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城!”风纤素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尚未来得及抬眼,便听鬼王骤然一声断喝:“杀了她!”
一条人影立刻应声而起,正是小鬼,临空挥笛向我扑来,身法诡异,快若闪电。
事发突然,我虽旋即展动身形,但仓促之下,后退之速如何能与他借力前扑之迅猛相比,眨眼间已被他抢至身前。
我气力已竭,手腕经那无头箭一击,至此尚无法抬起,只得眼睁睁地看那银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面门而来。
便在此时,空中那一直未曾间断过的细细箫声忽然大作,变悠扬为愤怒,化清婉为咆哮,宛如亢龙夹暴风而动,又如惊雷携闪电劈来。
我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小鬼也面色惨变,身子一连晃了几晃,顾不得再对我出手,忽将双手一错,持笛于唇——尖锐的笛声骤然划破夜空,远远地送了出去,与那箫声纠缠在一起。
这以内力吹奏的一萧一笛,犹如两条野性难驯的蛟龙,厮斗于浓如泼墨的夜色之中,笛声固然尖锐无比,如利刃般无坚不摧,可那箫声却更有雷霆万钧之势,隐隐的连天地都仿佛为之色变。
这一场箫笛之争,虽然无形,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坠入痛苦的深渊。
风纤素不识武,是第一个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后,包括绝夜、杜三娘等鬼头都纷纷跌坐于地,运功护住心脉以求自保。
我自幼对习武便不上心,惟受父亲逼迫,倒把那正宗内家心法练得很是纯熟,打下牢固的根基,运功不过一个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宁。
此时,箫笛相抗之势已渐分高下。
那笛声越来越弱,非但不复初时的尖利,连吹奏出的曲调都不由自主地附和起箫声,迎合了两声,勉强转调再与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过去……如此反复了两三回,忽听“叮”的一声,笛音顿时消失,却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银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着月色看去,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鬼也似的惨白,倒是应了他的绰号——小鬼。
但见他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断断续续道:“好……好得很……”
话未说完,便两眼一直,“砰”地晕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传来两声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与我家公子比拼内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怜惜场中某人,不愿使出全力,岂会容你放肆到现在?”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女声接口道:“流云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剑的功夫更是在整个江湖中都罕逢敌手。”
“是么……”
那唤名流云的女子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把淡淡的男声打断了。
“久闻百里城‘碧水流云’两大护法美貌如花,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这声音,温和、清越,还带着丝丝历尽沧桑的淡漠,不是鬼王是谁?
是时,数以百计的手持明灯的百里城弟子已把四周团团围住,把个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
我放眼看去,但见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虽无大碍,可小鬼已折,绝夜又为我所伤,形势于他们大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却仍藏于轿中不肯露面。
——如此冷静,简直是镇定得有些非比寻常了。
不对!我骤然拢起眉头:这件事,非常非常不对劲!
按风纤素的推测,百里城和山中一窝鬼乃盟友关系,怎会一出手便伤了众鬼中武功最好者?
难道,是他们故意耍骗于我?
然而,此时此刻,论形势,我方无疑是最弱的,他们有什么必要做这样一出戏给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窝鬼和百里城并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镇定,那百里城的人又是为何而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见风纤素还处于昏迷之中,显是被震伤了心脉,无论金昭玉粹如何推摇也唤不醒,不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耳中闻得方才那把稳重柔和的女声道:“鬼王莫急,这不就来了么。”
“么”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骤然传来物件急急划过之声,一抬头,竟是一匹丈把宽的白绸从远处穿越夜空而来,优美地划了个弧线,“咄”的一声钉入地面。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
我也不禁骇然,这是何等武功内力,竟能使柔软的丝绸在入地时发出金石般的声响。
更骇人的是,“咄”的一声过后,那匹白绸仍然带着弧度滞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仿佛有什么仙人施了仙法,凭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桥似的。
两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后地出现在白绸之上,合力抬着个白色帷幔笼罩着的非车非轿的东西,飞天仙子一般顺着绸缎的弧度滑下来,身轻如燕地停在距离我约莫三丈开外的地方,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我暗自心惊:如此轻功,已不是高强,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两名女子,一个是圆脸,一个是瓜子脸,都是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白衣飘飞、黑发如波,全身上下虽没有任何饰物做点缀,却自然而然流泻出一股清华之气,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这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样一身骇人的武功。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其波诡云谲的程度已经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尤其是百里城这两大护法的出现,甫一现身便露了手惊人武功,俨然控制住整个局势,令方才还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山中一窝鬼,转瞬就沦为劣势的一方。
但是对我来说,情势非但没有任何逆转,甚至还变得更为糟糕!
因为,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萧左无疑……而他,却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诡计多端、最为可怕的敌人!
众鬼未退,强敌又至,难道我宫翡翠命中注定要折于此夜?
罢罢罢!左右不过是个死……爹爹在天有灵,只保佑我莫受辱于敌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于地的那把剑,以备后患。
岂料,手刚碰到剑柄,斜刺里倏地一物飞来,“咚”地敲在剑身上,顿时震得我整条手臂发麻,拿捏不住,那剑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没错,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请帖,缘银翠叶!
不待我吩咐,身边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捡了起来,就着亮看了一眼,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转手递给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见她脸色大变,心下已猜到了几分,饶是如此,乍一见翠叶上的那几行字,还是不禁震了震——“缘银翠叶,致邀萧君,春日洛阳,初七盛会,扫花以待。”
致邀萧君……不错,就是那张被萧左耍无赖占了去的请帖。
一霎间,初见那日的种种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厚脸皮的坏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那样的鲜活生动,仿佛有人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戏。
萧左……萧左……我默默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呼唤着这个令我灵魂都为之灰飞烟灭的人的名字。心头,轩然掀起恨绝、凄绝的惊涛骇浪……
“你到底还想耍什么花样?”我猝然转头,怒吼出声,“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
“谁说你的命就是你的?谁说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败寇的道理,想必宫大小姐不需我来提醒吧?”
萧左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熟悉的声线,陌生的口吻,冷漠而决绝。
寻声看去,但见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动,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此时此地,恐怕只有那枚缘银翠叶是完全属于你的,除此以外,你一无所有……”
熟悉的声音顿了顿,转瞬又冷冷地响起:“流云?”
“知道啦,公子。”侍立于旁的那个圆脸白衣女子娇笑着应了句。
声犹在耳,一条白绸突然飞来,“啪”地缠上我的腰。
白绸的那端,正是执于那个流云之手。
这一变故实在发生得太快,我刚意识到事情不妙,就觉白绸那端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地把我临空拽起,去势极快,眼看就要和那流云撞上,只见她手腕一抖,白绸挽出一个旋涡,把我笔直地送进层层帷幔之中。
我重重地摔了进去,刚狼狈地抬起眼,便望进那双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流转着灵动的水波。
他、在、笑!
“合该让你狠狠地摔一跤……”他低笑着问我,“还敢倔么?”
我咬着牙不做声,目光四下里一看,原来这个非车非轿的东西就是蜀地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滑竿,却比普通滑竿宽敞了许多,在里面动手是不成问题的。
我刚这样想,就觉身上一麻,也没见他做何动作,就已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他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坐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的武功,实在很差。”
笑容忽敛,冷然道:“不及你伤人心的本事一半!”
说完,干脆连我的哑穴都给点了。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如果你想彻底地挫败一个女人,那么就别让她说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正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倒在地上,而萧左却得意洋洋地坐在椅子中,一身白衣如雪,那副模样,真是要多悠然就多悠然,我眼睁睁地瞧着他,心里恨得无可复加,却连骂都骂不出声!
——天下绝没有任何感觉比这种无可奈何更折磨人,连死都比不上!
“很难受?”萧左悠然看着我道,“别急,也许那位极得你信任的风大总管会来救你。”
“她可来不了啦。”外面传来流云的声音,“她被公子的箫声震晕,还未醒呢。”
萧左“哦”了一声,冲我笑道:“幸好!否则紫萸香慢一施毒,大家还不都和你那些铁骑一样,立刻就去见阎王了。”
我知他故意挑拨,既无法反驳,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响起兵器相碰的声音,还间杂着金昭玉粹的呼喝。
我立刻又睁开眼,心知是两个丫头一心救主,和碧水流云斗上了。
可,论武功,她们哪里是百里城护法的对手?
我不愿她们为我白送性命,却偏偏做声不得,正心急如焚,忽听萧左懒懒地说:“这两个丫头倒忠心得很,武功却比她们的主子更差……流云,你退回来罢,碧水一人足以应付。”
“是。”流云的声音仿佛带着笑,“碧水姐姐手下从未见过血,的确比我这出手不知轻重的人强多了。”
“碧水无杀,流云无情,阁下爱屋及乌,深情可感。”鬼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淡淡的讥嘲,“没想到百里城的新一任城主竟是这等用情至深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无人领会在下的这份深情,是么?”萧左接口笑道,“鬼王如此体谅在下,实令在下感动……”
我听他一口一个“在下”,便知他肯定又要耍什么花样了,谁知却听他继续说道:“惟有奉上厚礼一件,聊表寸心,万望鬼王笑纳。”
送礼?我方自怔了怔,就听流云在外朗声道:“拇指四十,食指四十,外加武功被废之活人四十,请鬼王查收。”
这算什么礼物?我不觉又是一怔,忍不住看了眼萧左,他却只是瞧着我发笑,也不吱声。
片刻,只听远处似乎响起杂乱拖沓的脚步声。渐渐地,随着脚步声的清晰,又有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声飘进耳中。
此时我的好奇心已达到顶点,偏偏眼前除了白色帷幔什么都看不见。
而萧左,他明明看出我急不可耐,却偏偏不理我。
不但不理,还自顾站起身来,看模样,竟然是打算出去了!
难道他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只能听、不能看?他知不知道那样绝对会把我给急死的!
此刻我的这一颗心,就像被小猫爪子一下一下地抓着,急得难以言表,萧左突然低头朝我一笑,悠悠道:“现在你也尝到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的滋味了……怎么样,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我一听,顿时气得眼前发黑,鼻子却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却忽觉身子一轻又一沉,人已被他抱起放置在椅子上,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他在我耳边道:“凭你在柞水的表现,我实在应该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不过,哑穴被封的时间久了会伤身,替你解了。你若想骂我,最好骂在心里,莫让我听见,免得我分心。因为……我这就要出去跟人拼命了。”
说罢,也不管我把眼睛瞪得极大地瞅着他,冲我又是一笑,便拧身出了帷幔。
外面随即响起他那独有的慢悠悠的语声:“鬼王,这份厚礼,可还合意?”
我虽已坐到椅子上,却还是什么也瞧不着,正发着愁,帷幔忽被撩起,流云站在边上冲我笑了笑,随即把目光投向场中。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偌大的空地上,百里城的弟子依旧形成包围圈,山中一窝鬼的几个头目仍然立在原处未动,鬼王也依旧躲于轿中不露面。
但是,金昭玉粹却已倒在地上,不过看情形只是被点中了穴道,无甚大碍。
除此之外,场中另一个变故就是——多了几十个人。男人。
确切地说,是几十个全被削去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男人。
他们便是萧左送给鬼王的礼物?我不禁又是诧异又觉得可笑:天下间哪有用手指头当礼物的道理?而且,为什么是手指头,而不是舌头、耳朵什么的……
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一般,便在这时,只听鬼王幽幽道:“没想到霹雳堂四十好手仍不敌阁下一人。你削了他们的手指,可是叫他们再不能用手做炸药的意思?好好好,萧公子,是我低估了你……这份礼物送得好,我收了。”
原来是霹雳堂的人!他们去袭击萧左了?
我心里一震,随即升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还掺杂着一丝丝难言的喜悦,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碧水对我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山中一窝鬼所在的方位,脸色很是凝重。
我顿时一凛,心道好险!
萧左既然选择在鬼王之先露面,显然是已决定与之正面相对。此刻的场内情势,表面上看似乎很轻松,其实一句话不和便有动手的可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分他的心!绝不能!
这时,又听萧左对鬼王说:“你不是低估了我,而是低估了百里城。”
一阵沉默后,鬼王的声音再度从轿中传来:“不,我低估了你。因为,我至今也想不出你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通知百里城前来增援的。”
萧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派小鬼在暗中监视我,可江湖中任何一帮一派的联系方式都是最为机密之事,哪会这般轻易地被外人看破?就如杜三娘那只银镯,结构精妙,若不知开启之法,即便得了来也无用。”
“那是自然!”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忽自鬼王的轿中传出,咯咯笑道,“若什么人都能打开,我这双手就该剁了拿去喂狗了!”
萧左纵声笑道:“我说小鬼、色鬼、女鬼、水鬼等诸鬼头俱已现身,怎地惟独不见‘鬼斧神工’?原来是陪着鬼王一同躲在轿中,学美人犹抱琵琶。”
笑声未了,便听鬼王说:“萧公子对我等身份了若指掌,看来,韩城一行令阁下得益非浅。”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份怒气,冷冷道:“龙王必定已将我等之详细资料对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错,是他告诉我的,可你却怪不得他。”萧左打断他道,“两年前,你们犯于他手,他虽说过绝不会将你们的底细泄露给他人,可前提是你们不得在黄河上作案。此番是你们破誓在先……”
话未说完,却被鬼王打断了,“你错了,破誓的不是我们。”
“不是?”萧左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杜三娘已嫁入霹雳堂,因而算不得……”
“你又错了!”鬼王再一次打断了他,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阴森,缓缓道,“当年我向龙王发誓,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山中一窝鬼就绝不在黄河上做买卖。你听清楚了么?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敢问萧公子,你见到龙王之时,他还能算人么?”
萧左毫不犹豫地说:“自然算……”
声音忽顿住,片刻后再度响起时,已是凝水成冰般寒冷,“你,什么意思?”
鬼王幽幽笑了几声,道:“我的意思是,那时的龙王已不算人了,最多也就是半个鬼而已。”
萧左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说了句话。
这句话只有五个字,却足以让我吃惊得跳起来。
——“你认识李晴?”
“一面之缘。”出人意料地,鬼王竟然立刻就回答了,声音里带着笑道,“那可真是个漂亮女人,是么?”
萧左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过了半晌,又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不错。”
然后,我只觉眼中忽然一道白色闪电划过,却是自下而上的……不错,自下而上的,以一种语言绝对无法描述的速度劈向鬼王藏身的轿子。
惊呼声乍起,随即而来一声闷哼,我不过是眨了眨眼,可再定睛看去时,萧左已站在了原地,一身白衣如雪,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又眨了眨眼,他还站在那儿,只是后背上隐约出现一抹颜色,刚开始只是很淡很淡的一点,可迅速开始变深、扩大,濡湿了白色的衣料,颜色也越来越鲜明——红色!刺眼的红色!
这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的心跳,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恐惧、那样惊慌地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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