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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翠虚

        一大群飞禽走兽围得龙白月几乎迈不开步子。紫玄真人笑着挥挥拂尘,上清宫的动物们都通灵性,立刻听话的退了开去。龙白月这才得以跟着紫玄真人走进上清宫。

        信州龙虎山是道教有名的洞天福地,上清宫更是天下闻名的道观。龙白月一走进去,就领教了上清宫的气派非凡。观内种着青松翠柏,郁郁葱葱,仙鹤白鹿在树下优雅的踱着步子。大殿屋宇恢弘,装饰着碧绿的琉璃,鼎炉里香烟缭绕,阶砌下曲水流觞。

        可奇怪的是,偌大的上清宫冷冷清清,连个小道童都看不见。龙白月正在纳闷的时候,就见大殿的柱子后面探出个小道童的脑袋,小道童偷看他们一眼,只一闪就躲开了。

        “这帮臭小子!”紫玄真人眯起眼睛笑着佯怒道,“快出来!上清宫到底我是祖师还是翠虚是祖师啊!”

        他用拂尘柄敲敲鼎炉,这时候大殿里才有了动静。好几个小道童吐着舌头跑了出来,向他们行礼,声音脆生生的:“师祖。”

        “还有呢,不懂礼数。”紫玄指指自己身旁的龙白月和紫眠。

        小道童们又转向龙白月和紫眠,行礼的样子很是可爱:“女施主……紫眠师叔。”

        “恩,知道了就好,还不快领女施主去紫眠的厢房。”

        “是。”小道童们弯着腰,手一比,乖巧的给龙白月引路。

        龙白月看紫玄真人转身离去,并不打算继续照应他们,只能自己跟着小道童们往紫眠旧日住的厢房走去。

        她倒也很好奇紫眠作官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呢。

        一行人走出大殿,绕了很久才到后院厢房,一路风景充满了仙灵之气,龙白月看得出神,没察觉小道童们一路都在不停的偷偷打量她。后院厢房是分了等级的,龙白月被领进一个有着独立院落的上等厢房。厢房院落里种着修竹,掩映着黑瓦白墙,满地碧绿的苔藓中一条黑色的卵石小路穿过月洞门,直达厢房檐下。檐下有条短短的回廊,回廊里放着紫眠旧日使用的雨具,一把伞,一双高齿木屐,甚至还有蓑衣和斗笠。

        紫眠的厢房不大,一进三间,最外面是书房,中间是药房,最里面是卧室,陈设的东西龙白月都熟悉,和船上的差别不大,只是没有船上的那么考究。卧室的床幔褥子都是素色的,早被未卜先知的紫玄真人打发小道童新换过,现成的就可以使用。

        小道童们打了热水来伺候紫眠,龙白月只能回避到书房一个人坐着。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紫眠原先住的屋子,发现不管是椅子还是茶杯,统统只有独一份。

        一个小道童走来给龙白月送了壶热茶,龙白月刚想开口道谢,小道童却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好奇的站起来追出去,却在追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月洞门外传来小道童兴奋的声音:“我看见她了,长得很好看的。”

        “好看什么,当心翠虚师伯知道了骂死你。”另一个小道童嫉妒的泼他冷水。

        “不怕……我师父没不准我上这儿来。”那小道童声音却有点虚了。

        “你师父最怕翠虚师伯了……”

        两个人越走越远,声音渐渐消失。

        那翠虚是什么人?龙白月在屋檐下兀自纳闷。她进了上清宫已经两次听到这个名字了,怕是很有来头的人吧。

        屋里道童伺候完紫眠就退下了,厢房里只剩下龙白月和紫眠两人,她索性搬了凳子坐在紫眠榻边静静的守着,拿目光描画他沉静的眉眼。

        他原先就是这么孤单的度过每一天的吧,龙白月正有些惆怅的发怔,谁知道屋外忽然喧闹起来。

        脚步声纷至沓来。两列道童鱼贯而入,将紫眠不大的厢房占的满满当当。更荒谬的是这些半大小子要么手拿拂尘,要么捧着香炉,毕恭毕敬的样子活象皇家的护卫。领头的小道童看着龙白月目瞪口呆的样子,对她唱个诺儿:“翠虚真人到。”

        翠虚?龙白月一凛神,站直了身子。

        这时一个穿着法衣的年轻道士款款走了进来。他身型颀长却略显单薄,看上去比紫眠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一张阴柔精致的脸,却神色阴寒,一双眼睛更是刻薄得像两把刀子,好象随时准备把对面人的鼻子削下来。

        “人不人鬼不鬼的,什么德行?”翠虚轻蔑的扫了一眼病恹恹的紫眠,一开口就是恶毒的刻薄。

        他嗓音发雌,八成是个心胸狭窄的人。龙白月心里估摸着,有些生气。紫眠怎么说也是上清宫的人,两个人应该是沾亲带故的吧,为什么这样狠声恶气的呢。

        翠虚兀自盯了紫眠两眼,这才开始打量龙白月,龙白月被他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紫眠身边那谁……”向来眼高于顶的翠虚忽然说话卡出了,一双偏细的剑眉不由得拧紧,剑拔弩张。

        “师父,师叔徒弟叫明窗尘。”一边的小道童提醒着。

        翠虚这才算想起来:“那不长进的东西跑哪儿去了?怎么换个脏兮兮的女人在这儿?”

        龙白月肺都要气炸了,沉下脸来没好气的低语:“窗尘被我们落在京城了。”

        “你们?”翠虚听得此言,眉毛一挑,重新开始打量起龙白月,“你是他的女人?”

        “不,不是……”她到底是不是?连她自己都有点糊涂。

        “不是最好。”翠虚冷哼一声,“看面相就知道你命格不高,和你牵扯上的人可捞不到什么好处。”

        “你……”龙白月要发飙了。

        “师兄,你吵着我了……”榻上紫眠这时候幽幽转醒,半睁开眼睛就看见两个人面目狰狞。

        “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翠虚看紫眠醒过来,便毫不体恤的嘲讽他,“早就对你说了,炼内丹不能走上清派的路子。你看我,阴阳双修,比你进展迅速多了。”

        紫眠看看翠虚眉宇间的气色,有气无力的还嘴:“师兄还是不要急于求成的好,平时也要多注意益气养身……”

        龙白月仔细瞅瞅翠虚印堂,果然又翠又虚,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紫眠回到老家,竟也孩子气了。

        翠虚气得下颚抽紧,牙关狠狠咬了两下,面色发青的掉头拂袖而去,也带走了手下的两队小徒弟。

        “他是你师兄?”龙白月等屋里人走空了才又坐下来,向紫眠询问。

        “是的。”紫眠看屋里安静了,忍不住合眼又要睡。

        “他为什么态度那么坏?”龙白月好奇的想打听。

        “他一直那样,我也习惯了。”紫眠低喃一句,侧身背对龙白月,拉高了身上的薄毯,示意龙白月勿扰。

        龙白月悻悻的撅嘴,起身退到书房去,让紫眠安睡。

        不时的会有小道童躲躲闪闪的蹩进厢房,悄悄的丢下信笺就走。龙白月拿起来一看,都是紫眠的师兄弟派徒儿送来的问候信。他们明明人在上清宫,却不愿意亲自来问候。

        是惧于翠虚的淫威吗?龙白月想着之前小道童的对话,猜他们都怕翠虚。可是,真要感情深厚,会因为情面上惧怕一个人就不来吗?人情薄如纸,偌大的上清宫,真正在意紫眠的,竟然只有紫玄真人……

        还有那个叫翠虚的变态!

        紫眠在上清宫卧床半个月,除了紫玄真人有时会来看看,翠虚偶尔来骚扰一下外,龙白月每天都过得无比清闲。她除了陪伴紫眠,大致也摸清楚了上清宫的情况。

        原先紫眠的确自己居住,明窗尘是他得官赴任时意外收下的徒弟。话说当年天下闹饥荒,很多父母养不起孩子,不是卖儿鬻女就是想办法把儿女往寺庙或者道观塞,指望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明窗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糊里糊涂的被父母送进了上清宫,可惜他天资不足后天愚钝,连洒扫的活都做不利索。别的道士嫌弃他,想把他赶出上清宫去。就在明窗尘抱着上清宫门柱子哭的时候,紫眠正巧路过,动了恻隐之心,就顺手收他做了徒弟,又替他起了明窗尘这个名字。

        明窗尘是白灵丹的别称,白灵丹的药性很奇特,有人吃了安然无恙,有人却能一命呜呼。紫眠替明窗尘定下这个名字,正是希望他不要妄自菲薄——你之良药他之砒霜,一时不得志,不代表永远一无是处。

        紫眠只收了明窗尘一个徒弟,也是因为别的师兄弟的排挤。每年有天资的小道童都会优先被翠虚挑走,别的师兄弟再瓜分剩下的。懵懂无知的孩子受了年长的小道童的威逼挑唆,谁又会主动跟着紫眠,一来二去,紫眠也不争,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紫眠和翠虚一班人是从小在上清宫一起长大的,因为紫眠特殊的出身,他一直受到其他人排挤。起初排挤他的人倒不是以翠虚为首,只不过这些年来翠虚功力进步神速,渐渐超越了这个团体里更年长的师兄。可以说,如今在上清宫,能压住飞扬跋扈的翠虚的,只有他的师父紫玄真人了。

        偏偏紫玄真人也是个散淡天真性子,一味的放任自流,甚至看好翠虚做他的接班人,结果导致现在整个上清宫几乎被翠虚全权掌握。

        翠虚基本上从小欺负紫眠到大,所以即使紫眠在上清宫养伤,他还是忍不住会来折腾一两下。

        要问为什么龙白月会知道那么多,这可真亏了她做花魁时练就的本事,没几天功夫就收买了上清宫一干徒子徒孙,笑靥如花迷得这帮毛头小子个个吃里爬外,恨不得把上清宫的老底都交代给她。

        正准备抓个小道童来解闷,却意外的看见翠虚在上清宫门口被一个妇人纠缠。

        把柄?!龙白月来神了,立刻蹑手蹑脚的溜过去偷看。

        翠虚显然是从外面刚做了法事回来,身上还穿着法衣,没来得及进入上清宫,就被那妇人扯住了。

        那妇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憔悴两眼无神,蓬头散发的跪在地上,抓着翠虚的法衣下摆哀嚎着:“真人,求你救救我吧……”

        “奇怪了,上回叫我救你丈夫,现在你好好的,要我救你什么?”翠虚讪笑一下,神色厌恶的想摆脱她。

        偏偏那妇人牢牢的扯住他不放,惹得他火大起来:“你老扯着我干什么?”

        “真人,你太会捉弄人了……”那妇人不依不挠的赖在地上哀号,“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我什么时候逼你的……”翠虚看自己摆脱不了她,对左右环伺的徒弟使使眼色,叫徒弟上来拽她走,“你自己当初赌咒,愿意用二十年阳寿换你丈夫平安,我又没折你的寿,该谢我才是。”

        那妇人不停的挣扎,却敌不过道童的力道,最终还是被他们拽开。她万念俱灰的倒在尘土里,捂住自己的脸嘶喊着:“可是你让我老了二十岁!”

        龙白月躲在一边,被她绝望的喊声吓得心跳漏掉一拍。

        翠虚看着那妇人,撇唇诡异的冷笑,脸上竟透着点算计的神色。

        “那没良心的,病好了没半年,就纳妾了……”那妇人苍老的面目因为憎恨狰狞扭曲着,“我现在生不如死……看着他天天和小妾浓情蜜意,他当初的山盟海誓上哪儿去了?”

        因为翠虚的恶作剧,她看透了红尘和人心。

        曾经新婚燕尔伉俪情深,一场恶病却要夺走她丈夫的性命,她求助无门恨不能上天入地。当她求到了上清宫翠虚真人这里,明明法力无边的翠虚真人却袖手旁观。丈夫在病榻上缠绵的话语让她感动了,那些生生世世的誓言让她毅然决然的找到翠虚真人,情愿用二十年阳寿换丈夫的平安。

        当时翠虚真人只是诡异的笑笑,说他愿意帮她了,也不用她付出二十年阳寿这般大的代价。她激动之余没有多想,没料到翠虚真人却让她的容颜老去了二十年……

        她还记得丈夫痊愈以后,只感激了她三天,之后看她的眼神就开始闪躲。往日的温存变成了回避,几个月的分居之后,他娶了一房小妾。

        “其实你不用求翠虚真人,说不定我也能痊愈……”

        “谁知道你是不是光容貌老了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与你同房?算我对不起你好了……总之我会养你一辈子……”

        丈夫的话让她的心冷了。看着丈夫对小妾重复着往日说给她听的甜言蜜语,那些曾经属于她的誓言,听得那小妾笑靥如花。她的心由冷转怒,由怒转恨。

        恨意撕扯心扉,让她今天冲上了山来,顾不得脸面,再次找到了翠虚真人。

        “你想要我如何呢?”翠虚看她失神,眼色一动,口气缓和下来,阴险的笑笑,“替你恢复容貌,让你的丈夫享受齐人之福?”

        那妇人愣住了,没料到翠虚会这样反问她:“不,不……我恨他,可我不甘心……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她用手捧住脸,失魂落魄的哭起来。

        “现在你明白了?为那种人折寿值得吗?”翠虚高傲的俯视她,弯下腰伸出手指捞起那妇人鬓边一绺干枯的乱发,“……不如跟着我一起修炼内丹,一可以还你年轻美貌,二可以长生不老,也好扬眉吐气。”

        他竟然用商量的语气,声音缓和,威逼利诱让人无法反抗。

        那妇人绝望灰败的眼睛里因此闪过一丝光亮,却又不太敢去拽这根救命稻草:“真的吗……”

        这简直是拐骗!龙白月以前可见多了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青楼里的无赖客人若得不到某位佳人的芳心,就会用种种手段去破坏她与相好之间的信任,从而方便自己横刀夺爱。

        所不同的只是手段罢了,客人们多半会使银子,而翠虚则用了自己的法术。与他们相比,翠虚的手段实在是更卑鄙些。

        龙白月躲在一边看不过,挺身而出:“翠虚真人,你让这位夫人变老,不觉得太卑鄙了点吗?”

        龙白月的出现让翠虚很是不快,他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我用这个方法替夫人考验她的丈夫,让夫人识破丑陋的人心,有什么可卑鄙的?”

        “人心是可以这样考验的吗?”龙白月冷笑,“人的天性就是喜爱厚味美色,每个人都会自私,世上有几个人能经得住翠虚真人这样的考验呢?难道要因为如此,让所有人都消极避世不成?”

        “呵呵,正是因为人的天性喜新厌旧,我才要夫人修炼内丹令青春常驻,从此立于不败之地,怎么能叫消极避世?”翠虚一脸不屑的反驳。

        “可你为了让她炼内丹,毁掉了她原本幸福的生活,有这个必要吗?”龙白月怒视翠虚,质问着。

        翠虚根本不看龙白月,他斜睨着坐在地上发愣的妇人,胸有成竹让他的表情更是骄横跋扈:“红尘不过是乱人耳目的魔障,我现在也可以施法还你美貌,修不修炼,你自己选。”

        那妇人哑然许久,终是伸手拽住翠虚的法衣:“我不愿回去了……我跟着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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