面,他们没有亏待我。只不过,我不想父亲的银行里做事。”

        “所以,你一直一家英国银行做营业部副经理?”

        “是的。我不喜欢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整天看报纸、等客户、陪笑脸、看账本、炒股票,甚至傻子一样坐咖啡馆里看风景,太无聊,又无趣。我不想过这种平淡的生活。我想寻求刺激,想选择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险刺激的生活。所以,我今天走到了这里。”

        “后悔了?”

        “是。”

        “所以想退出?”

        “是。”

        “可是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这一行有一句严厉的门规,叫: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我想,你也知道,这句话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这句话是规矩,规矩是不容破坏的。我想你是聪明人,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退出是一种美好的奢望,所以,我更加痛苦!老师。我不想再伪装自己的心情,我活得真的很累。”

        杜旅宁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这就对了。我是你的老师,你不需要我面前隐瞒你的思想。从现开始,我需要你真诚的回答我的一切疑问,而不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杨慕次知道,现自己和杜旅宁之间的信任开始真正建立。“我尽力,老师。”

        “尽力?尽力是什么意思?尽力不说谎,还是尽力去圆谎?”话虽然尖锐,不过杜旅宁的语气很温和。

        “我不习惯。”

        “习惯什么?”

        “老师您对我说话的态度和行为上的粗暴。”

        “你希望我怎样做?和蔼可亲?还是推心置腹?我是你的老师……”

        “老师是授业解惑的,您不是。您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

        杜旅宁漫不经心地说:“尊师重道是中国人的传统,传统很难形成,但却异常脆弱,很容易被人破坏。我不希望看到你是第一个这里破坏传统的人。”杜旅宁转过身去,用强硬的口吻命令,说:“鉴于你今天所有鲁莽的行为,我要关你的禁闭。关禁闭这段期间里,你不能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包括自言自语,也不行!直到你愿意听从我的一切指令。换句话说,直到你看见我不再有任何压抑。我需要你学习中释放你的聪明智慧,而不是任何教官面前逞强好胜。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是,老师。”

        这时,紧急集合的铃声响起……

        时钟指向下午两点。

        “先去操场集合。等待我的命令。”

        “是。”慕次走出杜旅宁的办公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操场,因为横陈着两具年轻的尸体而变得异常阴森,他们的血春风中凝固了,生命无限春色中结束了,两只纸蝴蝶陪伴着他们,提示场所有的学生,他们是殉了情,他们是自己放弃了生命,放弃了春天。

        “令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青春年华,如花岁月,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葬送这里!怪谁呢?谁都不怪,怪他们自己,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诚然,殉情是诗意的,我不否认。可是,诗意的东西太过缥缈,虚无。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忘却,忘却诗意、忘却那些所谓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所有人和事。专心致志地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残酷的!姑且这样认为。你们走到这里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报国也好,求知也好,找一个稳定的饭碗也好,你们来了,首先要学会生存。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所谓爱情,你们可以幻想中保留。”杜旅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现场上每一个学生的表情,他看见了学生们心里的恐惧和脸上的震惊,他达到了目的。“他们死得很难看,死得非常没有价值。这是一个悲剧,无可挽回的悲剧。但是,这个悲剧的发生,是为了不再发生任何类似于此的悲剧!大家都看到了,与其做一个可耻的逃兵被处死,不如做一个光荣的烈士!从现开始,我要看到你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看到你们千锤百炼的生存技巧,看到你们生死关头的从容不迫。”

        操场上没有声音,安静地不能再安静,学生们站风中,每一个人都忍受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煎熬。

        “如果大家都同意我的观点,那么今天,死去的人就算没有白死。杨慕次出列。”随着杜旅宁一声令下,慕次大跨步向前一步走,立正。

        “由于你善意的鲁莽帮助,造成了无可挽回错误。所以,你必须受到惩罚。从现开始,我要关你一个星期的禁闭,立即执行。我希望你利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反省你过去的言行。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另一个脱胎换骨的你!能做到吗?”

        “能。”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我能做到!”慕次高声回答。

        “好。现全体解散。”

        学生们迅速散去,这操场的血腥味令他们感到厌倦和恐惧。慕次被警卫带走的瞬间,他决定再次对杜旅宁表明一下自己的诚恳的态度。他叫住了杜旅宁。

        “老师,我请求您的原谅。”

        杜旅宁轻描淡写地说:“话虽然说晚了点,不过,还来得及。”

        “从今以后,学生唯老师马首是瞻!”

        看着英姿飒爽的杨慕次,杜旅宁的心情终于多云转晴了。“这句话说早了点,不过,我很爱听。”

        当天晚上,郭字琼与和雅姗被草草埋葬于学校的梅树底,有关他们的一切资料都被销毁了,他们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海上颠簸,阿初和荣升、丽水总算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上海。荣升这次回家,意义非凡。经过长达数年的孤单岁月,他对于过去曾经拥有的美好爱情做了一个永远的结束。

        因为,他不能再这样盲目又凄惨的生活下去。由于他感情上的极端自私,他失去了自己慈爱的父亲,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基本义务,没有给父亲养老送终。他自己失去爱人的痛苦远不如他的母亲为他所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荣升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母亲的身边,彼此互相安慰,能够减轻彼此的痛苦和悲哀。

        阿初的心境是平和的,他已经默认了命运对自己的安排,无论将来怎样,他都不会舍弃四太太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他现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庭,却能让自己魂牵梦绕,充满温馨回忆的家。

        阿初和荣升各有心事,丽水却是个例外,这次回来,总算没有辜负姑妈的嘱托,将荣升完好无损地找了回来,不觉志得意满,春光满面。

        他们三人一出港口,就听到有人喊:“大少爷!大少爷!”,紧接着,一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而来,闪光灯此起彼落,大伙儿扎到一堆,拼命抢镜头。

        原来,荣家自从收到荣升即将回国的电报后,就派人每天到港口来等,新闻界知道后,也是大动干戈,各家报馆都派记者蹲点,就港口设伏,都想第一个拍到第一张荣家掌门人的尊容。因为三个人都是洋装打扮,特别抢眼,所以,荣家的司机阿福一眼就把他们逮到了,他激动的大嗓门一吼,惊动了所有的记者,一时间,人欢灯闪,煞是热闹。

        “荣少爷,请问您这次回国是否将全面接手家族生意?成为新一代的药业掌门人?”

        “请问您当年是为了什么出国的?您的妻子病故,是否是您离家出走的重要原因?”

        “荣少爷?荣少爷,请问跟你同船回国的小姐是否是您的未婚妻?”

        “荣少爷,您的健康情况怎么样?”

        “荣少爷,您国外是否已经结婚了?”

        “您是荣家的小公子吧?您能让我们拍一张照片吗?”

        “您做为一名医学博士,放弃国外高薪工作,回到祖国,为国家效力。请问您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这位小姐,我们是妇女先锋杂志社的,你能接受我们的专访吗?”

        荣升显然不适应这种强烈的光的刺激,他阿初和丽水的掩护下,低着头往前走,司机阿福早被记者的人潮给挤出去了,急得人群外直跳脚。

        “请大家安静!安静!请大家不要挤、不要乱、不要慌。”阿初为了保证荣升和丽水的安全,不得不站出来控制局面了。“我们刚刚回来,脚跟还没立定,诸位过量的热情,会把我们再掀回大海去的。”大家笑了。“诸位的问题,我们现都不方便回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风尘仆仆,喘息未定,还没有去拜见高堂,就这里大肆张狂地开记者招待会,与礼不合!各位,各位,辛苦,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去见了长辈,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请各位让一条道路,阿初领情了!领情了!”阿初笑容可掬地给大家作了一个长揖,记者中有人抓拍到这个镜头。

        突然,一个被裹挟人群中央的一名女子被一名记者笨重的照相机砸倒,从人群中跌出来,正好摔阿初和荣升的脚下。

        众人惊呼起来。

        阿初急忙蹲下身子,把那女子的头放平,替她略做检查。那女子的额头上渗着血丝,春葱一样的手指苍白无力地伸展开来……

        荣升仿佛看见一朵美丽的花正眼前旋落、枯萎。

        “我认识这个人。”一名记者指着地上的女子说。“这个人每天都到这里来等她的姐姐,每天都要等到最后一班船靠岸她才走。”

        “她怎么样?”荣升问。

        “没什么,她严重贫血,缺乏营养……”没等阿初把话讲完,荣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子把那女子抱了起来,对阿初说:“我送她去医院,你先回去。”

        有人立即帮忙叫了辆黄包车,荣升抱着那女子登上黄包车,根本就不顾阿初和丽水的劝阻,扬长而去。

        记者们纷纷抓拍,各路人马浩浩荡荡地跟去。

        阿福因为暂时挤不进包围圈,就找了个公用电话报平安。“大太太,恭喜大太太,贺喜大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少爷精神着呢。身体啊,好。四太太?四太太放心,阿初少爷也回来了,我都看见了。丽水小姐没事,全回来了。少爷,少爷被包围啊,好些个记者,不知从哪个土地庙里冒出来的,多得数不清……大少爷?大少爷?”阿福突然看见荣升和一个女子坐黄包车打从眼前经过,这一下非同小可,他大声叫起来:“大少爷!大少爷!我这呢。”话筒那边大太太急了,问:“怎么一回事啊?大少爷怎么了?”“大太太,大少爷抱着个女的,坐黄包车走了。”“那,那你快去追啊!”“好呐。”阿福把电话给挂了。一转身出来,迎面就看见阿初和丽水。

        “阿福哥!”阿初虽然有几年没见过阿福了,但是,凭阿福那浑圆的身材,他一眼就能把他从人堆里给拎出来。

        “阿初少爷!”阿福很激动,一下就把阿初给抱起来甩了个圈。丽水也笑起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把行李放好,坐上了汽车。阿福这才又想起大少爷来。“大少爷呢?我们走了,大少爷怎么办?”

        “你还怕他上海走丢了?”阿初说。“我们先回去,给太太们报个平安,等少爷办完了事,他自己会回去。不用担心。”

        车子开动了。

        丽水突然说:“阿初,你说明天的报纸会怎么写?”

        “怎么写?”

        “荣大少上海滩英雄救美!”

        阿初摇头。

        “那会写什么?”丽水问。

        “荣大少与一神秘女子入住同一家病房……”话音未落,即遭丽水迎头痛击,阿初大笑不止,汽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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